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055
作者:韫枝      更新:2023-09-26 21:33      字数:4754
  正说着,绿芜的右手抖了一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姜泠乍一垂眼,便看见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宫人。不过顷刻之间,这丫头吓得满脸煞白,双肩止不住地颤抖着,似乎害怕到了极点。

  没有人不畏惧步瞻。

  没有人不畏惧那龙椅之上的权力。

  闻言,姜泠却只是淡淡笑了笑。欺君?她甚至连“弑君”之事都做过,还惧怕什么欺君之罪。

  妆台之上,那一枚银色尾戒被灯火映照着,闪着泠泠光亮。

  她以这个理由,回避了不知多少天的承宠。

  小厨房的红枣银耳羹一日不差地供着,宫中关于她“死而复生”的传闻在一夜之间忽然都不见了。不用想,定是步瞻下了禁令,不准宫人再议论此事。

  姜泠坐在藏春宫的软椅上,看着一排排宫人鱼贯而入。她们都恭恭敬敬地唤她皇后娘娘,好似她从未离开过皇宫,一切都恢复如常。

  好似那整整三年,从未丢失过。

  只是有时候她坐在轿辇上,在宫中瞎转悠时,时不时会有些好奇心重的小宫人悄悄抬起头,飞快地瞟她一眼。她们似乎都很惊惶,明明大家都亲眼目睹了那一场大火,目睹着姜皇后出殡、下葬,那如今轿辇上坐着的女人又是何人?

  她的模样、身量、声音,都与三年前的姜皇后别无二致,如若她真的是当年的姜皇后……

  宫墙那头,传来小宫人窃窃私语之声。

  “阿月姐姐,你可是看清楚了皇后娘娘的样貌,当真是三年前的姜皇后?你说……莫不是这世上当真有神灵,可使人死而复生?”

  “我才不信什么死而复生的鬼神之说,这人死后都会变成灵魂,而后再转世轮回。我可从未听说过什么人死之后,还能重新活过来的。”

  那些人的声音并不甚大,却能顺着萧瑟的秋风,传到姜泠的耳边。一侧的绿芜显然也听见了这些话,忍不住抬起头,忧心忡忡地朝轿辇上望了一眼。

  女郎一袭华衣,端坐于辇车之上,她的发髻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珠钿,光影徐徐洒落,于碧玉珠钗上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

  姜泠虽听到那些议论,面色却依旧平淡如常,似乎根本不在乎旁人的言语。

  宫墙那边传来声轻微的感叹。

  “死而复生……那这皇后娘娘,究竟是人还是鬼啊。皇上会不会请道士来捉她?”

  说到这儿,对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另一名宫人忙不迭打住她的话头:“莫要乱说!圣上英明,定不会放任恶鬼入宫。眼下就只有一个可能……当年皇后娘娘,乃是假死。”

  “假死?!”

  姜泠右手叩在辇车的把手上,纤细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敲了敲。

  “那这可不是欺君之罪……皇上他……他如何能忍得?!”

  正说着,宫墙那一头突然传来一道疾厉的斥责声:

  “你们几l个碎嘴

  子,

  在这里乱嚼舌什么舌根呢!做奴才的还敢私下议论娘娘,

  真是不想活了!”

  转角,迎面走上来一个姿容出众的女子。

  只见她穿着一身芙蓉色的对襟薄罗纱衣,外披了件雍美人贵的牡丹大氅,高束着髻,发上插满了珠钗钿玉。对方见了姜泠,循着规矩朝她福身拜了拜,继而抬起一双含了秋水的眸子。

  姜泠只觉得她面熟,却记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她。

  绿芜在她耳边轻声道:“娘娘,这是张美人。”

  张美人声音平稳:“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相较于那些个一惊一乍的宫人,眼前此人显得十分沉稳而大气,可即便如此,姜泠仍能感受到对方那一双眼里的惊异之色。张氏微微抬着下颌,同她婉声道:

  “恭迎皇后娘娘回宫,臣妾还未来得及到藏春宫给娘娘请安,还望皇后娘娘责罚。”

  姜泠着实懒得与她斡旋,只将眼皮子掀了掀,随意道了句:“无妨。”

  张美人同她道:“方才那些嚼舌根的,都是灵华宫的宫人,臣妾这就去责罚她们一番,叫这几l个碎嘴子好生长长记性!”

