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马车里坐着的人好瘦。

  这是宋祁的第一反应。借着从自己背后射进来的光，宋祁能瞧见他苍白的和纸一样的脸颊。他的个头这么窝在马车里，宋祁还是能看出来，他跟自己差不多身高。

  这会儿憔悴的瞧着自己的眸子也晶亮的很。

  “这位公子，您莫慌，我不是坏人。我是个大夫，能让我瞧一瞧你的病吗？”

  凌煜把身子朝后头靠了靠，并没说话。那表情，让宋祁有一瞬间都想到了呆在后面马车里自家那个古怪的小主子了。

  一定是错觉，一定是的。

  “那什么，公子，我只需搭个麦。想必你也很想过山吧？我们这些人被困在这里，您的小厮虽然说得有些直接了。但这里明眼人谁不知道，大伙儿都是被劫了道儿了。”

  “……”

  “额，您别这么看着我啊！这一带也就这一条道过山，您要是再拖下去，我只怕，您的小厮得哭死咯。”

  宋祁把身子朝前面探了探，费了一番口舌，那位公子却并没有动。宋祁满意的笑笑，还好还好，没被人家拒之于千里之外。

  宋祁伸了手抓着人家的手腕顺势就搭了上去。

  那公子被他这么捏着神色瞬间就变了。不过好在也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没有立刻推开宋祁。看宋祁面上一会儿黑一会儿又是青了一片。男人突然哼了一声，

  “咳咳，我是不是没得救了？”

  宋祁松开他的手，“是啊，你要是接着这么郁结，我估摸着，也不用费心思过山了。你就在这咸山里下去吧！”

  “喂！你这人怎么说话的！还能不能想点儿好的！”

  小童听见他这么说自家公子，这会儿面上自然是不依的。

  车里的男人倒是面上一肃，“你说什么？”

  “哼，我说什么你自己不知道？你身上的病只不过是最寻常的发烧咳嗽罢了，只不过，如果我料想的不错的话，这位叫小童的小厮，想来，你家公子把你给他辛苦炖的药都给倒了呢。”

  “什——什么！？少爷！”

  小童眼底一怔，偏头去瞪着他家病秧子少爷，这会儿却是一点儿也不气宋祁这人口没遮拦了。

  “少爷！您当真把药都给倒了？！”

  那位年轻的少爷这会儿胸口又是一紧，猛地咳了几声，抬头时尽然有些不敢去看小童的脸。

  小童心下一急，“少爷！您是不是傻！事情都过去多久了！您这么咳嗽也不是办法！您就不能放宽心跟着小童远走他乡？临安的事儿，少爷！您这样，老爷在天上也不会安心的！”

  “小童！你闭嘴！”

  “我不！少爷！您不让小童说，小童也偏要说！您这么倔到底要倔到什么时候？不就是一个身份吗？那凌家都死绝了，您到底还恨什么呢！”

  “我说了多少遍了！不要跟我提凌家！我不要听！”

  宋祁脑袋一晕，凌？家？临安来的……

  不会这么巧吧——

  趁着那一主一仆争执的空档儿，宋祁悄悄放了一袋儿自己随身带着的感冒草粉在那位病秧子公子身边，然后便偷偷下了马车。

  他们是凌家的人的话，凌府不是已经被灭了满门了嘛？怎么还有人能活着来到这里？要说凌府这么大岁数的公子哥，除了凌晨，似乎也没别的人了啊？

  真是怪了。

  “这位公子！您真的要过山吗？”

  宋祁正走着路，心底想着事儿，竟然没瞧见前头那个官差正站在那里等着他。这会儿还好听到他开口说话了，不然宋祁非得一头撞上去不可！

  宋祁点了点头，面上也带着一抹似远似近的微笑，“是啊！官爷！您难道有招儿能让我们过去？”

  那官差看了看左右两边，凑上来跟宋祁小声道，“公子，小的看您是个识时务的。有些话跟您说也是可以的。这咸山这几天是有大雨没错。可埋得那些个村民和房屋早就遭了秧了。小的只不过是一个小捕快，这会儿也是接了上头的命令在这里拦道。什么救人？那全都是屁话。人都早就死绝了。”

