第二百八十九章

  凌煜坐在桌边，看着凌哲，久久都没有动。

  向阳叹了口气，这少年看来经历了家里头那么大的变故，这会儿亲人也没人，自己还得流落他乡，身边只有一个还算可靠的小厮一直陪着他。

  说实在的，要是向阳自己，她可不一定经历了这些还能把自己养的好好地。

  虽然他的眸子里已经没了当初在凌家宗家的府邸里看见的那个少年自信又不干的视线，但是向阳也不得不为他松了一口气。

  凌哲冲张楚摇了摇头，“张叔，没关系的。这是……这是我一个远房哥哥。并不是坏人。”

  “什么？”张楚回头看了一眼凌煜，他长得比他们小少爷矮上不少，虽然也是斯文秀气的书生一枚，可也瞧着并不像是亲戚啊！

  “小少爷，您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亲戚了——”

  张楚的话还没说完，向阳瞧着他摇了摇头，“临安的亲人。张叔就行个方便吧！”

  张楚瞪大了眸子看着坐在位子上，方才还跟自己点了三菜一汤的年轻男人。临安来的？

  怎么会？

  临安的凌府不是已经被诛了九族？除了凌府的大少爷凌晨，不是已经无一生还了嘛？

  凌煜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但众人明显能感觉到，当向阳说道临安的凌家时，那人面上多了一抹暗黑。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棕色的眸子沉得如同一湾死水。

  张楚额上不知何时已经落下了一滴汗水。

  若这人不是凌府的凌晨，那他只可能是那个‘凌府’的了！

  啧，真可怜啊！

  还不到二十吧？

  听说读书很不错呢。竟然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张楚回头看着凌哲，难怪他总觉得这两人只见有什么渊源。

  如今看来，他还得小心着点了！毕竟是小少爷的爹造的孽，而这个男人竟然活下来了。这会儿还一路跟着小少爷来了洛阳。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

  竟然看着奉宾楼的牌匾也敢照样往里面走！

  “小子，你今天来是找小少爷报仇的？”

  张楚撸了撸袖子站在凌哲身前护着他，仿佛只要那坐着的小子站起身来，他就能一拳头将他打趴下。

  谁知道凌煜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随后便又转过头去，看着一言不发的凌哲。终于说了他进来为止的第一句话。

  “已经是小少爷了啊……”

  “你来这里干什么？”

  凌哲也不客气，拉了向阳一起在他对面的长板凳上坐了下来。

  凌煜的视线自始至终都从没离开过凌哲的脸，“看来苏秦带你不错。小少爷！”

  张楚听他说话总觉得有股子怪味儿，他一拍桌子，面上铁青着脸，“说什么呢你！我们乐意称呼他为小少爷。他并没有要求我们什么。”

  眼底荡着一抹凉意，凌煜看着手里的水杯，那里头这会儿荡漾着水光，“放心吧！我跟你们并没有愁。”

  “哎？”

  向阳看了一眼凌哲，他们都没想到凌煜这人竟然会这么轻描淡写的说出来这句话。

  “不要那么惊讶！”凌煜把杯子放下，“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想要报仇的对象也已经跟着我爹，我爷爷，还有我们宗家的老老少少一百多口人。呵呵呵呵……”

  话到这里，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明显的哽咽。听的向阳心底一沉。

  凌家宗家确实倒了八辈子的霉了。竟然会家门不幸，出了凌建文这么一号人。

  被满门连坐也是太惨了。

  向阳看着面前坐着的年轻男人，想起他年少中第，当时虽然身子孱弱，可那也是一府的少爷，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落魄。

  凌煜看着桌面，掩去眼底的那抹悲凉，“讽刺啊！连个想要报仇的对象都没有。”

  “……”

  “不过，我也只是一介书生，能有什么法子报仇呢！”凌煜瞧着凌哲越来越炙热的眸子，“哎，谢谢你啊！上次的五十两银子。”

  “不，不用。”

  凌府的宗家其实待凌哲还算不薄。要不是有凌天主持公道，把他的名字从凌建文的族谱上抹去，改成了苏家的人。谁又能知道他现在还在哪里？

  凌煜从身上掏出了一个白手帕包裹的物件儿，“你盘点盘点吧！这里是三十五两。我们两个上路之间已经把沭阳的房子卖掉了。你的银子我们没有理由要。”