  姜泠又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张美人一直拍须溜马,明里暗里,皆是对她的巴结之意。诚然,这深宫寂寞,皇帝又无心后宫之事,若再不找一个照应,怕是等到晚年,会十分寂寞孤苦。

  姜泠坐在轿辇上,任由张氏在身侧跟着,一边往前走,一边同她讲近些年后宫的变化。

  自她走后,皇帝再未选过秀,也再未纳过妃。

  他甚至不再踏入后宫。

  这番出来,姜泠并未跟下人说自己要哪儿,抬轿子的宫人也漫无目的地胡乱走着。京都的秋风比江南要萧瑟上许多,吹刮在人脸颊两侧,愈发拍打得人面颊生寒。

  轿辇往前走着,忽然,面前闯入一条破败的小道儿。说也奇怪,这条甬道明明并非偏僻之地,眼前景象却十分清冷寂静。

  此处没有宫人出没,道路两侧墙壁树木皆是残败,处处透露着一种阴森森的死气,让人打眼一望,直感叹道——此地竟比当年的藏春宫,还要阴气沉沉。

  张美人小心翼翼地抬首,道:“皇后娘娘,莫再往前走了,娘娘……要不还是改道儿罢。”

  “怎么了?”

  见状,姜泠心中生起疑惑。

  “娘娘,再往前走,是钟毓宫。”

  钟毓宫。

  姜泠想起来了。

  先前在钟毓宫里住着的,是那名叫殷绫儿的妃嫔。

  姜泠的记性并不算太好,一想到殷氏,她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藏春宫庭院里的那棵桃花树。被囚禁在深宫的这三年,除了周围不离不弃的宫人,唯一陪着她的便是那棵树。闲下来时,她会执着画笔,一笔一笔地描摹那郁郁葱葱的树枝,和停在枝头上的鸟与云。

  直到一日,一名飞扬跋扈地女子闯进来,她站在步瞻身侧,扬着下巴朝男人撒娇:

  “皇上,

  臣妾想要这棵树。”

  不过是一棵树,

  砍了就砍了。可对方的模样似乎十分得意,像是拿捏住了姜泠的命脉般,嚣张地朝她扬起下巴。

  可是,当年殷绫儿不是最得圣宠吗?

  如今这钟毓宫,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似乎预料到她心中的疑惑,张美人解释道:“皇后娘娘,您有所不知。自您离宫没有多久,圣上便派人查抄了殷家。殷氏乃江南首富,被抄家后,家产尽数都充了国库。臣妾听闻,殷家被抄的把柄正是从殷氏口中出来的,从那以后,她便疯了。”

  听到这儿,姜泠并不感到奇怪。唯一令她有些惊讶的是,殷家灭族的把柄竟然是殷氏祸从口出。

  她忽然想起来,步瞻曾将萱儿安插在殷淑媛身边。

  “她疯疯癫癫的,皇帝也懒得再管她,将她关在钟毓宫,任由她自生自灭。如今算着,已关了整整三年。”

  三年,又是三年。

  步瞻将这同样的招数,用在冯茵茵身上,用在她身上,如今又用在殷绫儿身上。

  兵不血刃。

  姜泠勾起唇,自嘲般地笑了笑。

  她回想起来,那名嚣张跋扈的妃嫔,也曾耀武扬威地单独来到她的藏春宫。那时候对方穿戴得艳丽而华贵,看着殷氏,姜泠似乎在她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面对殷绫儿的挑衅,她非但不感到生气,反而是好脾气地劝诫她:“妹妹,不要寄希望于那样一个男人身上,他根本没有心的。”

  “莫要挑拨离间了!陛下他只是对你没有心,他对本宫好得很!”

  冷风袭来,吹得人身上布满了寒意,姜泠也拢了拢衣衫,命下人调转轿头。

  逛着逛着,她又迎上一行人。

  明黄色的龙辇上,正端坐着一名男子。他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十二流苏冕旒微微遮挡住他的凤眸。

  一瞧见谈钊,姜泠赶忙低下头,欲唤宫人避开步瞻。

  然,为时已晚。

  周围人低下身段,朝着那龙袍恭恭敬敬地跪拜,齐声恭迎。

  姜泠的轿辇落了地,对方也转过头,眼里噙着和煦的笑,凝望向她。

  这几l日,姜泠一直都在刻意避着他。

  即便二人共处一室,她也以来了癸水为由,不曾与步瞻同房。

  如此算来,自她进宫,已有数十日。

  她避着步瞻,对方也未曾深究。步瞻离京数天,繁杂的政务令他忙得抽不开身。如今在宫道上遇见她,男人眼中生起几l分欢喜。

  见状,张美人极识眼色,只朝着步瞻袅袅一福身,而后转身离开。

  她身侧的莹儿不免好奇道:“娘娘,您何故避着皇上。咱们灵华宫一年都见不着皇上一次面,何不好好把握此次的机会……”

  莹儿正说着,身侧主子朝她扫来一记眼刀。

  “以后这种话莫再乱说了。”

  张美人压下声音,“花无百日红,你瞧瞧先前风

  头无两的殷氏,如今落得个怎般下场?”

