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百态
作者:鹅货      更新:2022-05-19 12:42      字数:4553
  高台上,戚金和贺世贤等人在同刘戎做最后的告别。

  然后戚金又对着仍在止不住垂泪的小儿子做了交待,戚元弼点头不止,不停地擦拭眼泪。

  历来粗犷的贺世贤扭捏着将刘戎拽到一旁,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绸包裹着的小盒子。

  他先是打开看了一眼又合上,这才交给刘戎道:“亦安,这是我之前在辽阳买到的正宗东珠,你回去后有空就带到锦州交给你婶子,那个婆娘以前常在我耳边唠叨,烦都烦死了,现在给她买到了,省得以后在我灵位前再聒噪。”

  刘戎接过后将盒子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轻声道:“贺叔叔放心,小侄保证亲自带到。”

  贺世贤脸色有点羞红却装作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大大咧咧道:“其实带不带到都无所谓,就是马上要死了还留在身上怪可惜的。”

  “唉,妇道人家就是烦!走了,走了。”

  说着贺世贤走下高台,率先追赶出发的队伍去了。

  戚金叮嘱好儿子,又过来拍了拍刘戎的肩膀,轻笑道:“亦安,都交给你了。”

  刘戎躬身抱拳,戚金哈哈大笑两声,也虎步走下高台奔着那条火龙追去。

  ……

  月黑风高,回家的路艰险而又漫长。

  大新营此战激烈而又短促,受伤阵亡的人数都不多,刘戎没做丝毫迟疑,决定全部带着他们回家。

  加上一百四十多川军、白杆兵,近三百的戚家军,全部人马加起来大约两千五百人,这些人也是辽东明军最后的精华。

  蜿蜒的队伍在寒风中排的很长,每个士兵口里都含着一支衔枚,腰上或多或少挂着一两个建奴脑袋,扛着武器紧张地行进。

  呜咽的寒风将士兵行进过程中发出的脚步声轻松抹去。

  黑灯瞎火之下,哪怕十步开外站着建奴,估计也发现不了这支暗中转移的队伍。

  跟随着的川浙军不像大新营这般彻底消灭了夜盲症,他们被打乱排在队伍里面,将一只胳膊紧紧地拴在前面的大新营战士腰后的锃带上,跟着踉跄而行。

  走的又不是平整的官道,这些川浙兵更加不习惯,他们实在不理解大新营这么些兵是如何做到在黑暗中健步如飞的。

  刘戎也知道大家的辛苦,这么些天以来,无论是大新营的士兵,还是川浙兵,他们不是在急行军的路上,便是在进行高强度的作战。

  前半夜又收敛了战友尸骨,根本没睡两个时辰。

  但是他丝毫不敢放松,必须趁夜穿过长勇堡和章义站,再赶着被建奴侦骑发现之前,跃过辽东长城,进入辽河套地区。

  在此之前,倘若因为行军速度过慢而被建奴发现,全军便不再安全了。

  许多人不清楚,在辽河套的位置,辽东长城有一处V字形凹陷,下尖角处连着三岔河,将整个辽东分为河东与河西。

  尖角以南是大明的实控地,尖角以北的辽河套则是喀尔喀五部蒙古的领地。

  喀尔喀五部蒙古是著名的蒙古中兴之主达延汗的子孙。

  正德初年,达延汗统一漠南蒙古之后,为了进一步削弱异性贵族的权力,将自己的儿孙们分封到草原各地,其中五个即在广袤的辽河套地区。

  经过几近百年的相互征伐和演化,逐渐形成现如今的喀尔喀五部蒙古。

  喀尔喀五部蒙古西边是喀喇沁,西北是察哈尔,南边是大明,西北边是科尔沁,东边相隔不远就是海西女真。

  现如今海西女真早已灰飞烟灭,邻居换成了建州女真。

  喀尔喀五部蒙古夹在察哈尔、大明和建州三大势力之间,既被他们所争相拉拢,又时时刻刻遭受着他们的威胁。

