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这是……！

  脑海中的那些关于北固关的思绪全被耳畔传来的清浅呼吸一扫而空,诸如“敌人可能选定的埋伏地点”、“是否要更改行进路线”、“若遭遇刺鲨该如何逃出生天”一类的种种想法也顿时被肩膀上的重量碾成了一片浆糊；感受着同伴们从四面八方扫射来的视线，连泽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依次与那些或是复杂，或是担忧，或是幸灾乐祸的视线对视,这位少将军只感觉自己的体温在急速上升,被身旁那人倚靠过来的肢体交接处的皮肤更是烫得惊人。

  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近到连泽都可以清楚地听到陆琛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也知道自己被对方气息喷洒到的耳尖此刻应该是已经红透了。

  明明这人全身的重量都倚过来了才对,但怎么会这么轻？

  感觉这根本不像是一个成年男子应有的重量……他当初在吴州城郊就是用这具单薄的身体压着我打的吗？

  还有,他这也太心大了吧？无论再如何乏困,怎么会有人心大到倚靠在一个不久前还想鲨他的人肩上睡着啊？！是真的自信当前的我绝对不会对他动手吗？！

  一片混乱之下,无数有的没的的想法开始在连泽的脑海中浮现,也让他第一次察觉到了陆琛身上的某些细节——

  这其中最令他感到面红耳赤的是，虽然同为男子,陆琛睡着后的身体却软得像个姑娘,身上还自带一种好闻的香味儿。

  其实,男子身上自带熏香在大景并不稀奇。

  本就是皇亲国戚的连泽知道,大景的王公贵族和官员们都有在身上熏香的习惯,调制出独一无二的家传香方更是很多清流雅士的必备技能,就如同薄檀身上一年四季都带着檀香香囊，崔彧也一直对金桂月鳞香情有独钟一样；但陆琛身上的这种味道他却从未见过。

  并非那些常见的龙诞、植物或花果制作出来的后天香气；陆琛身上的味道更像是自然的草木在阳光下散发出来的清香,只是要更冷清些，不靠近根本就闻不到分毫。

  所以，这味道到底是……等等，我都在想些什么啊？！

  下意识地想要再靠近那人些好好分辨个仔细，但很快，骤然反应过来的连泽差点从马车车座上一跃而起、蹦出车厢。

  下一秒,用尽全力方才稳定住了身体核心、总算没让肩上那人滑落到座位下，连泽直接出了一头透汗。

  微微用眼睛余光观察了下。

  呼——还好，人没醒。

  唉？不对……我关心他醒不醒干什么？！

  连百川啊连百川，你可真是晕了头了……！！！

  罢了罢了，看在他之前研发出的那些军中利器、这次又主动冒死陪我们一同北上的份上，我主动照顾他一二也是应该的；毕竟之后还要想办法把他招进连家军里……唔，说起来，他的弟弟妹妹似乎也很有天赋，不如一起招……呃。

  越想越觉

  得身上似乎有些如芒在背()，骤然抬头的连泽这才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这是全程都被对面的两个友人和崔彧陆琰当戏看了。

  不……等……你们为什么全程一言不发、只是看着？！

  还有，对面的那个陆家小哥，我这次也没有对你的兄长做什么吧？为什么要对我露出一副想鲨人的眼神啊？！

  这下，本来只存在于其耳尖的红色登时蔓延至全脸，这个将军之子莫名感觉自己有些手痒、无比想念自己那把挂在车厢外的长木仓。

  ——心中想要立刻逃离当前气氛尴尬的车厢、提枪去找几个刺客捅一捅的冲动就快要压抑不住了。

  无论是前方出现了山匪拦路需要解决还是悬崖落石堵塞道路要人去搬……怎样都好，快点找个理由让我出去吧！

  看似沉默、面无表情的他实则已经在心中开始了疯狂祈祷。

  反正这车厢，他是一秒也不想再多呆了。

  看着被大兄靠肩的连泽，陆琰双目冒火，眼中写满了“若是你敢再乱动、惊醒大兄就死定了”的警告之语。

  随着这一路北上，距离京城越近，少年心中对自己当初轻易被兄长说服、放心地与陆琛一同入京之事的悔意就越深。

  果然，北方就没什么好地方！

  脑海中关于北疆的那些前世记忆再次浮现，令他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兵书。

  而且，车厢里的这些人作为兄长来北方的缘由，也都不是什么好鸟！！尤其是这二个——

  除去陆琛的师兄崔彧外，此时的陆琰再看向其余二人，目光中便带上了几分厌恶和警惕。

  没想到刚送走了一个崔介玉，竟又来了个二个对兄长心怀未知企图的人，这实在是防不胜防……！

  看向正靠着连泽肩膀沉沉睡去、貌似对对方险恶的心思一无所知的陆琛，少年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又重了许多。

