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零从木桶里出来，比起方才，她的举止多了一些从容冷静。

  房中水汽熏蒸，水珠涔涔地顺着锁骨流下，窈窕的身段，像是一朵鲜艳的花。

  林妩一笑道：“你比娘亲年轻的时候还要美……”

  巫零不禁暗叹：母亲在拿捏人性格的时候还是要老道一些。

  她垂下视线，转身换上母亲送来的衣裳。

  这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像是春日里的玫瑰，又像是夏日里的骄阳，更像秋日里的红枫，唯独不与冰冷的冬日相关，就像是她素来热烈的性情一样。

  林妩一叫她坐在镜前，亲手为她梳妆。

  一切似乎回到过去，回到母女俩相依为命的日子里……

  巫零看着铜镜里自己光洁的脸庞，她还记得上次由母亲梳妆时，那张脸上充满锐气，嘴角上扬略带狡黠，如今镜中的她竟只剩下萧瑟哀叹。

  林妩一闲话家常般，淡淡道：“我给你的丹药用完了吗？”

  巫零揉着衣角，点着头：“快了。”

  林妩一善于医术，巫零素日里携带在身上的丹药全是由母亲特制，省去了她诸多伤病的麻烦。

  林妩一道：“我又为你准备了一些。”

  巫零道：“谢谢娘。”

  这三个字似乎触动了林妩一心里的密闭空间。

  她暗自一叹，忽然问道：“零儿，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巫零目光清明：“当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觉得他有趣、懂我。”

  林妩一微笑道：“你果然只是喜欢他。”

  巫零疑惑地望向她，一开始并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林妩一不急不忙地为巫零梳发：“喜欢大多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而爱是站在对方的立场上。”

  巫零解释道：“我与他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林妩一不禁笑出声：“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你们并不适合。”

  巫零问道：“那您和爹呢？”

  林妩一脸上立刻有一抹温柔拂过：“我和你爹……”

  那段过往似乎十分有趣。

  但最后她还是惘然一笑：“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你应该知道，我以前是江湖上的‘女魔头’，而你爹是一位被世人所敬仰的大侠……”

  巫零对这段过往曾有过耳闻，但一直对他二人的关系十分好奇，却从未问过。

  林妩一微笑盈面：“那一年贼寇横行，你爹在救别人的时候负了重伤，险些被野兽所食，最后是我救了他。”

  她在讲这些事情的时候，眼神像是一潭泉水，既温柔，又缱绻。

  这是巫零第一次听到有关他们的事情。

  在母亲的叙述中，她仿佛看到父母年轻的时候——

  那一日，下着雨。

  延绵的山间小路，被连日来的雨水冲刷，变成一条浅浅的溪流。

  巫政贤落到悬崖下面，躺在绵延的水草之中，任由雨水冲刷着他的眉眼，顺着他鲜明的五官流下来，最后混着他身上的血慢慢流淌出去。

  林妩一撑着一把红纸油伞，手里拿着一只猫尾草在他脸上晃啊晃啊，晃了许久，巫政贤都未曾动一下。

  林妩一“啧啧”道：“堂堂巫大侠居然也有今日，晕倒在荒野无人问津，此刻我若把他脱光了挂在城头，一定有趣极了！”

  她如此想着，便丢下红纸伞和猫尾草，欢欢喜喜地去脱他的衣服。

  衣衫半褪，林妩一猛地一惊，巫政贤身上大小伤口无数，其中有两道血淋淋的贯穿伤，一道险些刺破心脏，一道险些砍断背脊，这般重的伤势，他竟还活着。

  林妩一忽然胸中激荡难言。

  看着他浑身皮肉翻卷，鲜血跟着流下，转瞬间就将林妩一的双手全部染红。

  巫政贤年少出名，为国为民、救苦救难的事迹她早有耳闻，却从未想过他竟有这样一副躯体，一具凡人的躯体，却有着非人一般的意志。

  林妩一看着他惨白似鬼的脸，冷冷一哼：“小子，今日算你命大。”

  她将他背起来，巫政贤高大的身体将她的脊背压得很弯，她几乎随时要倒在地上，可林妩一仍是一步一个脚印地驮着他从悬崖背回凌雾山庄。

  那日的雨，像是雾一样落在巍峨高耸的山上，落在清幽的玉兰花上。

  ……

  林妩一说到这里，嫣然一笑：“你双亲的陈年往事是不是特别好听？”

