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070
作者:韫枝      更新:2023-09-26 21:34      字数:4104
  是夜,深宫寂寥。

  回宫时,已是傍晚时分。

  冬季的天总是黑得很早,赶回皇宫时,已是黑云压天。这一路上的气氛很是沉闷,谈钊策着马,大气不敢出一声。

  今夜的雪停了,不知明日还会不会下雪。

  步瞻走下马车时,不知是不是今夜月光太过于瘆白,竟照得他面上没有多少血色。见状,谈钊担心地张了张嘴唇,却被男人挥手止住。

  他说,不必唤张太医。

  马车停落,干秃秃的树枝上有积雪扑簌簌坠下来,坠在男人的衣袍上,登时化成晶莹剔透的水珠。

  步瞻缓缓伸手,将其自衣摆上拂去。

  谈钊看着他,欲言又止。

  虽然主上嘴上不说,但跟着他这么多年,谈钊能清楚地察觉到他的情绪。自娘娘剪断那红绸之后,主上的面色骤然变了一变。这一路颠簸,他坐在马车似乎在静思着什么,沉默良久,一路无言。

  他似乎在发怔,又似乎是在忍耐着什么情绪。

  方才回宫时,马车驶过朱红色的宫门,恰好听见宫墙另一头小宫人的窃窃私语之声。她们正在谈论近些天发生的事,听到那一声“姜皇后”时,皇帝的目光兀地冷了一冷。

  一侧的谈钊立马会意。

  劲装男人一个眼神,不过少时,宫墙后便传来宫女们凄切地求饶声。

  皇帝下令,日后,任何人都不允许提起皇后,更不允许妄议皇后。

  又是一道冷风,吹得男人衣袍簌簌。

  步瞻微低着眼睫,平静地下达了旨意。

  男人声音、神色皆是缓淡,这般不咸不淡的情绪,令谈钊感到一阵心慌——谈钊知晓主上素日喜怒不形于色,但如今的他,实在太过于淡定、太过于平静了。

  自从看着娘娘将那红绸剪断后,主上就未再说过一句话。

  彻骨的寒风寸寸拂过他清冷的眉眼。

  步瞻略略抬眸,凝望向不远处的长明殿。他的神色很淡,满心情愫像是被那一把锋利的剪刀尽数剪断了一般,直将他的情绪剪落,一整颗心也变得坚不可摧。

  谈钊道:“主上,还有何吩咐?要不要传唤陆大人和李大人?”

  步瞻淡声:“明日再传。”

  闻言,谈钊只得应了声是,随着主上步步迈向那灯火通明的长明殿。

  步瞻未让其他人跟着,只身走入这一片漆黑的夜色里。他的脚步并不沉重,甚至有几分轻缓,像是彻底放下了那些纠缠不清的往事一般。就在谈钊稍稍放下心来的后一瞬间,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沉闷地倒地声。

  “皇上!!”

  那一袭梨花白衣轰然坠了地。

  周围宫人赶忙上前,凑近些,才惊觉,皇上不知何时已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面上毫无血色,嘴唇更是变得煞白无比。男人安静地闭着眼,若不仔细探查,还以为他已没了声息。

  这一片冰天雪地。

  他亦像是一片脆弱的雪,差一点就要融化在这寂静的冬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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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大半个月,姜泠在金善寺过得有些惬意。

  似乎受了步瞻的吩咐,也似乎怕互相侵扰,住持并未将她带到金善寺主院里,还是将她安置在一处清幽的偏院。

  院子很大,四下却无人,十分安静而自在。

  最中间是两间厢房,姜泠一间,绿芜与青菊一起住一间。再往东南边的那一间是个小小的灶房,里头物品齐全,不愁吃喝。

  在青衣巷的三年,姜泠学着会做了许多糕点饭菜,手艺丝毫不比宫里头的那些厨娘差。她生性喜静,素日里也是一个人待惯了、不是什么享清福的命,故而来到金善寺后,她竟觉得这里反而比藏春宫惬意。

  不对,是比藏春宫惬意许多。

  在这里的日子就这般波澜不惊地流淌而过。

  她原以为自己的生活会这样一直平淡下去,直至一日深夜,一名男子忽然闯入。

  那是个极奇怪的男子,一身玄黑色的袍子,突然倒在她的门口。

  那日门外头下了极大的雪,鹅毛倾天,浩浩荡荡地铺撒下来。如若不是绿芜发现有一个人晕倒在院子外头,他甚至会就这样冻死过去。

  当他被抬入屋时,正坐在房间里蹲下身子烧炭的姜泠吓了一大跳。

  “这是何人?”

  她缓缓站起身,面上写满了疑色。

  “奴婢、奴婢也不知,他就这样倒在院子门口。奴婢方才探了一下,他还有些气儿,外头这么冷的天,便和青菊将他抬了回来。”

  她们如今身处在金善寺,受佛祖庇佑,总不能见死不救。

  姜泠将手里头的炭放至一边儿,走过来看他。

  那人阖着目,眼睫未动,只一眼,姜泠便直觉——这个男人十分危险。

  她为何会下这样的定论?

  只因他的身形,与记忆中那个极危险的人极为相似。

  姜泠走近了些。

  忽尔,空中拂来一道有些熟悉的香气,引得她心头微微一颤。她忍不住凝眉,这是……

  旃檀香?

