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 70 章
作者:香草芋圆      更新:2022-02-23 08:08      字数:5459
  一轮弯月当空。

  浓黑夜色下,半山步廊两侧悬挂的灯笼映出重重光影。

  梅望舒站在灯影斑驳的步廊中央,默然往山下看。

  刚才闪烁黯淡微光的半山偏僻凉亭处,已经再无任何光亮,与周围的浓黑夜色重新融为一体。

  “梅学士突然半夜下了西阁,还走到凉亭附近,吓到那些值守禁卫了。”

  小洪宝站在不远处的红柱阴影里,幽幽地解释,“西阁下面的值房,就在那凉亭附近,需要两人合力打开机关才能进入。今夜定好了给邢医官送行,原本人都要出来了,被梅学士吓了一跳,依奴婢看,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来啦。”

  梅望舒默然不语。

  小洪宝在旁边等了半晌,不见她有动作,叹息道,

  “梅学士不相信奴婢的话。说了这么多,竟不肯走近那处凉亭细看。奴婢句句实言哪。”

  梅望舒扶栏低头,盯着半山偏僻处陷入黑暗的凉亭,人依旧站在步廊灯下不动。

  她忽然反问,“洪公公,你去年究竟是犯了什么事被调离御前。之前问了你两次,为何你始终不说。”

  小洪宝自嘲地笑了,“开始追根究底了。是梅学士惯常做事的路子。好,奴婢说给你听。”

  他小心地躲在阴影里,只露出头脸,不见日光的病态苍白面色显出伤感,

  “去年十一月,梅学士刚刚从江南返京不久,上了一道《逐皇孙书》,随即在家中告病不出。奴婢奉了干爹的吩咐去梅学士家中探望,顺便捎个口信,宫里不消停,叫你不必急着回宫当值……”

  两边是认识多年的熟人了,探望当时,随口闲聊了几句。

  小洪宝听闻了两位小皇孙在宫中掷伤梅学士的风言风语,问起梅望舒的腿脚是不是不太方便。

  梅望舒承认了。

  随后告知小洪宝,既然腿伤的风声已经泄露,她打算第二日就销假上朝,装作无事,把腿伤彻底遮掩过去。

  小洪宝听完了,表示赞同。

  随即告辞。

  没想到前脚刚回宫,后脚就被周玄玉带人抓捕,软硬兼施了一番,带到御前,追问口供。

  小洪宝被吓破了胆,相信了周玄玉所说的,“你是宫里的人,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忠心。”

  在元和帝面前,把自己今日在梅家的见闻,和梅学士的对话,以及梅学士为了隐瞒腿伤、准备明日销假上朝的打算,原原本本地复述告知。

  最后拜倒在帝王面前,赌咒发誓,“奴婢忠心耿耿,效忠圣上。虽然对不起梅学士,但既然陛下问起,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奴婢就这么犯下了大错,落到西阁下面来了。”小洪宝躲在步廊阴影里,自嘲地笑了笑。

  “奴婢落到了西阁下面,才知道,原来天底下最不能做的事,就是对不起梅学士。当时,奴婢哪怕梗着脖子不认账,对不起圣上,也好过对不起梅学士。”

  梅望舒微微地皱起了眉。

  “洪公公这句话荒谬。我乃是臣子,圣上是天子。如何能把对臣子的义气,摆在对天子的忠心前头?”

  小洪宝哈哈哈地笑了。

  “荒谬?西阁下面那处值房里,荒谬的事多了去了。”他伸手往下一指黑暗凉亭处,

  “邢医官就是这么做的,把臣子义气,摆在天子忠心前头。他不是今夜就要放出去了?”

  小洪宝自言自语着,“流放关外,整年风霜雨雪,那也是地上亮堂堂的风霜雨雪,多好。我愿减寿十年,换地上的风霜雨雪!”

  梅望舒冷眼旁观,看他的神色逐渐激动癫狂,心中生了警惕,不动声色往旁边站了几步,随时准备喊人。

  小洪宝却又渐渐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梅学士还是不信奴婢,不肯下去查看。”

  他奇异地笑了笑,“不要紧。邢医官最近病啦。今天是齐正衡齐大人休沐的日子,他每十天只有这一天不在宫里当值。周玄玉大人必定要抓紧今夜的机会,赶紧把邢医官弄出宫去。——错过了今天,就又要等十天,周大人耗不起。”

  小洪宝幽暗的目光转向梅望舒,

  “梅学士此刻就站在亮堂堂的步廊灯火下面,他们看在眼里,当然不敢动作。如果他们看到梅学士回去西阁歇下……呵呵,已经是后半夜了,不会等太久的。”

  ——————

  凉亭下方。地下传来了隐约的交谈声。

  “西阁那位回去了。”

  “头儿交代下来,今夜务必要把人送出去。流放的犯人只要上了路,是死是活从此看自己命数。但绝不能在咱们手里没了。”