  她这么一说，巫零才发现自己微微发呆，她没想过母亲会同她说这些话，更没想到父亲母亲之间竟有些甜暖。她不自觉地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们处了百日，他渐渐康复……”

  林妩一的声音非常好听，让巫零又陷入到那段往事里——

  那日，阳光和煦，鸟儿欢鸣。

  早晨的空气很是新鲜，林妩一在河边摘起一片草叶，放在鼻尖轻轻一嗅，她狡黠一笑：“这东西能使人腹泻，放在他的茶里，一定很有趣。”

  “是吗？”

  巫政贤忽然出现在她身后。

  林妩一惊了下，似乎要跌入河里，巫政贤紧紧将她抱住，顺势落入他的话里，唇角边挑起一抹玩味之色：“巫大侠也是这般轻薄之人吗？”

  巫政贤忙将她放下，后退一步，躬身说道：“在下失礼，望姑娘勿要怪罪。”

  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林妩一觉得很是新鲜，微微而笑：“我如果非要怪罪呢？”

  巫政贤忙道：“我这条命是姑娘救回来的，姑娘可以、可以……”

  堂堂巫大侠居然是个呆子。

  林妩一觉得好笑：“是不是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巫政贤点头：“是。”

  林妩一嫣然一笑：“我叫你杀人呢？毁你一世英明？”

  巫政贤道：“不会，你是个好姑娘，很好很好……很好的姑娘。”

  他抓了抓脑袋，言辞匮乏，似乎憋出其他的词来。

  林妩一摇了摇头：“不好、不好。要是生出一个孩子像你这样呆呆笨笨的，岂不是要毁我一世英明？”

  说到最后，她的脸也微微红了。

  ……

  巫零听到这里，又问道：“然后呢？”

  林妩一微微一笑，道：“然后出了一件事情，让我懂得什么是爱？”

  巫零奇道：“什么事情？”

  林妩一道：“我呢，素来不讨名门正派喜欢，当然我也不喜欢他们假惺惺的做派，我向来都是要杀便杀，要打便打，从不与人废话。不想那日他们组了七八门派，举着伸张正义的名义来讨伐我，你说可不可气？”

  巫零问道：“然后爹为您出头？”

  “是啊，你别看他平时呆呆笨笨的，琴棋书画、生火做饭、奇门八卦一样也不会，但那日他站在我前头，和那些所谓正义之师交手的时候，样子可俊了。”林妩一笑得不可抑制。

  巫零跟着笑了：“他没有在意自己的名声和地位，而是信任你、全心全意地护着你，这便够了，对吗？”

  “对……可惜是个短命鬼。”

  林妩一心底一阵冰凉。

  眼里似乎含着一层薄雾，让她那种轻慢的神情隐约有一丝不真实。

  林妩一为巫零梳妆完后，默默转身，微微仰头望向窗外。

  想必这二十年来，她的心口随时都能滴出血来。

  巫零静静吸了一口气：“娘，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妩一叹了口气：“二十年前，他忽然接到一封信，告诉我是京中的一位朋友有急事要委托于他，他必须亲自前往，当时我刚怀孕，不想他担心，就想着等他回来再说……”

  她内心深处隐匿的伤疤，正在被一点点撕开。

  巫零觉得心疼：“爹爹一去不复返？”

  林妩一点头：“是的。”

  巫零忙问：“之后呢？”

  “之后？”林妩一幽幽一笑，语声变得冷得糁人，“过了两个多月，来了一百二十四个杀手，我带着三个月的身孕被人追杀，为了彻底断掉后来之人追踪的线索，为了彻底抹去我们母女的踪迹和身份，我让那一百二十四个人都挫骨扬灰，丝毫不剩！”

  巫零一惊，只觉周身寒凉：“娘，你为何从不告诉我？”

  林妩一幽幽一笑转了神色，轻描淡写道：“零儿，你还是一个孩子。”

  巫零：“……”

  她再也按捺不住激涌的心情，大声道：“可我是您的女儿啊！”

  为什么不能母女连心？

  为什么一定要自己默默承担一切？

  “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情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