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楯车
作者:鹅货      更新:2022-05-19 12:41      字数:4616
  刘戎站在坡顶看着战场半晌,却是一言不发,他的主力还在二十里外,但勇猛的川军和白杆兵已经覆灭了。

  浙军的营地孤零零地立在南岸,在铺天盖地的建奴铁骑包围下,宛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

  陈允豹和贺世贤的骑兵都已退回营内,营寨边缘的战车里火铳声大作,紧紧跟着砍杀溃兵的建奴先锋在营前倒下一片。

  建奴虽然一时半会儿还攻陷不了浙军立下的车营,但陈策失去了派往浑河北岸的主力步兵,作战难度定然也会极度增大。

  黄金祥也将视线从战场上收回,不解地向着刘戎问道:“大人,川浙兵相对于老奴来说,兵力本身就处于劣势,为何还要分立两岸?这不是白白分兵自弱吗?”

  刘戎的大新营还没有战车这种高端的装备,即使是他的军官们,也对车营的布防一无所知。

  刘戎对车营的战法也是不甚了解,他也记得后世史料上对此众说纷纭,有说川浙兵将领不和,因此分立两营的。有说陈策在麾下将领怂恿下,以为老奴站了沈阳还会和以往一样,将金银财宝、人畜劫掠一空,再回转老巢,打算渡过浑河击其惰归。但不料川军才过河,八旗军便呼啸杀来,两军挤在一起,浙军无从过河的。

  刘戎对此也不清楚,不过他看了看浙军的营寨,想必还是出在车营身上。

  明军的现在战车笨重难行,想要渡过浑河这等广阔的水面,不费一番周折绝难成行。当初白塔铺一战,贺世贤便在战后同麾下众将讨论过该如何解决战车快速渡过浑河的问题。

  萨尔浒一战时,杜松的贪功冒进,车营也被远远丢在了后面,所以明军中伏以后,他只能仓促间搭起简易的防御工事,面对建奴的四面合围,最终寡不敌众战死。

  而这一回,渡河的川军为后面的浙军争取了足够的时间,戚金也不负所托地建立起了以战车环绕的坚固营盘,效果如何,刘戎心里也十分期待。

  毕竟这一回柳条寨之战大新营虽然大获全胜,但也暴露出了一些弊端,刘戎也希望今后能够博采众长。

  “陈帅同贺帅他们都是久经战场的老将,他们如此安排自然有他们的道理。”

  刘戎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之后,又看了看附近的地形地貌,然后吩咐黄金祥道:“派人回去催促行军,一个时辰之内,我大军务必在此处缓坡后集结!”

  黄金祥答应一声,李子权又开口道:“大人,建奴已经过河,说不定就会派侦骑搜索附近,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我们还是暂且先回去,到时候跟着大军再一起过来吧。”

  刘戎摇摇头:“这一战九死一生,我必须抓住一切机会继续熟悉建奴的战法,你安排人在前面警戒即可,万一建奴真来了,你们挡不住,我再走。”

  李子权躬身领命,刘戎重又面色凝重地将目光投向战场。

  战场上,已经布置好车阵的浙兵正严阵以待建奴的冲击。努尔哈赤也深知兵贵神速,他立即指挥四个旗的兵力冲击车阵左翼。

  戚继光的成名作是鸳鸯阵,但那是在沿海对抗倭寇的近战利器,并不适用于大兵团野战。

  戚继光调任北方后,作战对象成了蒙古,车阵就是他为了抵御蒙古骑兵而开发,这是一套火器步兵对抗骑兵行之有效的战法。

  战车并非戚继光首创,正统年间名将朱冕、郭登是首倡者,随后经过李侃,刘天和、曾铣、俞大猷等人的发展完善,到嘉靖中期明军中车营正式形成。

  但戚继光是明军车营战法的集大成者并取得了辉煌战绩。

  万历元年,蒙古骑兵入寇,当时在蓟州主持防务的正是戚继光,在他的应对下,蓟镇车营大显神威,连败蒙古军,连酋长董狐狸也被生擒。

  万历三年,朵颜卫部蒙古再次入侵,戚继光率军出塞一百五十余里追击,再次生擒其首领长秃。

  凭借连续的胜利,戚继光更有了底气,又组建了多个车营。在随后的万历三大征中,车营部队也作为主力出战,无论在进攻还是防御上,都有亮眼的表现。

  萨尔浒之战时,车营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原因主要是将领的不重视和队形的脱节,但这并不代表车营就无用,训练有素的车阵仍然是抵御骑兵冲击的利器,而直接传承戚家军传统的浙兵,在戚金的指挥下,仍然发挥它巨大的威力。

