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尾声
作者:爆炒小黄瓜      更新:2022-05-05 07:48      字数:3450
  谢菲尔德七十岁的时候, 安娜毫无征兆地宣布了息影。

  所有人都明白她这么做的意图——谢菲尔德虽然看上去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七十岁的年龄,已经称得上长寿了, 要知道全世界有太多人活不到七十岁。

  安娜的影迷怨声盈路,强烈反对她为了爱情放弃自己的事业。

  安娜却摆摆手, 对着镜头甜甜一笑:“我没有放弃自己的事业, 我只是休息一段时间, 以后还会回来的。”但人人都知道,在她的老情人离世之前,她是不会出现在银幕上了。

  谢菲尔德知道这件事以后, 眉头微皱,用上了命令式的口吻:“安娜, 我的身体很好,不用你操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安娜却像没有听见他的命令一样,提起裙摆, 跳芭蕾舞似的踮起脚尖, 旋转到他的身边。她是一朵下坠的花儿, 飘落到他的腿上:“我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呀。我想做的事情, 就是陪你。”

  三年过去, 她愈发具有成熟女人的风韵,手脚纤长,脸庞的轮廓纯净而美丽, 失去了小女孩的圆润和稚气,嘴唇也越来越饱满,如同两片涂了红色果酱的玫瑰花瓣。

  她身上的少女气息, 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陨落, 反而像糖渍的紫罗兰一样, 变得比从前更加甜美动人。

  与之对比强烈的是,谢菲尔德的变化——尽管他已经竭力保证良好的作息和饮食习惯,却仍然无法违抗自然的规律。最显著的变化就是,他不可避免地失去了瘦削紧实的腰身,拥有了小肚腩——不大,但的确有了。

  安娜发现以后,就总是把手搁在他的肚子上,快乐地问道,他们的孩子还有多久出生。

  谢菲尔德有时会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两下;有时会递给她一个冷眼,然后继续看书;当然,更多时候,是把她那只不安分的小手,放在那条苍老却依然壮实的罪恶之蛇上,直到它亢奋得让她明白它的主人并不具备怀孕的能力。

  他们像蜜月时期一样,开始了漫长的旅途。谢菲尔德带她看遍了欧洲的教堂,从莱茵河看到波罗的海,再前往阿尔卑斯山附近。他给她戴上欧洲女性最青睐的那种边檐似波浪的宽檐帽,告诉她巴洛克和洛可可的区别,罗马式和哥特式的特点。他买了一个便携式的相机,拍下她在彩绘穹顶、长满粉红色植物的河畔、蓝天白云下翩翩起舞的照片。

  照片是彩色的,却没能留住她十分之一的美丽。最叫人遗憾的是,它们只能留在同样色彩鲜艳的人间。

  他们在全世界的海滨城市留宿,在那些热闹或冷清的白色沙滩上,沐浴着炽烈的阳光。他的小情人解开比基尼的带子,懒洋洋地趴在毯子上,一动不动,直到线条优美的后背被晒得滚烫。几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孩玩沙滩球时,总是装作不经意地回过头,瞥向她脊椎沟上显眼的美人痣。

  他们并不是一直都待在夏天里,有时也会去北欧赏雪(对于安娜来说,是玩雪)。滑雪场的游客认出了安娜,惊喜地问她是不是《不朽的爱情》的女主角。安娜戴上红色的毛线帽和毛线手套,朝他嫣然一笑:“是呀!”不等对方殷勤地套近乎,她转过头,摊开手掌指向谢菲尔德,“那是我的爱人,我们一起的!你有什么问他吧!”

  她总是这样热情洋溢地介绍他,不管对方听完后,是否会露出讽刺漫画里夸张的惊异表情。

  这是一片没有白昼的国度,而她是这片土地上,他唯一能伸手碰到的闪亮的星星。

  他们也像其他夫妇一样吵架,大多是因为吃醋。安娜不满他跟一个肤色微黑、大腿强壮、臀部丰满的妙龄女郎说了会儿话;他则不想看见她对身边的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少——都露出灿若春花的笑容。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她的控制欲与占有欲越来越强,用安娜的话说,“简直就是野蛮的奴隶主”。

  他们有时候会在一个地方长住。野蛮的奴隶主为了讨他的小情人欢心,会在她心仪的地方买下一幢幽美的别墅。他让她在深红色、墨绿色或金黄色的织物地毯上躺倒,亲吻她因永夜而变得白皙的小脸蛋;她则在一间又一间洁净的书房里,激起他肮脏的热欲。他们亲近的频率丝毫没有因为岁月而衰减。六月份,安娜过生日的时候,笑嘻嘻地对着蛋糕许愿说,希望她的老情人能一直这样强健。他冷哼了一声。

  他七十一岁的时候,安娜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他没有一点预兆地离世了。

  醒来后,她呜咽着爬进他的怀里,一遍遍地亲吻他的眉毛、鼻梁、脸颊和嘴唇……她打开床头的小灯,泪眼朦胧地打量着他,发现他的确老了,眼袋跟几年前相比下垂了不少,下颚角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清晰,幸好他的鼻梁很高,撑住了整张脸冷

  峻的线条。其实,不管他老了,还是丑了,她都不在意,她只要他活着,活着,活着!