  果不其然,一想到殷淑媛,莹儿的面色陡然一变。

  只闻张氏语重心长道:

  “伴君如伴虎,本宫与其倚靠着皇帝,倒不若给自己另寻条出路。皇后假死,犯了这等欺君之罪,皇帝都不曾恼过她,足以见得圣上对皇后娘娘的偏爱。再者,皇后膝下又育有皇长子,太子煜聪慧良善、文武双全,足以成为大魏的储君,皇后的地位便愈发屹立不倒。”

  她无心争宠,只求在这波诡云谲的深宫中,寻得一座可靠的靠山。

  张氏低着声音,说了好一番话。闻言,莹儿恍然大悟,忍不住感叹道:“娘娘英明。”

  ……

  且说这边。

  姜泠迎上步瞻。

  对方似乎处理了一整天的政务,面色略微有些疲惫。这些天他一直都是连轴转,很少安眠。见到她后,男人掩了掩眼底的疲色,走下龙辇过来牵她的手。

  一道旃檀香至,姜泠的右手已被人轻轻握住。

  他的手指微凉,掌心却很宽大暖和。他走过来,温柔地将女子鬓角边的碎发别至耳后,继而缓声道:

  “边关又传来捷报,姜衍大胜西巫人,朕已为他加官进爵。阿泠,依你之见,朕还要给他什么赏赐?”

  此时正是午后,日头微斜。

  光影在他眸中轻柔地涌动,流溢出一片温和的色彩,须臾又缓缓垂下,忽闪于男人泛着乌青之色的眼睑处。

  听了他的话,姜泠内心并无甚波动。她任由皇帝牵着自己的手,漫不经心道:“但凭君上心意。”

  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已令步瞻习以为常。

  对方并不恼,只抿了抿唇,反而将她的手牵得更紧了些。

  无论她要什么赏赐,无论她为姜衍要什么赏赐,他都会满足她。

  这些天,在处理政务之余,步瞻还会变着法子哄她开心。什么奇珍异宝都往她的藏春宫里送,无论价值如何,只为博得她开心。

  但自从她回宫后,好似就再未同他笑过。

  二人正并肩奏折,忽然,步瞻摸到了姜泠小拇指处凸起的东西。

  男人微疑,低下头。

  日光落在她的小指上,一道寒光闪过,只一瞬间,便让他微蹙起眉。

  不为旁的——

  只因为在姜泠的小拇指处,正佩戴着一枚尾戒,这枚银色的尾戒与十天之前的别无二致,此时正泛着泠泠寒光。

  十天了。

  步瞻忽然想起来,就在十日之前,自己曾将她抱上榻。彼时殿内正燃着香,雾蒙蒙的水雾遮挡住他眼中的情动。男人喉舌热烫,手上的动作却因为碰到她小指处的尾戒而戛然而止。

  她戴着尾戒,说自己来了癸水,正值月事,不便承欢。

  但如今——

  她手上戴着的,仍是这枚银色的尾戒。

  起初,步瞻还以为她戴错了,便低下头,等她自己将手上的戒指摘掉。他等了须臾,却不见姜泠有任何动静,她反而一脸坦然,玉立在他眼前。

  他忽然明白过来。

  ——她这是故意戴的!

  顷即,男人的眼底翻涌起情绪,他站在烈日之下,秋风扬起其明黄色的衣摆。只一刻间,姜泠看见对方眸中生起的情绪——顿悟、惊异、错愕,还有……

  愠怒。

  他虽恼,却深吸了一口气,拼命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它发作出来。

  步瞻站在原地,一双眼凝望着她,耐心地等着她开口,似乎想要听她作解释。

  他想听,听她讲,这是一场误会,是她自己戴错了。

  或是听她开口,向他道歉,自己是一时冲动。

  然而,见他此副模样,面前女子神色却未动分毫。她就这般站在步瞻面前,面容平静,一双眼眸清冷自持。

  日影施施然而落,将她的身形衬得愈发柔美。

  她乌眸婉婉,缓缓勾了勾唇,一双眼紧盯着身前的皇帝,一字一字,道:“是,皇上没有猜错,臣妾就是不想承宠,怎么办,您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