  “可是你们已经没有……”

  “没有银子了？”凌煜一口打断了他的话，“放心，没有你的银子，我一样会好好的让自己活着的。”

  “少爷！”小童面上有些悲伤。不过也没有再劝他了。

  他们家少爷最大的执念就是辛苦自己可以，绝对不能麻烦别人。因为麻烦了别人就意味着你以后得换人家人情。

  欠银子不要紧，世上最怕的就是欠人情。

  凌煜虽然没什么本事，可他也不打算输在起跑线上。今后的人生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没有亲人的庇护，只能一路摸索继续前行。

  张楚直愣愣的看着这个年轻的男人，突然对他的勇气和执念有些佩服。

  “我不要。”凌哲偏过脸去不看他，“给你在沭阳买房子，让你安心养身体，我并不是图你报答我什么。”

  “那你图什么？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凌煜眼底泛着一抹凄凉。执拗的把凌哲看着。他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人可怜他。凌煜就算再落魄，他也还是宗家最骄傲的那个天才凌煜。

  摸了摸鼻子，凌哲不太能明白这人的感受，但是他知道，一个人的时候是很寂寞的。

  “虽然很抱歉，你买的房子五十两，我退的时候人家只愿意退我四十两。这一路上我也没有盘缠来找你，所以这会儿只剩下三十两银子了。欠你的我会慢慢存起来还给你的。”

  “你非得还？”

  瞧着他有些泛红的眸子，凌哲低了低头，倒是对他这样坚决的个性很没办法。

  凌煜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或许你还希望我多还一点？”

  凌煜虽然没跟着家里的长辈一块儿学着做生意，可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天上不会掉馅儿饼。他凌哲也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的帮助他。

  “这倒是不用。”

  向阳瞧着身边的凌哲，总觉得他这会儿突然变得不大一样了。转了转眸子，心底有些疑惑：小哲啊，这样的凌煜，你打算怎么跟他相处呢？

  没等多一会儿，凌哲弯了弯唇角，“你既然没银子，那你就拿你自己来还吧！”

  “什么？！”小童面上一阵错愕。凌煜怕他在这里惹事，赶紧一把拽住他的衣袖。这奉宾楼是苏秦的地盘，若是小童在这里头得罪人，到时候可就不好说了。

  而且他一进门的时候就察觉到了。这里的客人们一个个的面色不善，瞧着倒是不大像是来吃饭的。他看了众人一圈，最后才找了这么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来。

  刚坐定，谁知道那厨房的大师傅就出来招待他了。

  凌煜并没有慌乱。他坚持安静的点了三菜一汤。中途还给自己要了一杯白开水。小童啊，你什么时候能跟少爷我一样稳重呢？

  “凌哲，你这是什么意思？”

  也不多废话，凌哲简单明了的说，“你看，你现在一个人在外头过日子，还得养着一个小厮。你身上根本就没有银子。以后要拿什么还我钱？”

  “……这你可以放心！我自己就是最大的本钱！”凌煜不禁脱口而出。一句轻飘飘的话落在小童心底却是一酸，“少爷！你怎么能这么说啊！”

  “小童，你先别说话！”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

  “哈哈哈哈，”凌哲摇着头笑得一脸深沉，“你也说了，你自己就是最大的本钱。我让你还，你难道还不懂？”

  “混蛋凌哲！你难道忘记了是谁帮你脱离苦海的？！是我们家老老爷！你现在在外头混得不错了，竟然这么跟我家少爷说话！”

  喂喂！你家少爷已经有些脱胎换骨了！小子！

  向阳抹了一把脸，看着那个小厮一副护主情深的样子，向阳忍不住叹了口气。小哲说的这个法子确实算是不错的了。凌煜要是愿意答应的话，他完全可以跟着他们，做点他能胜任的事情，只要能把欠他们的五十两银子还上。这样一来，这小子也不至于会觉得是小哲看不他。也就不会伤到他那点仅剩的自尊心了。