  虽然川浙兵这回是轻装前进,携带的最大口径火炮不过是明军传统的佛郎机,这种炮不重,但射程也不远,有效杀伤在三百步左右。

  刘戎临高眺望,发现浙兵的火力防线是以佛郎机炮的射程为半径,分为三层。三百步到二百步,佛郎机排炮轰击着建奴的进攻阵型;二百步到一百步范围,车阵内弓弩齐发,继续打击敌人;一百步以内,则是火铳、火箭、小口径虎蹲炮等其他名目繁多的火器开始交替射击。

  其他各部明军的弓箭手也会相机对建奴骑兵进行射击。

  虽然浙军的火力比起大新营更加富有层次,但努尔哈赤似乎并不害怕,因为自古就有“临阵不过三矢”的说法,只要建奴骑兵全速冲锋,二百步左右的距离不过十息可至。

  这个时间只够弓箭手射出三箭,骑兵的长枪就差不多要糊到脸上了。而火器装填速度更慢,效率还远不及弓箭,因此建奴的马上重步兵通常并不怵明军的火器。

  再说,自努尔哈赤发布七大恨誓师征明以来,遇到的哪一部明军没有火器呢?

  刘戎看见凶悍的建奴骑兵挨过浙军的三层火力打击,终于冲到了车阵跟前。正当他们以为这些明军远程射手会同往常一样,一旦被近身就能转身而逃的时候。

  放完一枪的浙军火铳兵蹲下后,身后又露出一排火铳兵,朝着建奴当面又是一轮齐射。正打算破阵而入的八旗兵又是一轮人仰马翻。

  带队的牛录额真有些懵,以往明军的火铳手都是站成一排,倾泻完火力后就是七手八脚装填弹药,这时候正是自己大杀四方的好机会,哪知道这伙狡诈的浙军会玩出两段射击的把戏。

  可还没等他们想明白,第二排火铳手发射完毕后又立即蹲下,背后露出的不是空档,而是又一排火铳手。

  “火器三叠阵。”缓坡上的刘戎由衷地赞叹一声,戚家军的这番操作,比起大新营的更为熟练,真不愧是青史留名的一代强军。

  三叠阵的用法有两种,一种是士兵站成三排,最前排火铳手负责射击,后面两人负责装填弹药,前面射完后面立马递上去一支,保证前排有持续火力输出;另一种则是各自装弹,三排交替射击。

  戚家军和大新营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第二种这种更为复杂,但火力也更为猛烈的方法。

  火器三叠阵这玩意事实上早已出现,永乐年间沐英就操作的不错,曾在平定云南时靠着这个战术大显神威。

  战术说起来并不复杂,但直到明末,也极少有能够在战场上采用这个战术的将领,因为再好的战术也需要反复操练才能掌握。

  明军这时候普遍粮饷不齐,三天一训的都是强军,火铳质量又普遍不行,相当一部分火铳兵在上战场之前,总共也没有打放过十次,这样的训练水准说起来不可思议,却实实在在是这个时代的普遍现象,如此背景下,想要士兵在战场上熟练地使出练火器三叠阵战术,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面对熟练使用火器的浙军,建奴“临敌不过三发”的传统经验在浑河战场失灵了,浙军士兵有节奏地此起彼伏射击,给进退不能的建奴造成了大量的杀伤。但建奴毕竟也是凶悍,他们顶住火器的打击,还是有很多人搬开战车突入阵中。

  这时,刘戎又看到浙兵亮出了另一个曾经威震东南的独门武器——狼筅。

  狼筅就是带刺的大竹竿,长可达五米,比起大新营的长枪还要长,这是戚继光为了克制善于近战的倭寇而开发的武器。

  它的作用是锁住目标,让敌人难以近身,侧面的明军乘机用长矛乱捅,突入阵中的八旗兵一个个被刺倒在地。

  两轮进攻后,刘戎看到后金军又丢下近千人的尸体,狼狈败退。

  刘戎看着赞叹不已,自言自语道:“真应该将参谋部和训练部的人也带来,让他们见识见识戚家军的战法!”

