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杀身
作者:鹅货      更新:2022-05-19 12:41      字数:4648
  辽阳城头,身材高瘦的袁应泰手里握着一把细剑踉踉跄跄地往门楼里跑。

  他不合身的头盔已经在混乱中跑掉,花白的头发零乱不堪,长长的胡须也被城头的炮火烤的杂乱,满头满脸都是焦黑的飞灰。

  以阿敏镶蓝旗二十多个牛录为主力的建奴大军,突然毫无征兆的于今天下午出现在辽阳城东面。

  袁应泰在探明他们只有不到两万人马之后,盛怒之下让刚刚收拢在城里的七万余辽东大军尽数列阵城外,想要狠狠地给这个不自量力的建奴一个教训。

  他的兵力是建奴的三倍,李光荣、朱万良这些人也是眨眼便至,他有细心击溃这支建奴骄兵。

  谁曾想,两军交战之后,城外人数占绝对优势的明军非但未能一鼓而定,反倒是被镶蓝旗冲得节节败退!

  后来几位总兵带着家丁好不容易稳住战线,可到了夜里,城里面新附的那些蒙古降夷竟然又开始齐伙反叛,他们人数不多,却分外精干,不光烧毁了城里的火药库,还四处纵火喧哗,并趁乱打开了城门。

  城外的明军惊慌之下六神无主,阿敏趁机带着镶蓝旗精锐冲散明军的营盘,势不可挡地闯进了辽阳坚城。

  袁应泰身边的护卫们大都或死或逃,身后杀喊声震天,城墙各处虽然还有自发的零星抵抗,但他自知大势已去,现在已经绝然逃不出这处死地了。

  袁应泰带着满脸的悲愤和不甘,终于跌跌撞撞地跑到一个角楼里面。

  他“铛”的一声扔掉手里的细剑,四处打量了一番,然后弯下腰抱起女墙跟儿的一桶桐油,围着角楼泼了满墙满地。

  低头看了一眼淌了满地的桐油,袁应泰长吁一口气,至少不用再担心会被建奴擒住了。

  他是朝廷的封疆大吏,怎么死,可是关乎朝廷脸面的。

  袁应泰扔掉手里的木桶,重又恢复一些镇定神色,缓步走到城头架起的一个火盆跟前,伸出枯瘦的手臂抓起了一根火把。

  他最后又望了一眼城墙内外遍地都是的火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后满眼尽是决绝之色。

  袁应泰再不迟疑,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回那个角楼,哈哈大笑几声,抬手就要将火把扔出去,将地上的桐油点燃。

  就在这时,两个黑影突然窜了进来,一边夺住他手里的火把,一边大叫道:“经略大人,不可!”

  袁应泰慌忙间看去,竟然是监军崔儒秀和方才走散了的心腹护卫曹文诏,他陡然间提起来的心又渐渐平缓下来。

  崔儒秀急道:“经略大人何至于此!现在西门尚且还在朝廷手中,我们可以从那里退过三岔河,到广宁重整旗鼓!”

  曹文诏紧紧抓住袁应泰手里的火把,也张嘴劝道:“是啊,老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况且城外大军只是被建奴趁乱冲散,并没有尽数覆灭,老爷这时候应该暂且退出辽阳,再选一处城堡张旗收拢士兵,为朝廷后劲,哪能如此轻生!”

  袁应泰摇摇头苦笑缓缓道:“应泰不才,叨为经略,不能为国恢复寸土,反失国家两镇,还有何面目去见众将士!惟有与城相存亡而已。”

  说着他又看向崔儒秀道:“崔大人没有守土之责,尚可收拾余烬,退守河西,泰死且不朽!”

  崔儒秀急了:“袁大人,你怎么这么死脑筋!事已至此,你死不死的能有什么用?快快随我走!”

  袁应泰微笑着轻轻摇头,一副看淡生死得道高人的模样。

  崔儒秀一愣,然后张嘴喝骂道:“都死到临头了,你还在这儿给我装个驴球子!”

  “曹文诏,快跟老夫合力将经略大人抬走!”

  说着,崔儒秀弯下肥胖的身躯去抬袁应泰的两条腿,曹文诏则立即夺下袁应泰手里火把,一使劲儿丢下城头,然后架住他的胳膊,二人协力便要将袁应泰抬出角楼去。

  袁应泰手脚乱蹬,挣扎着大喊道:“崔儒秀!你不让老夫死在这儿,是想看老夫全家死在菜市口吗!”

