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赴死
作者:鹅货      更新:2022-05-19 12:41      字数:4699
  高邦佐随即换上一件普通的衣衫,跟着岳开勇小心翼翼地奔西门走去,建奴围三缺一,那里自交战开始,便没有建奴的踪迹。

  二人一路躲避着乱兵,走了快两炷香的时间才赶到西门,只见城头上已经没有一个明军的踪影,众多的百姓正推推搡搡,惊慌失措地往门洞里挤去。

  到处都是惊叫和喝骂的声音。

  “李光荣这厮,逃得倒是真快!”

  阿敏突然围城后,袁应泰迅速将李光荣、姜弼等人又调了回来。

  那李光荣当初信誓旦旦说要替大家守好退路,现如今倒好,比谁跑的都快!

  高邦佐恨恨地骂了一声,将头顶的毡帽往下拉了拉,低着头便是紧跟着岳开勇的脚步往城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东边的路上突然冲过来几十个手拿砍刀的泼皮,他们一边对着人群乱砍乱杀,一边高声道:“快抢了这城门,鞑王转瞬即到,拦住这些有钱人,重重有赏!”

  人群愈发慌乱起来,一部分胆气壮些的想要趁乱逃出去,但他们大多手无寸铁,哪能挡得住加颈的钢刀,被砍杀了几个人之后很快便一哄而散,又往其他方向逃去。

  岳开勇疾步往前的身影随即停了下来。

  他犀利地目光四处瞧了瞧,只见不远处一群盛装的乡绅打着灯笼举着黄旗逆着人流走了过来,一到城门口便是扑通跪倒在地,摘下头顶的毡帽,露出火光下新剃的锃亮脑袋,高声道:“朝廷无道,我等是专门过来迎接鞑王入城的!小兄弟们辛苦,大家备了些银子先来犒劳。”

  躲在阴影里的高邦佐双目出火,朝廷养士二百年,竟养出这么一帮吃里扒外的无耻之徒!

  ……

  浑河南岸,浙军统帅陈策的营帐里,所有人都意志消沉,相顾无言。

  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牺牲了这么多袍泽手足,好不容易在大新营的帮助下打退了老奴,谁曾想竟然又接到了这么个晴天霹雳。

  沈阳和辽阳全部失陷,他们这支残兵疲卒夹在中间,腹背受敌,真的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天亡我等啊!”戚金长叹一口气,这一刻,他仿佛瞬间衰老了十岁。

  哪怕是沈阳的老奴全师再来,明军都没有胜算,何况是一南一北的两股呢?

  而且他们几乎又是弹尽粮绝,即使大新营能够支援一些,也终究有耗尽的时候,多活几天而已,又有什么意义?

  贺世贤脸色也阴沉的可怕,明明是可堪一战的形势,怎么就稀里糊涂打成了这个鬼样子!

  “咱们在浑河血战,都司府迟迟不派兵支援就罢了,怎么连辽阳也守不住?一个镶蓝旗而已,能有多少人?”

  刘戎苦笑一声:“贺叔叔,你忘记沈阳是怎么丢的了吗?”

  贺世贤一滞,问题果真还是出在那些蒙古降夷身上!

  刘戎接着道:“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考虑一下我们这五千多人该何去何从吧。”

  辽阳失守,阿敏快马报知老奴的侦骑说不定就在路上,这黑灯瞎火的,他们也无从拦截。明天一早,老奴肯定会拼尽全力再来围攻自己,到时候阿敏再挥军北上,那个时候可就真的是陷入死地了!

  陈策苦笑着叹息道:“亦安,是我们害苦了你。你若不来救援,柳条寨距离三岔口不远,还有望退到河西去。现如今我们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往哪去都会被老奴追上。”

  众人面面相觑,辽阳回不去了,留在这里也是一条死路,但是撤退的话,又该往哪里撤?

  撤得了吗?

  陈允豹抱拳道:“各位大人,辽沈相继失守,这辽东怕是彻底成了建奴的天下了!末将以为全撤是不可能的了,为今之计,只能兵分两路,一路吸引老奴注意,一路悄悄撤走!二少爷之前救了我们一命,现在该是大家报恩的时候了!”

  贺世贤点点头,又对着戚金和秦民屏道:“只能这样了,戚老哥、秦兄弟,你们是客军,跟着亦安一起走吧。辽沈丢失,你们罪过本身就不大,况且这里还有三千多建奴首级,带回去,也好让朝廷知道我等的事迹!”

