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作者:来自远方      更新:2023-12-09 22:20      字数:4584
  肃州城

  日暮时分,一辆马车穿过长街,进入位于城东的氏族坊。

  相比人流穿梭的商坊,以及熙熙攘攘的国人坊,氏族坊稍显冷清。道路上少见行人,唯有车辆来回穿梭。私兵护卫在马车两旁,或骑马或步行。迎面相遇,认出对方的图腾,各自拉开距离,迅速擦肩而过。

  宣夫人和林乐离开晋侯宫,没有马上返回府邸,而是命车奴转向去往雍氏大宅。

  马车行在路上,宣夫人一改平日里的温和,眉心深锁,目光冷凝,怒意持续加深,化为浓重的杀机。

  “母亲,这是去见外大父?”林乐推开车窗,望见熟悉的街道,眼中浮现了然。

  “不错。”宣夫人收敛冷色,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脊背挺直,娴雅却不失坚韧,彰显一身气度,“公子项无礼,辱我晋国。此事绝不能善罢甘休。”

  “大母已书信君上。”林乐说道。

  “然也未言不能告知他人。”宣夫人凝视林乐,目光灼灼,“楚人用心歹毒,视你为垫脚石挑衅君上,实质轻蔑晋国。既要借势又要践踏晋威,其行龌龊卑鄙,无耻之尤!”

  宣夫人极少怒形于色,这般表态称得上罕见。

  林乐垂下眼帘,压下心中惊讶,认真思量宣夫人所言,神情发生改变。

  “阿乐,你奉旨开府,有封地,与宗室诸女已然不同。”宣夫人握住林乐的手,语重心长,“之前我曾问过你,是否能承担责任,你言能。今日之事,正是一场考验。”

  “考验?”

  “你观公子原,掌虎符,率新军为君上征战。再看公子享,年幼不离上京,生母身在巷道,纵有封地,事事仍需依赖君上,长成后怕也如此。”宣夫人语速缓慢,字字清晰,不断流入林乐耳中,“你以女子身开府,注定比诸兄弟艰难。你当效仿公子原,立志为君上分忧。而非公子享,人生前路注定,终将碌碌无为。”

  宣夫人话音落下,马车随之停住。

  车奴跳下车辕,迅速摆好脚踏。

  随车的婢女恭候在车门前,恭敬道:“女公子,夫人,已至雍府。”

  车门推开,宣夫人和林乐先后下车。

  守门的奴仆匍匐在台阶前,厚重的大门敞开,雍檀出现在门后,亲自来迎宣夫人母女。

  “舅父。”林乐极喜雍檀,当即扬起笑容。

  雍檀笑着颔首,视线转向宣夫人,道:“大兄不在家中,父亲身体不适,我来迎阿姊。”

  “父亲不适?”宣夫人心生担忧,“可曾召良医?”

  “入秋天气多变,父亲有些着凉。良医诊脉后开药,已经服过两剂,比先时好转许多。”雍檀道。

  姐弟倆并肩而行,林乐走在宣夫人身边,遇一阵风掠过,耳畔传来说话声,她慢下脚步寻声望去,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廊下站着几l名少年,皆是锦袍高冠,身量高挑,容貌或英毅或俊秀,聚在一起极是惹眼。

  发现林乐走神,雍檀和宣夫人一同看过去,后者面现诧异,前者却是微微一笑,对林乐说道:“女公子可喜欢?”

  “舅父?”林乐眨了眨眼,似懂非懂。

  “女公子曾言多纳男妾。此间少年出身氏族,求学于雍氏,貌美有才,性情颇佳。若是喜欢,纳入府未尝不可。”雍檀笑着说道。

  提到婚事,林乐的表情沉了下来,宣夫人的目光也发生变化。

  察觉到异样,雍檀收起笑容,正色询问:“阿姊,发生何事,同女公子有关?”

