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3 章
作者:原味麻薯      更新:2024-01-22 01:10      字数:4485
  吴州府·十里码头。

  穿梭在来来往往的大小船只之间,一艘毫不起眼的小船就此缓缓靠岸。

  早就候在码头上的帮闲们只瞅了一眼那小船吃水不深的单薄船身就都摇摇头移开了目光——

  有多年码头工作经验的加持,他们早就锻炼出来了一双稳如戥子般的双眼,只看船只的吃水线便能知道船上主人载运货物的多少;是以,在大部分帮闲看来,这艘小船外观普普通通、也并没有运送大量货物,其主人大抵囊中寒酸、定是榨不出多少油水,自然也没必要为它浪费时间。

  于是,待到小船在岸边彻底停稳抛锚,愿意凑上前来讨个活计的便只有个没有经验的半大小子。

  陈十三就是这些半大小子中的一员。

  和他周围的同伴一样,陈十三也是土生土长的吴州府人,与其父辈一样,自小就在这码头旁靠接零工讨生活。

  身为最普通不过的平民百姓、家中孩子又多,陈十三自然是没有去学堂读书的机会,不到十岁就开始跟着熟识的街坊们在这十里码头上接一些诸如跑腿、向导之类的轻松活计来补贴家用,只等到自己的年龄和力气都再增大些就改为替来往商客抗运货物,挣个辛苦钱。

  不过,与大多性格圆滑的码头帮闲们不同,这少年乃是街坊同伴们公认的老实憨厚。就在身旁的同龄人都一股脑儿地聚在船头说吉利话讨要赏钱的时候,只有他默默地主动拉住了船工抛上岸的绳索、手脚麻利地帮忙将其在岸边的石桩上系紧;倒是让对面的甲板上的船工们颇为意外,挑眉盯着他看了良久。

  南方夏日当午的太阳正烈,晒得人浑身滚烫、汗流浃背。

  待陈十三手脚麻利地系好绳子、擦着额头冒出的汗珠自石桩旁起身,正想要开口向那些船工们问问还有没有其他活计可以安排给他时,却被一抹出现在船头围栏后的身影占据了全部的心神。

  率先映入少年眼帘的是一双看起来就造价不菲的缎面锦靴,随着视野一路向上,他便看到靴子主人一身月色长袍,在明晃晃的日光照耀下仿佛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只一瞬间,陈十三与那人的视线交错,恍惚间看到了一双无比明亮的凤眸。

  可惜,还未等他细看,那身着月色长袍的人便戴上了身旁仆从递上来的白纱斗笠,将凤眸与那张极盛的容颜隐在了薄纱之后。

  饶是如此,这转瞬即逝的惊鸿一面带给陈十三的精神冲击也久久未能消散。淡红色很快爬上少年人的面庞和耳朵,让他感到自己的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

  和陈十三一样,他的那几个刚刚还在一心讨赏的同龄玩伴们也都哑了火。哪怕是平日里最混不吝的小子此时此刻也都屏住了呼吸,只看着那人伴随着一声声悠长嘹亮、此起彼伏的船工号子几步踩过架在船头的悬梯,如翩跹的白鹤般落在码头的青石地砖纸上,一举一动都充斥着少年们描述不出的贵气优雅。

  这是遇到

  贵人了啊……!能有这般气质,一定是难得一见的贵人驾临此间!!

  一时间,方才还对这艘小船不屑一顾的那些码头帮闲们全都向这里汇聚过来,无比热情又拘谨讨好地卖力推销自己的才干。

  包括陈十三在内,之前距离小船最近的那几个半大小子哪里是这些一身腱子肉的成年男人的对手?只几个呼吸的功夫便被人潮挤到了犄角旮旯、挡在了密密麻麻的人墙之外,连那贵人的衣角都看不到了。

  这般的好相貌,在整个吴州府中估计就只有那位陆举人才能比得上吧……?