  五部蒙古名义上尊察哈尔的林丹汗为草原上共同的汗,实际上则是一个独立王国。

  五部之间也有一个名义上的盟主,现实中却是各自为政,对大明和老奴的态度也迥然不同。

  小小地方,关系错综复杂。

  再加上辽河套地区地形复杂,河网密布,部分地区甚至遍布沼泽,所以哪怕刘戎他们没有遇到妄图落井下石的蒙古人,两千多的疲兵想要顺利通过,也不容易。

  不过再难,这也是一条有着活命希望的出路,除了一头扎进去之外,刘戎别无选择。

  为了防备极有可能同喀尔喀五部蒙古发生的冲突,分兵前,贺世贤还把自己的蒙古家丁哲布交给了刘戎。

  虽然哲布原本是敖汉部落的人,但最起码语言是通的。

  队伍彻夜前行,天空破晓的时候,大新营终于赶到了已经空无一人形同虚设的辽东边墙。

  全军默默地从隘口穿过去的时候,刘戎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广阔的辽东平原。

  建奴势大难制,自己这一走,也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能再回来。

  ……

  第二日天刚亮,得到消息的努尔哈赤果然又忍着头痛整军而来。

  浑河上的吊桥已经被烧毁,渡口的船只也不见了踪影。

  但对岸的明军营地却在,一面面火红的旗帜在高空中执拗的飘扬。

  努尔哈赤端坐在马背上,望着对面的明军营地许久,只见高高的围栏后面静悄悄的一片,却有十几处炊烟直直冒起。

  半个甲喇的建奴先锋避开危险的浮冰,小心渡过浑河,然后有惊无险地冲进了明军营地。

  几个明军见状迅速地躲进了帐篷里面。

  带队的牛录额真握着刀追了进去,他方一掀开帐篷,只见里面紧紧挨着一地的明军重伤员,全都睁着眼睛狠狠地瞪着他们。

  而方才那个跑进来的明军,正抽出火盆里的一根木棍,直视着他的眼睛冷笑着低低骂道:“狗建奴!”

  随即他将手中火棍往引线上一靠,火星带着呲呲燃烧的轻微声音迅速往地底跑去,然后“轰”的一声,底下埋的十几个炸炮同时炸响,帐篷里霎时间铁块如飞,火焰冲天。

  与此同时,临近的几个帐篷也连炮似的发出一阵阵巨响。

  帐篷里的明军与建奴的断臂残肢顿时洒满一地。

  雷霆大怒的努尔哈赤撒出了手里全部的精锐侦骑,四处搜索,终于在武靖营方向发现了那支让他恨之入骨的明军。

  看着武靖营低矮的城头上飘扬着的戚家军以及那面令他刻骨铭心的大新营白虎旗,努尔哈赤随即汇同代善将武靖营团团围住,以狮子搏兔之势展开了猛烈地攻击。

  破釜沉舟的明军进行了殊死的抵抗,但终究寡不敌众,只坚持了一个时辰,城防便被四面突破。

  戚家军死伤惨重,却无一人退缩,戚金、贺世贤两位大帅带着麾下将校转而进行巷战。

  重重包围之中,贺世贤又力斩十几名建奴,最后被乱箭攒身,死的时候仍然拄着一把青龙偃月刀,威风凛凛地站在尸堆上虎视雄盼屹立不倒。

  戚金身披十余创,犹自陷阵冲杀,大笑而死。

  近三千明军集体玉碎,竟无一人投降。

  努尔哈赤遍寻武靖营各处,仍未发现大新营下落,恼羞成怒的他命人将明军将士脑袋斩下垒成京观,然后率领八旗军直奔三岔河渡口而去。

  到了三岔河,只见黑压压的一片明军溃兵正在争相逃命,努尔哈赤命令八旗军纵马从背后冲杀。

  慌乱且毫无组织的明军不能抵挡,惊叫声、哭泣声响成一片,不一会儿便被杀得尸横遍野,以至淤塞河流。

  但努尔哈赤仍旧没有发现大新营的踪影,这支接连重创八旗精兵,令他恨得夜里难寐的明军,仿佛陡然间从辽沈大地蒸发了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待四面撒出的侦骑全部无功而返,他终于才回过神往辽河套的方向狠狠注视。

