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072
作者:韫枝      更新:2023-09-26 21:34      字数:3615
  姜泠已有许久未穿过这般亮眼的红色。

  上一次穿这种颜色的衣裳,还是在与步瞻第二次大婚那日。她穿着大红色的嫁衣,惴惴不安地等待那人推门而入。

  记忆里,不光是步瞻,阿娘也不允许她穿此等亮色。

  阿娘总是说,身处大家,无论是衣裳或是妆容都得以淡雅为宜,不得过分鲜艳,更不可过分张扬。

  她总是很听话。

  直到如今,竟有一人踩着清晨的朝露,给她送来一件鲜艳的红衣。

  姜泠微怔,将其接过。

  那衣裳殷红,艳丽而夺目,仔细翻看,她竟还看见其上绣了一朵桃花。

  她最喜欢的便是桃花与兰花。

  桃花一枝,娇俏跃于大红色的布料上,将这漫天春意徐徐铺展、蔓延开来。姜泠低垂下眼,指腹于其上摩挲少时。那桃花的针脚有些粗糙,不像是经由有经验的绣娘之手,姜泠看着这成色、质地上好的衣料,忽尔间,一个念头自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旋即,她又立马否认了这一念头。

  他这样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在上面绣一朵桃花。

  姜泠没有再往下想。

  针脚虽粗糙,但她却很喜欢。见她唇角翘起浅浅的弧度,柳恕行也心生欢喜。

  柳恕行道,他去集市上买了这些衣裳布料,也是为了感谢姜姑娘这段时间的收留。

  集市,她已有许久未去过集市。

  好在步瞻只将她送到金善寺,却没有让住持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听见对方这么说,姜泠一下子来了兴致。外间风雪止歇,天气是难得的晴朗。

  她扬声,忽然想去集市上逛逛。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穿过微冷的晨风,轻轻落在面前男人身上。

  似乎从未料到她会这样“请”他随行,柳恕行微微一怔神。还不等他开口,姜泠又自顾自地道:

  “不成,你还在被仇家追杀,若是在大街上被人认出来了——”

  “无妨,”男人反应过来,轻松地笑笑,“我以面巾将下半张脸蒙住便好。”

  不知是不是姜泠的错觉,她竟觉得对方有那么一瞬间,神情格外像步瞻。

  京都的街市比南金街还要繁华上许多。

  金善寺虽然清闲,但一直待着难免有些憋闷,姜泠走至集市之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一时畅快许多。

  有风吹来,将淡淡的香气拂于面上。

  那香气很淡,不温不冷的,像是旃檀香,却又不是旃檀香气。这些天,姜泠一直都想开口询问,却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她侧过头,轻飘飘地扫了身侧之人一眼,假装不经意问:“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好香。”

  “有么?”

  柳恕行抬起袖子闻了闻,一脸茫然。

  许是那目光太过于真挚,姜泠打消了疑虑,将脸转向另一边,淡声:“无事,兴许是我闻错了。”

  柳恕行的神色很自然,不禁更让姜泠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

  那样骄傲自大的一个人,那样讨厌红色的一个人,怎会费尽心机地扮演成另一个人的模样,来跟她做这种无聊的游戏?

  如此想着,她放下心来。方一转过头,不远处的一个小摊位立马便吸引了她的注意。

  柳恕行的目光也随着她望了过去。

  “糖人,卖糖人喽——各式各样的小糖人,卖糖人喽——”

  男人瞧着她眼底的亮色,温和问:“想要么?”

  姜泠回过神,摇摇头,“那些东西,小孩子才想要。”

  见状,柳恕行只抿唇笑笑。

  二人一前一后,相距极近,就在路过那卖糖人的摊铺时,男人忽然侧身取下了一根兔子形状的小糖人。

  姜泠微愕,“哎——”

  她下意识想要去拦,可对方已先将钱付给了那小贩。于她一片讶异的目光中,柳恕行微微弯下身,唇角噙着浅笑,将“小兔子”塞进了她的手里。

  “喏,小孩子。”

  他的语气很轻柔。

  冷风送着他的话语飘至耳畔,簌簌地吹拂起女郎鬓角边的碎发,姜泠微微恍神,凝视着身前的男人——他面上蒙着一片乌黑的布,只露出那一双温柔而昳丽的眉眼。有日光倾泻而下,碎碎地洒落在他的瞳眸中,这般熟悉的、温柔的感觉,竟让她的心尖儿没来由地一颤。

  姜泠目光微晃,往后倒退半步。

  她分不清这是不是害怕。

  她攥紧了手里头的小签子,转过身,有些僵硬地往前走。见状,对方也不恼,几步并为一步地迈上前,于她身后跟着。

  日头出来了,冬日风雪过后,那暖阳竟还有几分毒辣。姜泠自顾自地往前走上,浑不觉手里头那只小兔子糖人。终于,柳恕行忍不住了,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肩,提醒道:

  “再不吃就要化了,糖汁黏在手上了。”