  “确有一事,见到父亲后再详叙。”宣夫人沉声道。

  雍檀点点头,没有再多问,当即加快脚步去往前厅。

  三人远去后,廊下的少年集体松了口气。彼此交换眼神,都能看出对方的紧张,两人头上还冒出薄汗。

  “那便是女公子乐。”

  雍氏是晋国勋旧,家族底蕴深厚,藏有海量书卷。

  到雍氏求学,机会千载难逢,哪怕来人明言雍氏有所图,几l家也是甘之若饴。

  不久前得知事情牵涉到女公子,关乎女公子后宅,少年们初闻有些别扭,很快又调整心态,认真考量其中利弊。

  最终得出结论,真能被女公子选中,对家族百利而无一害。

  今日见到林乐,最后一丝不情愿也烟消云散。他们现下需要考虑的是如何脱颖而出,能入女公子青眼。

  在场俱是对手。

  少年们相顾一眼,似有电光爆裂,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

  与此同时,雍檀三人穿过前厅,来到雍楹养病的后厢。

  两名忠仆守在门前,半百的年纪却不见苍老,反而龙精虎猛,四肢粗壮有力。一双眼精光四射,看人时仿佛带着刀锋,令人不敢小觑。

  房门推开,飘出一股药味,不算浓烈,萦绕在鼻端似有若无。

  “父亲。”

  宣夫人携林乐走入室内。

  雍檀落后一步,向忠仆叮嘱几l句,亲手合拢房门。

  门扉关闭发出一声轻响,光线短暂昏暗,很快又变得明亮。

  雍楹身体抱恙,不喜灯油的气息,室内的油灯全被移走,代之以夜明珠照亮。光线柔和,心情也随之平静。

  “外大父有恙,乐竟不知,实在是不该。”林乐坐在雍楹身边,抬头看向他,目光中充满担忧。

  “女公子不必忧心,我无大碍。”因是在养病,雍楹穿着宽袍,灰白的发束在身后,少去几l分严肃,增添更多慈祥。他安抚过林乐,视线转向宣夫人,询问道,“今日过府可有要事?”

  他最擅洞察人心,看到宣夫人的神情即知她怀揣着心事。

  “不瞒父亲,此事与楚国有关。”宣夫人说道。

  “楚国?”

  “今日楚人入城,父亲应已知晓?”

  “我知。”雍楹点了点头。

  “楚人携国书,上写公子项欲聘阿乐为夫人。”宣夫人复述

  国书上的内容,怒气再次上涌,说话时咬牙切齿。

  “什么?!”雍檀勃然大怒,当场变颜变色。

  雍楹目光阴沉,和蔼的神情一扫而空,肃杀和锋利取而代之。

  “楚国,公子项。”他坐直身体,长袍领口微敞,现出横过锁骨的一道伤疤。这是早年在战场上留下,只差些许就会击中要害。他至今仍清晰记得箭矢划过的凉意,以及随之而来的剧痛。

  那是一支楚人的铁矢。

  “国太夫人如何说?”雍楹问道。

  “国太夫人言公子项要借势,楚人定会大肆宣扬,借机离间晋越。”宣夫人沉声道。

  雍楹再度陷入沉思,目光落在身前,描摹着已空的茶盏,瞳孔中硬出杯壁上的花纹,那是一头猛兽,鹿身鸟首,模样凶恶,充满了血腥。

  “事情可禀君上?”

  “我出宫时,国太夫人已命人抄送内容,飞骑送往西南。”

  雍楹沉吟不语,能想见林珩看到书信时的愤怒。

  国君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晋楚乃大敌,战争是为常态。然楚人占据先机,此战开启,必联合上京污晋不义。

  “阴险歹毒,既要向晋借势,又要陷晋于不义,当真是好算计!”雍楹发出冷笑,不自觉扣上旧年的伤疤,眼底浮现血光。

  “父亲可有破局之法?”宣夫人此行专为求策,语气难免焦急。

  “有。”雍楹缓慢开口,目光落在林乐身上,“公子项施毒计,以为君上束手无策。但他忽略了一件事,女公子开府,有封地,非普通宗室女。”

  宣夫人身在局中,一叶障目,仅想到公子项对林乐的蔑视,却忽略了林乐的地位给她带来的权力。

  “女公子的婚事,她能自定。”雍楹一字一句说道,脸上重现笑容,“公子项设陷阱,欲激怒君上,使晋出兵不义。女公子亦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林乐侧耳静听,领会雍楹的意图,恍然大悟道:“外大父,我出面拒绝?”