  他被她炽热的泪水烫醒了,撑起身,有些疑惑地看向她。他的小妻子哭得面色涨红,两眼红肿,肩膀不停耸动。她流着热泪,吻上他的嘴唇,小猫似的呜呜说道:“我想要你永远活着。”

  他明白过来,回吻了她,说:“我会永远活着。”

  毫无疑问,这是一句谎话。于是,她也毫无疑问地哭得更加厉害了。

  他却没有收回这句话,而是用手指梳了梳她混合着热泪和热汗的头发,低声问道:“你相信我吗?”

  她红着眼睛,反问道:“相信你什么?”

  “还记得你之前跟我说的秘密么。”

  当然记得。

  那时,她天真地以为,存在上千年的教堂与彩绘见证了他们的结合,他们就成为了它们的一部分,能像它们一样持久而不朽。然而,艺术能永远活下去,人类却不能。除非他们也像艺术一样,存在于教堂天花板的彩绘里,存在于小说的文字里,存在于永不会消散的幻想中——

  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没办法永远活着。

  就算他们的故事经过媒体与记者描述,流传了下去。他们也不算活在了文字里,因为那些描述必然是失真的,没有记录下他们真实的心境,可愿意忠实地记录他们的痛苦与快乐的作者去哪里找呢?

  “别哭,”谢菲尔德垂下头,亲了亲她有些潮湿的额头,“先听我说,宝贝儿。”

  他的动作是如此温柔,声音却带着一种理性的冷静,这种理性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的声音里了——自从爱上了安娜,他就变得越发感性。或许安娜没有察觉到,他却明显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苍老而幼稚的男孩。

  “我爱你,”他说,“我爱你。你是我这一生最爱的女人,我恨不得你在我的血管里流动。我是一个自私的男人,希望你永远属于我,即便我死了,也属于我的鬼魂。以前我希望我去世以后,你能很快地忘记我,去周游世界,你看那些壮美的河山和建筑,去沐浴海滨的阳光,好知道爱情根本不算什么。但现在我无耻地后悔了。我想要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妻子,名字永远以我的姓氏结尾,想要你去周游世界的时候,发现每一片土地都曾和我走过,想要你跟别的男人上床的时候,想起我也曾这样满足你。”他盯着她的眼睛,全无绅士的温和与优雅,像一个看似冷静的疯子,冷漠无比地告诫她,“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永远活在你的心中。”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粗暴的一面。然而,听见这番话以后,她却感到了奇异的安心。

  “那你不许食言。”她止住了抽泣,躺在他的手臂上,小声地说,“不要让我忘记你。”

  “好。”

  “一点都不能让我忘,包括你眼睛旁边那颗丑丑的褐斑。”

  “好。”他低声哄她,“什么都答应你。睡觉吧,好吗?”

  她乖巧地点点头,然后冷不丁冒出一句:“你要是让我忘了,我就去和那些你讨厌得要死的男人上床……让你知道食言的下场。”

  谢菲尔德最终究竟有没有食言,无人知晓,但安娜知道了说错话的下场——她被他单手抱了起来,尾椎骨压在他的腿上,又一次发出了小猫似的呜呜声,但这次是因为快乐的。

  最后,他们回到了蜜月旅行的第一个小镇,在那里暂时住了下来。柯特妮中学毕业后,就去其他城市念大学了。她的男朋友——严格来说,应该是前男友,跟另一个金发女孩结婚了,现在已经有了孩子。镇上的人知道安娜和谢菲尔德的真实身份后,变得分外拘谨,不再敢串门或是讲闲话。

  他们在这里待了十日左右,赏玩了一遍从前的风景,就再次踏上了旅途。很多壮丽奇特的景观,他们都不止观赏过一遍,但因为每次都能碰见新鲜的人或事,所以并不乏味。

  安娜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文笔过得去的作者,愿意忠实地记录下他们的一生。她把自己的日记本交给那位女士,嘱咐她一定要把这本回忆录写得生动详尽。

  这样,就算她老了,老得忘记了过往的一切,翻开这本回忆录时,仍能感受到那种炽热得胸腔发痛的感情,仍能与永远活在她心中的爱人对视。

  ——全文完——

  注:全文于2020年11月30日完稿,此时安娜·布朗·谢菲尔德仅六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