  “死了？”宋祁心头一惊。

  那官差接着说，“公子您小声点。我们救也救了，不过那都是三天前的事儿了。来的这些人收到消息的时候，这里的村民本就死光了。根本就没得救了。”

  “这！你们未免也太过分了！隐瞒着消息，然后官府大张旗鼓的在这儿拦道。你们上头的人都知道吗？”

  官差咧嘴一笑，“公子，您也只能这么发发牢骚，我们这儿不管事儿。毕竟连看大牢的老头子都能跟着一块儿沾点油水。您说，谁还有闲工夫把这事儿朝外面说去？”

  “你们……”

  “我这也是看在您出手阔绰的份上才告诉您的。这前面的山洞里就坐着咱们的县丞大人。这会儿正在跟上去的人要价呢。不过您放心！您人好！小的一定给您插个队！顺便还能便宜一点。”

  “……”

  宋祁推开他，面上虽然很淡定。可心底已经气的想杀人了。

  “你说说，要多少？”

  “嘿嘿，您一共有几个人？”

  宋祁皱着眉头看了一眼他们的马车，又看了看方才见到的那对主仆的马车，眼底一闪，“两人。我和我家主子两人。”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世道。三年前和现在比，他忽然有些觉得，主子带着他们在做的事儿都是错的。凤泽国一个小小的地方官都能这么胆大妄为。真的还有得救吗？

  还来得及吗？

  “哟，两个人还好说，这么招吧公子，您给个四两银子意思意思，我这就给您跑个腿去。”

  “……四两就够了？”

  “够了够了！”官差接过宋祁手里的银子，甩着外八字飞快的闪身朝山洞那边跑去，临走之前还说了一声，“公子您瞧好了！小的去去就回！”

  “你大爷的！四两赏给你了！”

  宋祁到了他们的马车边上的时候，向阳已经醒了，看他一脸凝重的样子，向阳拉了拉凌哲，“你让他干什么去了？怎么人被吓成这样？”

  凌哲扭头跟向阳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觉得莫名其妙。

  宋祁捶了一下马车，把刚刚经历的事情说了一遍，凌哲听着还好，向阳却早把手给捏成了紫萝卜色。当她放开手的时候才发现，她捏的是宋祁的手。

  这会儿那小子面上已经不是愤懑了。他满脸痛苦的看着自己可怜的爪子。直到向阳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他才好受一些。

  凌哲把向阳拉到自己怀里，神色淡定的说，“既然他说了是两个人，阳阳，快些进来。”

  “我们能走了？”

  “嗯，我看见那个官差朝我们挥手了。”

  宋祁瞧着向阳进了鲜环袋，突然拉住了凌哲的胳膊。

  “怎么了？”凌哲抬头看他。

  宋祁摸了摸后脑勺，半天才说了一句，“我那什么，就前头那辆马车，我们能不能帮帮他们。”

  “你只说，我们有两个人。”

  凌哲依旧肃着脸。他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让他可以帮忙的。

  宋祁看了一眼前头那辆棕皮马车，想着里面那对主仆。这会儿他坐着的马车已经渐渐地朝山口那儿赶去了。宋祁一咬牙，拉住了想要加紧赶路的凌哲，“你就去看一眼！就一眼！你若是看了还不想帮他们，我也就什么都不说了！你看这样行吗？”

  “……为什么？”

  “哎呀！你就去看看吧！看一眼吃不了亏！看一眼上不了当！说不定回头还会谢谢我呢。”话到最后，宋祁的声音已经被含在了喉咙里。没人能听得见了。

  凌哲拿着马鞭，这会儿马车已经快到山口了。那个他们用银子收买的官差这会儿也是死命的朝他们摇着手打着招呼。

  向阳呆在鲜环袋里听着宋祁喋喋不休的劝说，突然噗嗤一乐，“哎，小哲，你就去看看吧。我也好奇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让他急成这样！”

  拉住了缰绳，凌哲定定的瞧着宋祁，直到对方转了头不敢再看他，凌哲才淡淡开了口。“你看着马车。”

  宋祁面上一惊，转身的时候那人竟然已经走了。看了看凌哲腰间挂着的鲜环袋，宋祁微微松了口气。其实小主子虽然外表冷峻，心底还是很软和的。跟他好好说话的话，他也会听进去的呢。

  “小哲，到底是谁啊？”