  ——无论如何，他绝对要让这几个登徒子铩羽而归！！

  另一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冠上“登徒子”之名的薄檀收回了看向对面两人的视线，微微垂眸。

  这一世，陆琛的身体状况着实有些令人担心。

  想到那人这几天眼底无法褪去的青黑色，他缓缓收紧了宽袍遮掩下的手掌。

  与此同时，一抹难以被忽视的失落自他的心底浮起，令这个丞相之子为之久久愣神——

  即便是前世他尚还与陆琛互为挚友的时候，这人也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如此不设防备的样子……

  也从未，这般倚靠过他的肩膀。

  同样于一瞬间对连泽皱起双眉的还有崔彧。

  “若是当时坐在无晦身边的人是我就好了”，这个被陆琰判定为无害的师兄于心中默默想道，却没有在面上表现出一分一毫。

  只有一开始纯在看戏的裴昭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车厢中的诡异气氛，不由得讪讪地挠了挠头。

  ()  啊，对了……！陆无晦可是皇表姐内定的驸马啊！

  若是堂姐知道他的驸马靠在别人肩膀上睡了一路，不会生气吧……？

  不，不会的！毕竟陆琛和连泽都是男子、没有什么男女大防。而且他们两个应该也都没什么龙阳之好……

  唔，应该……是没有的吧？

  思及此处，这位大景二皇子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地擦了擦前额不存在的汗滴，心中也不由得想起了他们裴家历代先祖那堪称混乱的后宫取向。

  呃，他们老裴家似乎向来对于男女荤素不忌，与同性相恋甚至已经堪称常态；就连他的老爹裴煜都曾盛宠过一个伶人。

  还好，还好，连泽表哥不完全算是我裴家人，我裴昭也向来只喜欢香香软软的女郎……

  已经真的开始流汗，裴昭立刻将话本翻至之前被打断的剧情继续阅读、试图以此转移注意力，也不再去看对面靠在一起的两人了。

  待四周众人围观的视线散去，连泽总算轻松了少许。

  身旁那人静静地靠在他的肩上，轻飘飘地仿佛没什么重量，让他不禁想起那些家中眷养的狸奴。

  每当天气晴好的时候，这些小东西就会聚集在练完武的他的身边、争抢着爬上他的肩膀头顶。

  它们又轻、又软，蹭过来的温暖身体还带着些许淡淡的草木香气，简直就和此时的陆琛一模一样。

  但连泽知道，陆琛绝不是那些爪垫软绵无害的狸奴；这具看似绵软无力的身体中，也蕴含着可以轻易取他性命的力量。

  目光扫过那两把一直斜靠在这人脚边、通体纯黑的长剑，连泽垂眸无言，只是努力放松右肩紧绷的肌肉，试图让陆琛靠得更舒服些。

  那日在吴州府远郊，陆琛与他对攻时使用的仅是一把普通的佩剑；只因那时候，这两把用天外陨铁熔铸的黑色长剑还未彻底打造完成。

  如今，这两把剑已经完成了淬火开刃、被陆琛随身携带，但这一路上连泽却从未见过陆琛使用它们——

  往往是还未等陆琛出手，那些敌人就已经被护卫们解决掉了。

  若是能够顺利到达京城，也许可以请他带着这两把剑去演武场与我真刀真枪地打上一场……

  一边在心中暗自思量，连泽一边小心地将微微透光的车帘拉紧，彻底隔绝外面已经渐渐开始变暗的天色和悄然飘落的降雪。

  不过，此时的他未能想到的是，很快他就可以亲眼目睹那两把黑剑的出鞘饮血，而他刚刚那些在心中的祈祷，竟也都被应许成真。

  ——就在车帘被拉上的那一刻，靠在他肩膀上的那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几声突兀而凄厉的鹰啼骤然划破了外界的雪幕、响彻了这片空寂的山隘，很久都未能停止。