  崔儒秀闻言浑身一颤,如遭电击,奋力拖拽袁应泰的脚步也禁不住停了下来。

  袁应泰继续大喊道:“老夫清白一世,岂能因此晚节不保?狗贼,还不放下老夫!”

  崔儒秀愣了片刻,继而愤恨地一甩手将袁应泰摔在地上,怒骂道:“狗咬吕洞宾!你要死便死吧!”

  曹文诏仍旧拉着袁应泰悲戚道:“老爷——”

  袁应泰回头瞪着他:“滚!”

  曹文诏见状只得跪下身朝着袁应泰磕了两个响头,崔儒秀则是直接怒哼一声,然后拂袖离开了角楼。

  待二人离去后,袁应泰呻吟着爬起身,然后快步冲到外面的火盆跟前,劈手又取出一根火把,甩手一扔将那角楼点燃,然后哈哈大笑着走到里面,紧紧关上了大门。

  崔儒秀回头看了一眼燃起熊熊大火的角楼,脸色阴沉地骂了一句“腐儒”,然后随着曹文诏下了城墙。

  远处,隐约有一队建奴纵马而来。

  曹文诏快步走在前面,轻声道:“崔大人,中央大街恐怕已经被建奴占了,我们要想到西门恐怕得多绕几条巷子……”

  他没有听到崔儒秀跟上来的脚步,恍然转头间,只看到这个平日里油滑无比,贪财好色的辽东监军大腹便便地奔着那队迎面而来的骑兵一边走一边朗声道:“建奴!我乃天朝大臣,断无降理,何不速杀我!”

  这队建奴马速不停地同他交错而过,其中带队一人手中顺刀一扬,骑兵冲过后,崔儒秀肥硕的身躯摇摇晃晃地摆动几下,然后脖颈处喷出一泉鲜血,将脑袋冲得老远。

  曹文诏恨恨地跺了下脚,随即快速湮没在夜色里。

  一炷香之后,高邦佐见城池已破,到处一片混乱,他慌忙找到一匹快马,径直往自家宅邸飞奔而去。

  家里的仆人、丫鬟见到城头火起,到处都是一片惨嚎杀喊之声,早就一哄而散,逃得干干净净。

  他冲进内宅,找到两个小妾和一双女儿,急声道:“城已破了,不可偷生,以免污于建奴之手!”

  其中一个小妾道:“妾决心一死,断不辱身!”

  说完,那小妾径直奔向花园里的一口大井,纵身跳了下去。

  剩下的一个小妾和两个女儿见状哭哭啼啼,高邦佐“锃”地一声抽出佩剑,指着他们厉声道:“快跳!”

  三个女子围在井口嚎嚎大哭,最终还是相继跳了下去。

  高邦佐扔下佩剑,朝着京城方向拜了四拜,然后一咬牙便也要纵身跳一跳。

  谁知他刚刚要跳起,远处角落里突然砸过来一个飞石正中他的脚踝,高邦佐一个不稳,脚下踉跄,额头径直摔在了井沿上面,整个人顿时头晕目眩。

  一个身影突然从角落里冲出,带着惶急的声音道:“高大人,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来人正是大新营的夜不收副官岳开勇,这些日子里他一直留在辽阳,因为刘戎和高邦佐走得比较近的关系,这高府里面他也是偶尔出入,替两人往来信息,所以高邦佐也认得他。

  今晚城头火起之后,辽阳大乱,他便一面派人去城头寻找高邦佐,一面自己偷偷潜到了高府里面。

  大新堡给他的命令是务必将高邦佐全须全尾地带回广宁,但他现在手底下没有几个人,所以刚才他眼睁睁地看着高邦佐逼死了两个小妾和一双女儿,最后关头才突然现身。

  毕竟带回一个人的难度比起五个,可是要容易多了。

  高邦佐晕乎乎地转过头,有气无力地倚在井沿边上,怔怔地看着岳开勇。

  他从这个人手上接过几次礼单,也知道他是刘戎的心腹,心里没有多少恶感。

  “袁经略自焚了。”高邦佐气喘吁吁道:“同有城守之责,本官不能独生!”