  李子权点头附和道:“是啊,这老奴虽然人多,看似将浙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可这打了大半个时辰了,损兵折将死了不少人,恐怕还没伤到几个浙兵!”

  黄金祥也道:“老奴的大炮在北岸一时过不来,射来的弓箭又大多被战车挡着了,那些个抛射的想必也伤不了多少人,我看老奴天黑之前不见得能攻破浙军的车营。”

  刘戎也点点头,按他想似乎也是如此,只要陈策能够紧守营寨不出,努尔哈赤便无可奈何,怎么会最终败了呢?

  此时,建奴中军阵中,三贝勒莽古尔泰额头青肿,精赤着上身,将小辫绕在脖颈上,昂着头跪在努尔哈赤的马前。

  他方才一时情急带头冲锋,结果坐骑被一颗铅弹射中,他措手不及,一个跟头栽了下来。要不是他反应灵敏,落地后借着惯性一个翻身,恐怕就要被摔倒的坐骑压在身底,就不止受这么点的轻伤了。

  努尔哈赤面沉如水,目光紧紧盯着浙军的营寨。里面刀枪林立,旌旗蔽空,此时那些明军士兵看到八旗兵败退,纷纷高举着自己的刀枪,欢呼呐喊。

  其实他也并非是第一次在战场上遇见明军车营,可如此坚不可摧的,却实在是第一次看到。

  努尔哈赤又抬起头看了看日头,那轮斜阳已然渐渐偏西,之前在北岸被那支凶悍的白杆兵拖了太多的时间,这里若不能速战速决,恐怕就得放着这股明军离去了。

  可这,又是他绝对不能忍受的,今天这两支明军给了自己这么大的杀伤,单是甲喇额真就战死两人,牛录额真身死身残的不下七八人,他起兵多年,还从未吃过如此大亏!

  只有将这两支明军全部一个不剩地尽数歼灭在这里,方能解他心头之恨!

  努尔哈赤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大贝勒代善,瞥见代善和皇太极两人也低着身子神情不安地立在两旁。

  努尔哈赤抬起手将握着的马鞭递给了身边随侍的老宦官王岳。

  王岳满脸难色,轻轻叫了一声:“大汗,这……”

  努尔哈赤的语气波澜不惊:“行刑。”

  王岳颤颤巍巍地接过鞭子,走到莽古尔泰后面,轻声告了一声罪,然后扬起手一鞭又一鞭抽打在他的后背上。

  几道鲜红的鞭痕立马自莽古尔泰古铜色健硕的脊背上浮现,他紧闭着嘴巴,仍旧昂着头,一动不动。

  努尔哈赤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切,只是语气淡淡地开口道:“楯车制好了吗?”

  李永芳弓着身子从后面走上前,轻声道:“回大汗,已经制好厚牛皮面的楯车一百二十辆,随时恭候大汗差遣。”

  “嗯。”努尔哈赤威严地低哼一声又道:“告诉那些阿哈,谁将楯车推到了明军营前,一律抬旗并奖田土十亩,布匹三段。”

  周围的后金将领纷纷露出惊愕的表情,李永芳见状略微沉吟一番便道:“大汗,那些阿哈全是些贱坯,大汗恩遇过重,反而会引发他们的惰性。况且,老寨土地本身就不多,十亩,已经超出很多旗丁的家产了。”

  努尔哈赤冷冷一笑:“灭了这支南军,明国的辽东将尽数为我所有,肥田沃土数以百万亩计,额驸何必吝啬这区区数千亩。”

  李永芳躬身答了一声:“嗻。”然后倒着退了回去。

  不多时,为了躲避建奴三三两两过来的侦骑,已经伏在缓坡石头后荒草里刘戎惊异的发现,已经败过两阵的建奴阵中,突然推出上百辆小车,这些小车整整排成两排几乎遮蔽了面向浙军车营的整个防线。

  而在他们身后,则是一队队列阵整齐的建奴重甲步兵。

  “楯车?”刘戎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又回头看了看南边的方向,据夜不收回报,大新营主力已经赶到了三里之外,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各千总部便会陆续抵达这里。

  但自己的士兵到达后不可能立即投入战斗,因为急行军后的他们必须还要休息以恢复体力。

  这建奴可别靠着这些楯车一举将浙军的车营给攻陷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