  姜泠低下头,取过帕子拭了拭,轻声道了句“多谢”。

  柳恕行微垂着眼,神色竟有些复杂。

  走着走着,他们路过丹青楼。重游故地,里面的小厮像是换了一批人,都十分面生。

  她同那店小厮提起来季老师。

  一侧的柳恕行有意无意地瞟了她一眼。

  对方说,他家公子如今不在京都,而是去了江南,正在打理一家名为“四宝坊”的画馆。不过约摸着等到春夏之交,季公子便要回京了。

  等到那时候,京城会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百花宴,其中便有我们季公子的比赛。他将与各地各家画艺高超之人切磋画技,那场面,别提有多惊心动魄了。

  姜泠又简单地问了下关于季徵的情况。

  每当她说出那一句“季扶声”时,一侧的柳恕行面色便微微一青。

  走出丹青楼,已至晌午,二人找了间酒楼坐下。

  柳恕行说,他在外头找了件打杂的活儿,平日白天要

  在外面出工,

  直到黄昏时分才回到金善寺休息。闻言,

  姜泠只点了点头。在外面找了件活儿做也是个好事,她只是有些害怕,柳恕行在外头会被仇家认出来。

  不知何时,她竟开始担心那人的安危了。

  大多时候,对方都踩着落日的余晖回院。

  每每回来时,他都会带上一些讨她欢心的小东西。譬如一根钗子,一盒胭脂,一方做工精致的帕子,一本她未看过的诗集或话本。有时候他甚至会想着金善寺的饭菜过于清淡,给她偷带着一只烤鸡烤鸭。

  姜泠不敢于佛门圣地食用荤腥,又馋着那烤鸡烤鸭的香味儿,便偷偷带着其下山,于山脚下将鸡鸭鱼肉啃了个干净。

  她坐在山脚处的一块大石头上。

  日光穿过树枝的缝隙,轻悠悠地落下来,坠于一侧男子的衣肩上。她每每吃那些东西时,柳恕行总是站于一侧,他的身姿颀长,浓密纤细的睫羽垂搭下来。许是受了日光的影响,他的眼神很是温柔。

  柳恕行一袭玄黑色长袍,立于一侧,低着头看着她笑。

  姜泠竟从他的眼神中,看出几分淡淡的宠溺。

  奇怪,简直太奇怪了。

  姜泠揉了揉眼睛。

  冬去春来,万物消融。

  久而久之,姜泠也习惯了柳恕行的存在。他在金善寺时,通常都是安静得悄无声息,但奇怪的是,姜泠总能感知到他在某一处。这么多天下来,二人几乎没有什么摩擦与磨合,她甚至能感觉出来,更多的时候,对方总是在无声地迁就她。

  他好像知道她的一切习惯。

  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样的钗子和首饰,喜欢她什么时候入睡,甚至知道她入睡前喜欢点什么味道的香。

  天气一天天转暖,春雨一场接着一场,酥软地落下来。

  万物开始生根,抽芽。

  白茫茫的冰雪消融,不知不觉,天地之间已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

  这么多天,不管她或热情,或冷淡,那人依旧日复一日地给她带着各种小东西,坚持不懈,从未有一日落下。

  直到一日——

  柳恕行出门之前,曾说今日要给她带一样跟往日都不一样的东西。

  闻言,她心中竟凭空生起了几分期待。

  可是她从早晨等到下午,从白天等到黄昏,直至夜幕降临,她仍未等到那个人的身影。

  姜泠望向孤零零的灶房,心中愈发惴惴不安。

  今夜的风极为寒冷,呼啦啦的冷风吹刮着,将门窗拍打得砰砰只响。

  好几次,姜泠都以为那风打门窗声,是柳恕行回来了。

  她坐在屋内,桌案上的灯火被冷风吹得剧烈摇曳,将她孱弱的身形投至冷冰冰的墙面上,恍惚不宁。

  雨声渐大。

  从外头赶回来,要沿着山脚往上爬,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雨,外头还时不时有电闪雷鸣。

  “轰隆”一道雷声,与白花花的闪电一同劈下,将姜泠的一张脸劈打得煞白。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院门外的嘈杂声,绿芜尖叫着,与青菊一起手忙脚乱地将一个人抬了进来。

  他浑身湿透了。

  头发、衣襟、袍角……

  他的面色煞白,像是一张死人的脸,声息也极弱,看得姜泠眼皮兀地跳了跳,赶忙将他抬进屋。

  这是怎么了?

  这是……去了哪里,竟弄成这一副模样?

  她刚碰到男人的手指。

  柳恕行抿着唇,睁开眼。

  看见她,男人眼底亮了一亮,忽然伸出手,怜爱般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他的掌心有水,还有泥。

  不知为何,她竟没有躲。

  男人看着她,目光之中,多了几分眷恋与惋惜。片刻,他轻声,低哑道:

  “外面……桃花都开了。”

  正说着,一支春桃从他的怀里无力地坠了下来。

  一瞬之间,让她想起大魏明懿三年的深秋。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一支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