  岳开勇眼睛转了转道:“听说崔监军也殉国了。”

  高邦佐叹了一口气道:“崔儒秀虽然为人奸猾,大义还是不失的。”

  “在下的意思是,高大人现如今,已是辽东地面上权柄最重的一位,广宁的王大人也要落在您后面的。”

  高邦佐神情一愣,继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里闪出一道精光。

  要是自己能够逃过三岔河然后固守广宁,为朝廷保住河西这一块落脚点的话,自己或许还不是必死之局。

  但这道精光随即又迅速湮灭,老奴空国而来,此次更是接连攻下沈阳和辽阳这两个辽东最大的城池,三岔河也远算不上天堑,到处都是平缓的渡口,老奴倘若要乘胜西进,广宁的那些老弱病残,定然是难以抵挡。

  到时候非但丢失辽沈的罪责脱不了,整个山海关以外的国土沦陷,恐怕都要算在自己头上了。

  届时,自己非但仍旧是必死局面,恐怕还要拖累留在京师的独子和老母了。

  爱妾和女儿他可以忍痛逼死,但是老母比他的命更重,独子亦是高家的根,他绝不能拿他们来赌。

  想到此,高邦佐打消了逃生的念头,悲声道:“辽沈失陷,本官已是有负皇恩,况且本官任仕一方,唯念为国为民而已,哪里还考虑什么权柄不权柄的事情,只想着杀身成仁罢了。不过岳兄弟你同本官不一样,有机会还是要逃出辽阳,亦安那里,你代我……”

  眼见外面杀声愈近,岳开勇直接开口打断他的长篇大论道:“我家大人依据高大人的部署,在柳条寨击溃建奴镶白旗,阵斩建奴首级六百八十七颗的事情大人是知晓的。但我家大人随后又急行至浑河南岸,同川浙军协力逼退老奴,斩首无算的事情,恐怕高大人还没听说。”

  高邦佐闻言悠悠道:“本官知道亦安的心思,他一开始就不赞同经略大人同老奴决战,恐怕心里早就认定辽阳必丢无疑,亦安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犯险来这死地,借着北上的幌子……”高邦佐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来,然后抬起头直视着岳开勇,满脸紧张之色,道:“岳兄弟刚才说什么?”

  岳开勇重复道:“回禀高大人,我家大人同川浙军协力逼退老奴,斩首无算!”

  高邦佐满脸震惊之色:“逼退老奴,斩首无算?此言当真?”

  岳开勇点头郑重道:“千真万确!在下也是刚得到的消息。”

  其实岳开勇什么消息也没接到,不过他确实知道大新营是奔浑河解围川浙军去了,至于结果如何,暂时还没有消息传过来,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言之凿凿的跟高邦佐拍胸脯保证。

  高邦佐紧紧地盯着岳开勇的眼睛,此人神色严肃,眼神毫不躲闪,定然说的全是实话!

  高邦佐心下如此判断之后,立马便是激动的脸色通红,老奴未能歼灭川浙军,反倒是损兵折将退回了沈阳!

  如此一来的话,朝廷在辽沈的精锐便没有尽数覆灭,有他们的牵制,元气大伤的老奴未必敢一路跟着溃兵追过三岔河去。

  而此番阿敏靠着和蒙古鞑子里应外合,一举攻陷了辽阳,城外的六七万大军惊慌下也四散溃去,但若说真被建奴杀了多少,还真不见得有太多。

  这些个溃兵是没有组织,没有战斗力的,一旦被建奴从后面追上,少不了还是个死,要是一旦逃到安全地点,稍加整顿,便能恢复战力。

  现在川浙军和大新营力挫老奴兵锋,这等情况下,阿敏的一支孤军,还敢跟着追过三岔河吗?

  不会,他们不会冒这个险,他们最稳妥的办法是先各自占据辽沈两个大城,然后再慢慢出兵剿灭周边。

  等他们回过头想再进兵河西的时候,我应当是可以收拢溃兵,固守广宁的了。

  守住广宁不光有望,而且非常可行!

  朝廷也不会无动于衷,会不断再抽调援军过来,而在辽沈倾覆,辽事濒临崩坏的情况下,能固守广宁,守住河西,那就是大功一件!

  至于辽沈倾覆,那理应由袁应泰这个大个儿顶着。

  高邦佐兴奋地站起身来回搓手,退一万步说,即使广宁不是那么好守,本官只要拿到大新营的两份运筹之功,也差不多能够功过相抵!

  非但用不着去死了,未来的高官厚禄仿佛也在向他招手了。

  想到此,他甚至禁不住想要哈哈大笑一场。

  忽然,高邦佐喜形于色的表情突然一滞,他慌忙跑向井口,伸头朝底一看,黑乎乎,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岳开勇满脸沉痛,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悲戚:“在下来迟一步,高大人恕罪,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