  向阳在袋子里，四周黑压压的，她越发好奇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了。

  凌哲到了马车边上，隐隐的只能听到有人在争执，好像是说谁病了，还不吃药。

  “不知道，阳阳，我到了。等一下。”

  “嗯。”

  凌哲走上前撩了马车的帘子，他不打算费多少时间，毕竟还要赶路。

  “你们在干吗……”

  愣在原地，凌哲怔怔的瞧着里面疑惑的瞧着他的主仆俩。

  凌煜咳了两声，那模样像是要把肺都给交代了的意思。随后才虚弱的问了一句，“你是谁？”

  凌哲瞧着待在他身边替他拍着胸口扶着背的小厮，又看了看满脸苍白的比不过宣纸的男人。突然惊醒了。他冷着脸道，“你们要过山？”

  “咳咳！”

  小厮看自家公子咳嗽的不行，赶紧替他回答道，“这不是废话嘛！我家公子的病已经那么严重了！再拖延下去可怎么得了！”

  宋祁已经替他号过麦了吧。凌哲一边想着一边攀上了马车。坐在车门边撩着帘子看着里头。

  凌煜又问了一声，“这位公子，您到底是谁？”

  凌哲并不急着回答，只是安静的从腰上解了鲜环袋，在小厮和凌煜震惊的眸光里将他们全部装进了鲜环袋里。

  “阳阳，不要说话。”

  “哎？”

  向阳目瞪口呆的瞧着摔在自己面前的两个男人。个头矮的那个她不认识。可那个咳嗽的厉害的公子——

  “天呐！小哲，这是什么缘什么分啊！他不是凌煜嘛！就你那个天才堂哥！咱们竟然在这里碰到他们！”当然她是心底想的事儿。反正小哲能知道她想的事儿。

  凌哲微微弯起了眉眼，“孽缘吧。”

  “那你想怎么办？”

  “过了山就放了他们。”

  “然后呢？他好像病的很重啊！”

  “阳阳，宋祁会照顾好他。之后再让他走。”

  向阳了然的点点头，随即又觉得自己这一动作很傻，在鲜环袋里小哲根本就看不到她的动作。

  她不知道的是，凌哲这会儿笑弯了唇角，走到宋祁身边的时候，宋祁都快认为他因为看到熟人，心情崩溃了。

  “公子，那两个人呢？”

  “在马车里。”

  “喂……你打算帮他们了？”

  “不帮。”瞧着宋祁身后走过来的官差，凌哲冷冷的回了一句，随后面无表情的攀上马车，接着赶路。

  宋祁不知道情况，这会儿心底吃惊的要死。怎么小主人连自己兄弟也不救呢？这个样子是像谁啊？

  而黑漆漆的鲜环袋里，被莫名其妙装进来的主仆二人，这会儿却慌了神。

  “公子！公子你怎么样啊公子？！”小童搀着自家公子，眼低都急出泪花了。

  反倒是他家公子这会儿比较镇定些。

  “小童莫慌。我们不是还没事儿吗？”

  他竖了竖耳朵，不对！这里除了小童，还有别的人！

  他听到有人呼吸的声音了。

  “谁？”

  向阳朝后退了一步，这会儿被人察觉出来了实在是没地方可退了。也只能回了一句，“这位公子，你们不要慌。人家只是为了顺手帮你们两人过山而已。这里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你们只要安静的呆着便可！”

  “安全的地方？我凭什么相信你？”凌煜的眉头凝成了一条线，看着前方声音的来源。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声音有些莫名的耳熟。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见过。可这回儿真的是想不起来。

  向阳啧了一声，“还凭什么？就凭你到现在一点儿事儿都没有！而且——”

  “而且什么？”凌煜浑身一震。

  向阳转了身子，“而且你难道感觉不出来，你的咳嗽已经好了一些了？”

  “这！”

  小童幕得转身，看着自家公子的方向，虽然瞧不见公子的脸，可他能感觉到他家公子的呼吸已经顺畅了许多，而且说话也不行刚才那般有气无力了。

  “姑娘！谢谢！谢谢你们！”小童是个明眼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心底能感受的出来。

  凌煜自己这会儿也有些恍然了。

  “谢……谢谢。”

  “嗨！你们用不着谢我！要谢就谢外面那个口是心非的家伙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