  铰链声响起,青石板挪开,露出黑黝黝的洞口。

  地下密室的甬道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咳嗽声。

  脚镣拖动的声音从远处响起。

  邢以宁穿上犯人囚服,因为许久不见天日的缘故,神色憔悴无光,脸颊泛起病态的红。

  站在深沉的黑夜里,深吸了几口久违的新鲜空气。

  他最近病了。发热咳嗽,并不算特别严重,却极大地消耗了人的精气神。

  “几位军爷,我要流放的是,咳咳,关外。”邢以宁抱着包袱,站在初夏夜风里咳嗽了几声,

  “好歹多给几件冬衣带过去。”

  “得了吧邢医官,大夏天的开口要什么冬衣呢。”今夜当值的小头目没好气地说,“对你够意思了,带进来的几张银票都给你留着,你出关后自己使银子买貂皮鹿皮。关外多活几年,也算是兄弟们认识一场的关照了。”

  邢以宁点点头,伸手等着上木枷。

  那小头目却转身回去密道里倒了杯茶水递过来,对邢以宁道,“劳烦邢医官,上路之前,再最后看一次牢里那位。天气热了,那位最近人不大好。”

  邢以宁大口喝了半杯凉茶,勉强笑了笑,“早和你们说过了。地下暗无天日的,正常人关久了都生病,更何况牢里那位的情形。就算用再好的药,也吊不了他多久的性命。还是需要多通风,多晒太阳。”

  当值的小头目咂嘴,“晒太阳是别想了。兄弟们都轮不到的福气,他也配?夜里把人拉出去透几刻钟的气,晒会儿月亮,好叫人别死那么快,已经是瞒着上面偷做了。”

  抬头看看头顶偏移的月色,抱怨道,

  “西阁那位怎么想的,大半夜起身散步,折腾到这么晚。眼看都要四更了!”

  吩咐把牢里那位拖出来,趁夜里无人晒晒月亮,吹吹风,最后再给邢以宁看一次。

  两个禁卫奉命下去,片刻后,把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从暗道里拖上来。

  邢以宁看得心惊,没忍住说,“慢点,慢点。想要人活着,不能这么个拖法。”

  被拖上来的犯人发须蓬乱,头低垂着,看起来已经没了活气。

  被扔在地上,动也不动。

  凉亭附近的空气弥漫着一股混合着血腥气的极难闻的味道。

  邢以宁接过疮药布带,蹲在犯人身侧,喃喃道,“尽人事,听天命。”就要解开伤处绷带,包扎换药。

  原本一动不动的那人,突然张开了眼睛。

  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邢以宁。

  嘴巴开合,吐出一个字来,“不——”

  值守小头目骂骂咧咧地过来踢了一脚,“难得有个御医给你医治,你还有胆子不要!不要就给老子滚回去!算了邢医官,时辰不早了,别再耽搁,该上路了。”

  邢以宁沉默起身,双手上了木枷,又用黑布蒙了头,去了脚镣。

  四名禁卫前后看守着即将流放的囚犯,值守小头目亲自领路,沿着小径走出凉亭。

  黑暗夜色里无人提灯,只凭借天上月色和地下泄露出的微弱灯火,辨认方向,往宫门处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修竹般的纤长身影从背后的黑暗小径处缓步走出,隔着几步距离,出声

  唤道,

  “邢以宁。”

  被黑布蒙头的流放囚犯猛然停步回头!

  梅雪卿!

  梅望舒独自站在暗处,看够了。

  走上几步,挡在几人面前,声音沉了下去,“把他头套去了。”

  朦胧的微光下,那几名禁卫僵站在原地,表情慌乱,不知所措。

  梅望舒等了片刻,没有任何回应,自己走过去身穿囚服的犯人面前,自己动手解下了头套。

  邢以宁的嘴拿布堵了,出不了声。

  两人对视了一眼,邢以宁就像埋进棺材的死人又活过来似的,突然开始挣扎,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呜呜,呜呜呜!”

  小头目见势不好,脚步开始缓慢往后退,退到几人身后,拔脚就往山下狂奔。

  他要赶紧去告诉周头儿!

  梅望舒目送他离去,并未阻拦。等小头目跑远,对剩下几个禁卫淡淡道,“把机关打开,让我下去。”

  回应是一片寂静。

  被丢下的几名禁卫无措地僵立原地,谁也不敢动,谁也不敢说话。

  对着群龙无首、神色惊慌的几名禁卫,梅望舒轻声缓语地把厉害关键说给他们听,

  “我的身份,你们都是知道的。

  你们几个的相貌,我也都记住了。

  听我的吩咐,打开机关,周玄玉那边或许会罚你们。

  但你们若抗命不开机关,今晚得罪了我……我保证,周玄玉一定保不住你们。”