  “不错。”雍楹赞许点头,语气和蔼,话中却充满冷意,“公子项无礼,女公子为君上分忧,自然不必客气。”

  林乐短暂陷入沉思,旋即转向雍檀,道:“舅父,我需笔墨。”

  雍檀没有召唤奴仆,亲自取来绢和笔墨,放到林乐手边。

  林乐挽起衣袖,落笔如飞,快速写下几l行字,交给雍楹过目。

  “君老,我少,不为配。”读出第一行,雍楹就现出笑容。继续向下看,笑意随之加深。

  “晋,礼仪之邦,国有法度。楚,国君自号蛮夷,行事肆意妄为,不为配。”

  “昔楚袭晋边,杀我边民,仇深似海。我为晋室女,誓言血债血偿。他日入纪州城,必以战车开道,踏血而行。”

  数十字铺开,笔迹犹存稚嫩,字里行间已初现锋芒。

  “好!”雍楹拊掌赞叹,将绢递给宣夫人和雍檀传阅。

  两人看过内容,

  也不免现出笑意。()

  事不宜迟,速将此送入宫内,交国太夫人过目。雍楹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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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诺。”宣夫人刚想要站起身,又忽然停住动作,转向林乐道,“阿乐,你来办,如何?”

  看出宣夫人的意图,雍楹父子皆未出声,等待林乐给出答案。

  林乐没有任何犹豫,当即道:“母亲,我即刻入宫。”

  从今日起,她将真正独当一面。

  母亲和外大父会助她,但不能再如早前一般,时时为她遮风挡雨。

  林乐起身走出厢房,推开房门的一瞬间,夕阳的余晖洒落,她的影子在身后拉长,裙摆染上细碎的金光。

  当日,林乐二次入宫。

  不多时,内史缪良走出宫门,策马直奔苍金府上。

  缪良回宫时,苍金与他同行,身后还跟着一名青年。青年手中提着鸟笼,观大小,笼内分明是一只猛禽。

  奉国太夫人旨意,宫门延迟落钥,比平时晚了足足半个时辰。

  苍金离宫之时,短暂在刑鼎前驻足,抬头仰望天空。

  星月交辉,一道黑影掠过城池上方,振翅飞向西南,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下。

  彼时,林珩已从颍州城离开,率军前往炉城。

  西境诸侯与他同行,队伍浩浩荡荡,过处鸟兽皆避。

  公子路接受招纳,即将出任炉城县大夫。为出行方便,林珩特命军中匠人以战车为参照,为他改制一架轮椅。

  队伍行进两日,在炉城外扎营。

  大帐刚刚立起,林珩的战车上忽然蹿起一道黑影。信鸟振翅冲向高空,与一只猛禽对峙,展开激烈追逐。

  林珩抬头仰望,双眼被阳光刺痛,仅能捕捉到暗色的轮廓。

  大概过去一盏茶的时间,两道黑影先后降落,一只腿上绑着信件,上面有蜡封。林珩一眼认出蜡封上的印章,分明是国太夫人的私印。

  “莫非是国内出事?”

  猛禽速度极快,先飞骑一步找到林珩。

  林珩尚不知公子项递送国书,怀揣着疑问解下书信,拆开蜡封快速浏览。

  两张绢叠放在一起,一张是国太夫人所写,另一张是林乐亲笔。

  看过全部内容,知晓前因后果,林珩怒极反笑,攥紧来信进入大帐,命马桂召军中氏族将官:“传我旨意,速至大帐。”

  “诺!”

  马桂行动迅速,晋国氏族很快齐聚。

  西境诸侯察觉异样,眺望晋军大营,皆是满心疑惑,不明白发生何事。

  公子路已为晋臣,由侍人推动轮椅进入帐内。

  待人员齐聚,林珩高坐上首,将国太夫人的书信展开,道:“楚国公子项欲聘我妹为夫人。”

  “欺人太甚!”

  氏族们火冒三丈,赫然而怒。

  “君上,臣请发兵踏平楚国!”

  “臣附议!”

  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此刻意见空前统一,发兵楚国,不死不休!

  “伐楚,需师出有名。”林珩抬起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又将林乐的书信传阅,道出心中腹案,“调甲士沿途张扬,将文字广告众人。”

  “君上要以彼之策,反施彼身?”冯胜领会林珩的用意,开口说道。

  “不错。”林珩高踞上首,目光环顾左右,笑吟吟说道,“常言楚人浪漫豪迈,我意派人入楚,当面问公子项,仰慕晋室女,可愿引颈就戮博美人一笑?不愿,则心不诚,有负楚室之名。”

  闻言,众人先是一愣,旋即忍俊不禁,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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