  戚金摇摇头笑道:“老夫年逾古稀,世受皇恩,仗打成这个样子,唯有以死相报。不过元弼的两个哥哥也都早早战死沙场,让他一起回去,也好给我戚家军留个种子。”

  贺世贤急道:“戚老哥——”

  戚金抬手打断他,正色道:“马革裹尸,死得其所,贺兄弟无需多言。”

  说完他又转过头正对着刘戎肃穆道:“亦安,想不到你短短时间竟然能够练出如此强军,老夫敢说,当年的大帅比你也有不如!驱除鞑虏,光复辽东,就交给你了!”

  在这些长辈面前,刘戎没有虚伪地推辞,只是朝着戚金恭敬地抱拳道:“戚老伯放心。”

  戚元弼带着哭腔道:“父亲,我不走,我要留在你身边!”

  秦民屏也颓然道:“大哥死了,万里迢迢带过来的三千儿郎现在连一百都不剩,我也没脸回去,我留下来。”

  “你们混账!”戚金还未出声,贺世贤却是当先开口呵斥道:“死有什么难?扛着责任活下去才难!戚家军和白杆兵都是天下强兵,你们忍心让它们无声无息地就在这浑河边落幕吗!逃到辽西去,跟在亦安身边,为你们两家各自留下一个火种,也将战死兄弟们的壮举告诉天下人,如此,大家才能瞑目!”

  二人闻言低下头,都开始悄悄地垂泪。

  说完,贺世贤也转朝刘戎柔声道:“亦安,贺叔叔的家里也交给你了,我那儿子比你虚长几岁,却是个不成器的,你得替我多多照料。”

  刘戎点点头,袁应泰这个文官都死了,贺世贤和戚金作为朝廷的大将,自然也有他们的尊严和骄傲,他们铁了心的留在这里,自己也劝不了他们。

  况且,没有人留下牵制,自己这两千多人,恐怕也很难走出去。

  不过陈允豹对刘家有恩,刘戎想将他带走的心思已成执念,绝对不能再任由他死在这里。

  心里稍稍斟酌了一下,刘戎又开口道:“戚老伯,贺叔叔,小侄还有一个要求。”

  戚金和贺世贤对视一眼,点头道:“亦安,你说。”

  刘戎略微犹豫一下道:“我要把陈叔叔也带走。”

  “二少爷,不可!您的心意我明白,但——”

  刘戎打断陈允豹的言语,继续对着戚金和贺世贤道:“此番辽东倾覆,朝廷精锐再次为之一空,不怕死敢打仗的将领大多都死在辽沈了,能够逃过河的反而多是一些无能鼠辈。”

  “这些人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小侄的大新营根基不深,需要陈叔叔这样资深的将领在别处再做臂力。”

  “当然,如果戚老伯和贺叔叔也在的话……”刘戎说着摇头叹息一声,他自知劝不了戚金、贺世贤二人。

  戚金点点头,他是知道陈允豹同刘府的关系的,与他和贺世贤不同,他们二人当初只是大帅麾下的将领,但陈允豹却是实实在在是刘府的家丁出身,据说自大都督刘显那会儿开始,便已经在府里做事了。

  直到后来他在战场上立了功劳,大帅才借机让他改回原姓。

  戚金沉声道:“陈老弟不必多言,此事就这么定了。”

  “可是——”陈允豹还要再说,他身后急匆匆走进来的亲卫突然凑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交给他一个用红绸包裹着的东西。

  陈允豹拧着眉头打开一看,竟是一个浅黄色的圆润玉镯,他瞬间脸色大变,蹬的一下站了起来。

  几个人奇怪地看着他,刘戎也关切道:“怎么了,陈叔叔?”

  陈允豹自知失态,慢慢坐下去,喃喃道:“没什么,没什么。”

  贺世贤站起身面沉如水地看了帐里一圈儿,用不容置疑的声音沉声道:“好了,不能再耽搁了,大家将儿郎们都唤起来,分作两批,我们打着火把迷惑建奴侦骑,亦安,你们摸黑往三岔河渡口去!”

  刘戎的兵能够出关三十里夜袭炒花部,贺世贤知道走夜路对他们来说应该不是太难。

  “遵命!”