  “大兄，你醒了？”看到陆琛抬头起身，对面的陆琰立刻精神起来，“要不要喝点儿热水润润嗓子？”

  “谢谢。”接过少年递过来的水壶、将其中的温水一饮而尽()，陆琛随即抄起了那两柄长剑?()_[(()，看向车中众人：“大家也都喝点水、吃点东西吧。”

  “锵”的一声，利剑出鞘。

  “不然……”一边用绸布将其中一柄长剑与右手手掌紧紧捆绑于一处，他一边建议道：”一会儿怕是就没有心情再吃了。”

  然而，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便已经有破空声传来——

  “叮叮铛铛”，无数羽箭撞击在车厢外壁的精铁夹层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是敌袭——！各个部署，准备一同列阵迎敌！！”侍卫们的吆喝声远远地传过来，被山隘中的夹道风吹撒大半，微微有些失真。

  “好了，连泽和我一同出去处理，其余人就好好留在这里、闭紧车门。”没有再废话，陆琛已经一把拉开了车厢的厢门，将迎面射过来的箭矢一剑砍落，转头向众人露出了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若是感到害怕的话，就握紧我之前给你们的护身符吧。”

  挥手让赶车的侍从按之前演习的那样驱车前去与陆芸陆芙所乘坐的那辆车汇合，陆琛在连泽也跳下车后将车门彻底封死，也将众人还未说出口的话语和焦急的表情一同封在了车中。

  “就按之前约定的那样，我去前方解决攻过来的敌人，至于这边大家的安全和那些越过前方防线的漏网之鱼，就拜托给你了。”

  目送着马车消失在能见度越发低的雪幕中，陆琛对身旁的连泽轻轻说道。

  “呵，竟然派了这么多人来，看来对方是想要在倾尽全力在此处解决我们了……”

  前方的敌人……

  与陆琛一同抬头看向车队的前方，连泽却只看到了两侧崖壁之上连绵不绝的火把和不计其数的黑影。

  “不行，对方人数太多！陆琛，我和你一起……！”眼前再次浮现出方才这人沉睡时那满是疲惫的脸，连泽握紧了手中的木仓杆，试图违背事先约定的话语马上就要破口而出。

  然而，下一刻，眼前所见的景象终是未能让他将那句话说完。

  “赫——”的一声，随着陆琛以并于一处的中指和食指轻轻一抹，他手中的两柄黑色长剑竟然无风自燃，骤然在一片雪夜中亮起了两团橙红色的火光。

  这……这是……！！

  在连泽愣住的双眸中，手持燃烧双剑的那人轻笑了一声：

  “之前你们不都说我是神仙吗？那今日不妨就信得更彻底些吧——仅限今日。”

  一片晦暗的天空下，无尽的落雪中，连泽愣愣地看着陆琛火光中的脸，只感觉此时此刻的一切都如梦似幻，明明是真实，却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假感。

  一片人马喧嚣中，他听到那人说，解决前方的那些乌合之众，我一人足矣。

  听到那人说，连百川，做好你该做的事，不要为我担心。

  听到那人说，毕竟，神仙是不会死的嘛。

  “同样，神仙也不会让你们死的。”说着，陆琛指了指他的胸口——那里放着陆琛之前给他的护符。

  “二条命。”仿佛在哄孩童一般，陆琛以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出了令连泽感到心神俱震的话：“神仙会给你们每人二条命，所以不要害怕。”

  “那么，就让我们一会儿见。”

  说着，那人手持两团火光，就这样转身与他交错而行。

  就在其与连泽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一句微不可查的问询在这位大景少将军的耳畔骤然响起。

  “……若是今日能够平稳度过，可否算是我救了【你们二人】一命呢？”

  二人。是在说他和薄檀、裴昭。

  “并非是挟恩图报、让你们每人都亏欠我良多，而是……”

  那融入风雪中的声音轻到仿佛是连泽此时产生的错觉，背向连泽的那人如此说道，无人能够看清他此时面上的表情：

  “能否就凭今日之事，将你们心中的那些前尘过往一笔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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