  也不是。

  她低下头,又嗅了几下。旋即,放下心来。

  这并不是旃檀香,面前此人,也并不是步瞻。

  这香气虽然闻上去有些像,身量虽然看上去极为相似,可那眉眼、那面容,这分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面前这名男子生得浓眉大眼,明显不是步瞻。

  就在她准备将此事告知住持时,男人忽然睁开眼。

  他的眼神极清冽。

  那清冷、锐利的目光,竟让姜泠有片刻的失神。

  外间雪大,他被抬进来时,整个身子冻得发僵。姜泠便随意将自己的一件衣裳披在他身上,男人半撑起身时,那件素净的衣裳正顺着他的身形,缓缓往下滑。

  见到姜泠,对方也怔了一怔,旋即眼疾

  ()  手快地将衣裳拉了拉,这才未让其掉落在地。

  “你是——”

  “你是……”

  二人异口同声。

  姜泠看着他,片刻之后,移开眼。

  “你倒在我院门口了。”她声音清淡,将事情原委同他讲了一遍。闻言,那男人微微颔首,片刻之后,道了句:“多谢。”

  不知她是不是疑心过重,姜泠隐约觉得,这男人的声音有几分不正常。

  他的声音微低,微哑。

  似乎……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姜泠心中存疑,往后倒退了半步。

  见她这般,男人主动自报家门,似乎想要表达对她的救命之恩,又似乎是为了打消她的疑虑。

  男人说,他原本是京城的一名普通百姓,因前些日子在街上无意冲撞了权贵,故而被人追杀,一路逃亡至此。正说着,见姜泠眼底疑色,他甚至就要解开衣袍,像她展示自己的伤口。

  姜泠慌忙摆手,制止住他的动作。

  她心善,本就信佛,相信善有善报,更相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见他这般可怜,便转过身唤绿芜去取一些草药熬热羹来。那男人似乎满脸感激,乖顺地坐在一侧的桌案边,先烤着炉火将身子暖热,而后又将一整碗苦涩的药羹一饮而尽。

  此药极苦。

  绿芜更是忘记放了方糖。

  姜泠头一次见喝药如喝水之人,如此苦涩的汤药,他竟眉头都不眨地将其喝了个干净,见状,她不免有些佩服。

  “你看着身强体壮,喝这等药却不眨眼,倒像是个经常喝药的药罐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泠似乎看见,男人正捧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顿。片刻,他也偏过头,咳嗽了两声:

  “也不……太苦。”

  正说着,青菊奉了姜泠的命,端了两盘饭菜走进来。

  姜泠坐在一边:“快吃,这日头不早了,吃了便早些离开罢。”

  眼看着日渐黄昏,她本想在日落之前将此人送走,谁曾想,对方吃饱了饭竟还赖上了她,说什么也不肯走。

  他说外头有仇家,他身无分文,一个人孑然无助,想住在姑娘这里,只为保全自己的一条小命。

  他说自己身强体壮,可以为姑娘做一些粗活累活儿,他不挑吃不挑穿,极好养活。

  说这些话时,他的语气之中,竟还有了几分央求的意味。

  若是换作个身娇体弱的姑娘,姜泠定然毫不犹豫地留下她,或是换做个身形与他没有这般想象的,她也不会有这么防备。

  一连好几天,那人都守在院门外,说什么都不肯走。

  这一回,就连绿芜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小丫头跪坐于她的膝侧,不忍道:“娘娘,咱们院子里正好缺个打杂活儿的男子,不若就跟住持说一声,将他留下来。这外头风雪这么大,他一个人又无家可归、真是怪可怜的。”

  青菊也在一侧,连连点头:“是啊娘娘,那人已经在外头站了

  好几天了,

  咱们好不容易刚救下他,

  莫又让他给冻死了。”

  姜泠往外眺了眺,正看着那道身形立于微掩着的院门之侧,他的身量极高,月影将他地上的身形拖得极长。

  他着实,太像那人。

  比仰青还像那个人。

  不止是他的身形,他身上的味道,甚至是……他的眼神。

  姜泠未应她们的话。

  夜幕彻底落下来。

  今夜是难得的一个月圆之夜,院中没有落雪,姜泠斜斜倚在窗户边,看着天上的月亮。

  忽然,耳边冷不丁地响起一声。

  “你在看什么?”

  她被吓了一跳,别开脸。

  “没、没什么。”

  对方目光却紧跟着她,半晌,他道:

  “那边是皇城。”

  “嗯,”姜泠声音微顿,纠正道,“是皇宫。”

  那边是皇宫。

  四下一时静默。良久,那男人率先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姑娘看上去并不像是出家人,为何要住在此地?”

  “为了躲一个人。”

  “什么人?”

  “我……曾经的夫君。”

  冷风沉沉,拂至人的面颊之上,男人的目光闪了一闪。

  须臾,姜泠听见他道:

  “我曾经也有个妻子。”

  不等她开口,那人又兀自道:

  “她聪慧,可爱,端庄,温柔。她值得这世间的一切美好之物,但我却对她不好。”

  “你做什么了?”

  这一句,姜泠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她分毫没有注意,就在自己这句话方说完的时候,对方忽然转过头,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他做什么了?

  男人的面色晃了一晃。

  “我……我狂傲,自大,自以为是。我轻视爱,未曾尊重过她,未曾好好珍惜她。可以说她与我相处时,从未真正开心过。”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哑。月色之下,神像之前,他低垂下眉眼,如同虔诚的信徒在忏悔自己的罪恶。

  “我……从没有好好珍惜她。我一直令她难过,让她落泪。”

  “我做了许许多多的错事。”

  他说,他叫恕行。

  恕罪的恕,罪行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