  帐中将领全部站起身大声回应。

  半个时辰后,刚刚睡下不久的五千余士兵全部被叫醒,整齐地列在营地之中。

  这些人以戚家军为主,浑河北岸一战,幸存的白杆兵和川军本身就不多,经过车营里的一天血战,两部加起来只剩下不到一百五十人。

  戚金和贺世贤商议后决定,让这部分人尽数跟随刘戎离开,也算多少给他们留点种子。

  至于贺世贤和陈允豹所带的辽兵,更是仅剩下寥寥几个家丁在身边。

  戚金、贺世贤等人站在高台上,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就在刚才,各百总已经向这些死里逃生的战士通报了辽阳失陷的最新战报,所有人都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何种结局。

  火把摇曳中的明军战士面若寒霜,他们能够在一整天的恶战中幸存下来,早就杀够了本,既然阎王爷非要再收他们,他们只想在临死之前再多拉一个垫背的建奴。

  戚金扫视了场中一圈儿,朗声道:“戚家军的儿郎们!咱们有些人要死,是为了让有些人活下去,活下去的那些,要时刻铭记将来有一天能够为大家报仇!”

  “当兵吃粮,总有这么一天。话不多说,听本将命令,年不满十六岁者,未及成婚者,成婚未有子嗣且家中没有兄弟者,父子俱在军中之子,兄弟俱在军中之弟,全部出列!”

  话音落下,三千多戚家军将士全部咬着牙低着头,紧紧地握住拳头,只有寥寥几个人站了出来。

  那几个人见大家都不动,又满脸羞愧地退了回去。

  戚金大怒:“混账!”

  向来儒雅的他竟是箭步冲下高台,将第一排中几个符合条件的士兵连踢带拽地拉出来,一边打一边吼道:“你们以为活下去会比战死更容易吗!”

  “我戚家军从嘉靖年开始,就南征北战,剿倭寇,击鞑靼,战果煌煌,功勋赫赫!”

  “我们要报答朝廷恩典,更要留下种子,替死去的兄弟报仇!替家乡的父老争光!建奴一天未灭,你们敢全死?”

  “本将再说一遍,符合条件的,全部给我站出来!”

  在戚金恶狠狠的目光扫视下,一部分士兵抽泣着走出队列,又在前面站齐了两排。

  戚金粗粗看了一下,这回出来的大约有三百人不到。

  他目光柔和地看着这些稚嫩的士兵,重又变回那个爱兵如子的儒雅老将,缓缓走到其中一个跟前轻声道:“多大了?”

  那士兵抽噎着回答道:“回大帅,十四。”

  戚金看了一眼他的装束,然后伸出粗大的手掌拍了拍少年的脸柔声道:“我想起来了,你是当年我们路过蓟镇时,在路边捡到的那个饿晕的小乞儿,现在是火兵了?”

  少年含泪点了点头。

  “杀到建奴没有?”

  少年挺起胸膛,脸上挂着泪痕大声道:“回大帅,杀死一个!”

  戚金哈哈大笑:“好!好!无论是哪的人,入我戚家军,便有戚家魂!以后跟着刘大人,更要刻苦训练,莫要丢了我戚家军的脸面!”

  少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道:“大帅——”

  戚金转过身,重新走回台上,审视了一番众将士道:“其余将士,打起火把,南下武靖营!”

  “是!”

  剩余戚家军高声回应一声,然后在各自军官的带领下,带着长长的火把,宛如一条火龙,出营朝着夜幕里走去。

  他们大张旗鼓地直奔三岔河渡口,看起来正是撤回河西的路线,路上他们会多张旗帜吸引老奴的追兵,尽力给大新营的士兵争取撤退的时间。

  而大新营这边,经过慎重商议,则决定渡过浑河西行,直接穿过辽河套返回广宁。

  从这条路回广宁是一条直线,脚程最近。

  但那里是喀尔喀五部蒙古的地盘,按照蒙古鞑子欺软怕硬的秉性,尤其是在辽沈倾覆,明军大败的背景下,这条路也决然是不好走。

  相应的,老奴应当也不会首先想不到大新营会走这条路,等他追上戚金等人再反映过来时,刘戎要么已经安全返回广宁,要么就是被落井下石的喀尔喀五部蒙古围困斩杀,反正是不会再有老奴什么事情了。

  被留下来的那些戚家军士兵齐齐跪在地上,捶胸顿足地放声大哭。

  另一边在夜色里静静站立的大新营众将士看了,也忍不住默默擦泪。

  这些人替他们赴死去了,却连口壮行酒都没得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