  那几名禁卫的脸上浮出惊惧的神色。

  彼此互看几眼,闷不吭声地挨个过来行礼,退去凉亭后。

  片刻后,铰链声响起。

  密室机关打开了。

  —————

  寂静的石道里,只有梅望舒自己的脚步回声。

  石壁两边都悬挂着火把,火光明亮。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夹杂着极度难闻的恶臭气息,扑面而来。

  顺着甬道走过,两边的石室里,有的摆放着各式刑具,有的简单放几口木箱子。偶尔一两名不当值的内侍,坐在石室里茅草铺的石床上,麻木地抬头看过来。

  她信步走进一处石室。

  石室里靠墙放了个木架,看起来就像是普通书架。只不过木架上没有放书,而是放了许多相同形制、大小不一的红木箱。

  她拿起离她最近的一个只有巴掌大的小红木箱,在甬道透进来的光线下打开。

  只看了一眼,心跳停滞了瞬间。

  猛地合上木盖。

  小红木箱里……整整齐齐,放着一口牙齿。

  明显是成人的牙齿,臼齿磨损发黄,一颗挨一颗地整齐摆放,按照上下左右的顺序排成了两列。

  她扶着木架晕眩了片刻,把小红木箱放回去,以全新的目光重新打量着这处看似寻常的木架。

  深吸口气,弯腰打开木架下层摆放的一个长红木匣。

  里面放着七八根雪白腿骨。

  鼻腔里隐约的血腥气,似乎突然浓重了起来,血色铺天盖地涌来,她头晕目眩,难以呼吸,扶着木架,艰难地喘息着。

  耳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仿佛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从地上爬行过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停留在这处石室外,发出了一阵奇异的喘气声。

  梅望舒猛地转头望去。

  一具血肉模糊的残缺躯体,须发蓬乱,遮住了整张脸,几乎看不清曾经为人的模样。

  那人却仿佛认识她似的,挣扎着挪动残肢,挣扎着向她爬来,嘴里呜呜有声。

  跟随下来的几名禁卫急忙冲过来,上前要把那人拖回去甬道尽头的暗处。

  那人剧烈地挣扎,浑浊的眼睛睁到最大,透过披散乱发,死死盯着石室里的梅望舒。

  “梅……”嘴唇缓缓开合着,气声沉浊,“梅……”

  梅望舒反而彻底冷静下来。

  “你认识我。”

  她阻止了禁卫的动作,走过去几步,蹲下去,拨开那人的灰败乱发,仔细地打量他。

  “你是何人?”

  那人在火光下看向她,扭曲的五官缓缓露出一个奇异笑容。

  他大张着嘴,残肢指着自己,一字一顿地以气声道,

  “我——郗——有——道——”

  眼看梅望舒脸上露出极度震惊的神色,郗有道倒伏在地上,无声地狂笑起来。

  “明君……”

  破损的喉咙里发出最大的气声,他无声地大笑,

  “你总算看到了……尽心辅佐的……好一个明君……”

  郗有道原本死气沉沉地扑倒在地上,突然回光返照般,聚集了最后的力气往前一冲,丑陋的残肢伸展,碰触到梅望舒身上月白色的衣裳下摆,划过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用尽力气,死死压着她的衣摆不放。

  以残肢为笔,以血做墨,一笔一划,在素雅干净的月白衣摆上写下——

  “求速死!求速死!求——”

  禁卫再度冲过来,扯着郗有道身上的锁链,就要把他拖出去。

  梅望舒冷声喝道,“放下他。”

  天色将明时,凉亭外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

  洛信原瞠目欲裂,连衣袍都没有穿好,疾步奔跑直冲下密室,

  “雪卿!”“别看!”

  “随我上去!雪卿——”

  梅望舒站在石室门口,手里握着一柄剑。

  那剑一看便是从挂满刑具武器的石壁上摘下来的,剑身宽大沉重,握在她的手里,和那素白纤长的手指极不相衬。

  剑身滴滴答答流着血。

  郗有道的尸身倒伏在旁边。

  他终于得到了解脱,丑陋扭曲的五官带着最后的满足笑容。

  梅望舒握着剑,听到密道入口动静,回头看了一眼。

  刚才还疾步冲过来的洛信原,被对面平静的眼神扫过,整个人仿佛被定住,连呼吸都瞬间停滞。

  他的步伐定在原地。

  在他的对面,甬道火光的映照下,根本不应属于这里的人站在腌臢密室里,原本干净素洁的月白袍子上溅满血迹。

  洛信原终于意识到今夜发生了什么,被她发现了什么,黝黑眸子里渐渐涌起恐惧和绝望。

  梅望舒的身上手背都溅了血,雪白脸颊上血色褪尽。

  她注视过来,双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喃喃地道,

  “信原……”

  洛信原浑身都在颤抖,一步一步,挪动到她的面前,发抖的手接过那柄滴血的长剑,远远地扔在地上。

  他的声音也在发颤,饱含着绝望和恳求,“雪卿……”

  当啷一声脆响。

  长剑落地声响起的同时,面前的梅望舒身子一软,晕厥在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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