  辽阳城中,一群群百姓被押解着于城中各处剃掉头发,看着对汉人意义众大的头发一缕缕飘落在地,许多人忍不住痛哭流涕。

  一旁看守的建奴士兵随即抽出利刃狞笑着将那痛哭之人连头斩落,人群受到惊吓,大哭声又变成低低的啜泣。

  努尔哈赤又纵兵劫掠,城中大户人家每人只给留五件衣服,普通市民百姓则每人只留两件,剩余金银物品更是随意抢夺。

  至于那些外地商人,努尔哈赤认为他们家室不在此地,以后定然是要想办法逃回的,全部集中起来在南门外砍头,三四万人整整杀了一个下午才杀完。

  繁华的东北亚明珠,几千年的文明古城,陡然间沦入无穷无尽的黑暗。

  ……

  辽阳以南六十里,鞍山驿附近的丘陵里,穿着普通难民衣衫的高邦佐和岳开勇气喘吁吁地席地而坐。

  高邦佐发髻零乱,胡须干枯,袖袍上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早就没有了朝廷文官清爽儒雅的形象。

  他一边坐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一边频频回头来路。

  旁边,一个身材魁梧而又相貌堂堂的男子解下腰间的水壶,走过来递给高邦佐,恭声道:“高大人,喝口水吧。”

  高邦佐点了点头,接过去咕咕灌了一大口,然后把水壶递回,威严道:“方才多些毛游击拼死相互了,本官铭记在心,等回到广宁,定然向朝廷奏明毛游击的功劳。”

  毛文龙苦笑道:“毛某得朝廷恩遇,于行伍之中拔为将官,却是不能保全辽阳,军败兵溃,累累如丧家之犬,哪里还谈的上什么功劳。”

  “能允我戴罪立功,毛某就心满意足了。”

  话说毛文龙跟着李光荣返回辽阳后,并未能如愿以偿的被安排在西门防守,反倒是被安排着带领一帮乡勇在城中巡视治安。

  辽阳城陷时,乡勇们一哄而散,等他独自带着陈继盛、张盘挤着人流二人赶到辽阳西门时,恰巧又遇到了那几十个拦门的泼皮。

  毛文龙当机立断,三人咬着牙挥舞着大刀杀进那几十个泼皮之中,那些汉奸虽然无多大用,但毕竟是人多势众,砍杀了好一会儿,三人竟未能冲出重围。

  就在这时,南北两边分别又杀出一个背着老娘的青年,以及一个牵着小媳妇儿的儒生,岳开勇见状也鼓动其他想要逃命的百姓冲击,这才合力驱散那些拦路的泼皮。

  毛文龙见逃出城的百姓全都乌怏怏地往西边跑去,料定他们后面定然会有建奴过去追击,自己这边又失马匹,便临时决定更改路线,奔南往南四卫逃去。

  岳开勇和高邦佐二人迟疑一番也脱离人群,走了南边。

  同样做出这样决定的,还有那个背着老娘的年轻人以及牵着小媳妇的俊秀儒生。

  逃命的时候,大家都着急忙慌黑灯瞎火的,谁也没注意谁。

  趁着夜色踉踉跄跄地逃了一夜,等到天色大亮之后,毛文龙这才惊异地发现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一夜的老农一般打扮的中年人,竟是辽东都司府高高在上的监察御史高邦佐,他心中一动,赶忙上前拜见。

  高邦佐是不太记得毛文龙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卑微武官,但逃命路上,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连连对毛文龙进行了一番口头嘉勉。

  后来一行人脚下不停地继续往南逃,想不到竟也遇到了两个建奴侦骑。

  那两个建奴侦骑一路上不知道从背后砍杀了多少逃命的百姓,对这几人同样毫不放在眼里,控着马便是冲上来要砍杀,谁曾想遇到了硬茬子,双双丢了性命。

  不过高邦佐这一行人也不是毫无损失,那个年轻人背着的老娘背后挨了不深不浅的一刀,还没撑过十里,便在年轻人背上溘然长逝。

  那个俊秀儒生为了护住媳妇儿,胳膊上也挨了一刀,森森可见白骨,此时他的小媳妇仍旧在红着眼睛垂泪。

  高邦佐听了毛文龙的话沉吟一会儿,表态道:“毛游击放心,如果朝廷能够暂缓追究本官丢城失土的罪责,本官一定替你仗义执言。毕竟你只是一个的游击,手里又没有兵,独木难支的,没有委身降奴,已经保住大义了。”

  毛文龙听后连忙跪下身道谢。

  高邦佐抬抬手让毛文龙起来,目光瞥向那个正在用刀挖坑掩埋老母的年轻人,缓声道:“去帮帮那个年轻人。”

  这里距离南四卫还有不短的距离,休息一会儿就得继续赶路,绝不能耽搁太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