  凌煜不笨，小童虽然不明白，但是他心底清楚的很。

  “怎么样？你愿意吗？”

  凌哲看了他一眼，等着他回答自己。他不急。

  小童瞧着凌哲身边坐着的想要，眉头突然一皱，“少爷，这不就是向平轩的女儿，向阳嘛？！”他的眸底一红，双唇紧紧咬合着。那副表情像是想把向阳给吃了似得。

  凌煜拉着他的手一点儿都没有放松，“小童，我在沭阳是怎么跟你说的！你难道全都忘了？”

  小童撇了撇嘴，“没有！”

  “那你别闹！”

  “少爷，你真的要答应他吗？你可是我们凌府的少爷啊！卖给他？这简直是滑稽之谈！”

  “我答应。”

  “就是嘛！少爷！您怎么能答应他这样的——少爷！”

  小童一急，额上的汗都流出来了。“少爷，您答应了？”

  “哼，好像除了这一条，我也别无选择吧？”

  凌煜低头看着桌上有些凉了的饭菜。“凌哲，我随你处置。这会儿的话，咱们先吃饭如何？”

  “吃饭……”

  向阳轻轻弯起了唇角，似乎大半年前，也是这人，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在一张桌子吃饭。

  那个时候的凌煜还是金贵的少爷。而今天，果然风水轮流转啊！

  说实在的，向阳刚刚也是吓了一跳。她自打看见凌煜还以为他会找自己报仇，毕竟她就是监斩大人的亲生女儿啊！没想到他竟然能看得这么开。只是一句话便劝住了想要上来发火的小童。

  看来凌煜在沭阳没少叮嘱小童一些事情啊。

  “那个——凌……反正就是凌公子啦！”

  张楚在一旁瞧了半天，这会儿才终于肯定，这小子并不是来找他们小少爷麻烦的。他咳嗽了两声，大堂里的客人们立刻又喧闹了起来。仿佛压根儿就没发生过什么一样。

  凌哲看着凌煜拿着筷子，夹了一块儿猪蹄在嘴里。这样的场景她不是头一回看见了。这会儿倒是有些眼热。

  “吃吧，就在这里歇息。明天有事要给你做。”

  “哼，你可真不客气啊！”

  凌煜抹了抹眼角，他并没有哭，只是大堂里太闷，灰尘进了眼睛里而已。

  “对你的话，我不需要客气。”凌哲起身，招呼了一声向阳，“我们回屋吧！”

  “喂喂！你不陪着人家把饭菜吃完啊？”向阳跟着他，站起来的时候露出了自己圆滚滚肚子。凌煜和小童对视了一眼。都闭住了气，对视了一眼才转身看着向阳，“恭喜你！恭喜你们。”

  有孩子了呀……

  他明明比自己还小呢。

  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凌煜还是真心道了一声恭喜。

  向阳手覆在自己的肚子上，面上笑得一脸慈爱，“谢谢！”

  “阳阳，走了！”

  “哎，来了！”

  凌哲走出两步见向阳还是站在凌煜的身边，他喊了一声，向阳被他拉着，两人很快上了楼。

  站在二楼，直到瞧着凌煜和小童吃完了饭，凌哲才回道桌边坐下。张楚一步不离的跟着他，总觉得今天的小少爷以外的冷静。

  “张叔，能麻烦您给他们安排两间房间吗？银子我来付！”

  张楚皱着眉头，有些不解，“小少爷，既然是要住在我这里，又能算上是您的半个亲戚，洒家怎么能收银子！只是小少爷，他真的不是心怀不轨才好啊！”

  若真的是凌府的人，这会儿怎么能那么轻易就释怀了呢？

  他张楚混日子那么多年，刀口舔血的日子也是过过的。这样的杀生之仇，即便是不苦练十年报仇，那也并不是立马就能放下的。

  而这小子——

  凌哲抬头看了一眼张楚，“张叔，您是老江湖了。有些事情您比我清楚的多。问的话也是有道理的。只是……”他眸底闪了一阵微光，似是在回忆，“我们几天前在咸山一代有过一面之缘。或许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想通了也说不定。我们如今能做的就只是让他好受一些。仅此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