  和身旁因被驱逐而感到愤愤不平的同伴不同,此时的陈十三/反倒有些状况外地出神。

  数月前,那个在吴州府颇具盛名的陆举人来码头相送友人的时候他正好也在场、有幸得以围观,知道当时的场景也都如今日一般无二——

  可以说,那日大半个码头的人都在明里暗里地去看那耀眼到不似凡尘中人的书生,连手上的活计都顾不上做了。

  只是,和今日这位身上总是透着些许疏离、一看就不好接近的不知名贵人不同,陆举人简直称得上一句平易近人。每逢佳节,吴州府人都能在城内的大小集市中和他偶遇;还听闻不少大胆的青年男女在今年的晦日踏青时专门去给陆举人送手帕香囊,有人亲眼所见,这位可怜的举人老爷差点被这些热情的信物淹没在城郊……

  不知是真是假,吴州府内关于那位陆姓举人的各种风流轶事数不胜数,陈十三垂着脑袋一想就停不下来;等到他发现四周安静下来、看到那双眼熟的缎面锦靴,才身子一抖回过神来,骤然抬起了头。

  ——不知何时,那位头戴斗笠的贵人竟然在前来码头接应的仆役的簇拥下穿过人潮、停在了他面前,还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指定了他作为此行的唯一向导,要他带着一行人游览吴州城。

  更让陈十三意想不到的是,贵人竟然会开口向他询问那位陆举人的事迹,并言称自己乃是那陆举人的好友。

  是了,若是陆举人的朋友,合该是这般的风流模样……

  很快说服了自己,在白纱帷幔后那人传出的一声声清雅动听的问询下,少年很快便将关于那位陆举人的所有奇闻异事全都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一路上话语不停:

  “若是说到那位陆琛陆解元,就不得不提这闻名吴州的‘解元肉铺’了——说来您可能不信那天上文曲星般的人物竟然有着一手叫人称绝的庖丁之术,但这点整个吴州城北宰房的屠子们都可以作证……”

  自小在码头做向导的陈十三早就跑遍了整个吴州城、对这城中的各路消息也算灵通,讲起陆琛的事迹更是得心应手;直到按那贵人的要求将这一行异乡人送到了府城中名声最好的客栈后,他才依依不舍地拿着贵人赏赐的荷包转身离开。

  下意识地颠了颠手中麻布荷包的重量,少年只感觉它格外的轻,其中大抵没有多少赏钱;但他却并没有因此感到懊悔,反倒心情不错、觉得光是能够和

  那样气质高洁的存在同行聊天便已不虚此行。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打开了荷包的系带、看到那枚静静躺在包底的金叶子为止。

  “这……!这是!!!”手中普普通通的麻布荷包突然变得十分烫手,陈十三一个手抖差点将荷包掉在地上。

  猛地抬头环顾了一圈四周、发现无人关注自己,脸已经涨得通红的少年才小心翼翼地将荷包塞进自己前胸衣襟下的暗袋,疯了般地向着家的方向跑去。

  “……回禀主上,那小哥已经安全归家,一路上没有差错。”良久,一位仆从前来汇报,得了那贵人的点头回应。

  “没想到,我们的陆大人在吴州百姓心中是这样的……特殊。”轻轻呷了口客栈提供的免费清茶,斗笠轻纱之下的裴玠笑着摇了摇头。

  而且,陆琛会庖猪在城中售卖的情报竟也是真的,还得到了全体吴州百姓的认可,认为那“不愧是经由文曲星之手的猪肉,比寻常猪肉还要好吃得多”。

  即便再如何确认,每次听闻此事的裴玠仍会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这一路上舟车劳顿,您是否先在客栈中休息一天再去见那位大人……?”一旁的下属小声建议道,打断了裴玠的思绪。

  作为一直陪侍裴玠左右的心腹,他知道自己的主上自年初就开始一直被突然繁重了几倍的公务所累、整个人如陀螺般连轴转个不停;就连在南下吴州的船上都在处理来自大景四处传来的文书,如今身体内的疲劳更是已经几近溢出了。

  然而,他的这位主子自己却并没有想要休息的意思。

  “不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去陆府拜访。”拒绝了下属的提议,裴玠笑着起身——就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自来到这吴州府后,他发自内心笑出来的次数有明显的增多:

  “早就听吴州这边的弟兄们说陆大人有着一手绝佳的厨艺,正好择日不如撞日、马上就是午饭时间,就让我们去他府上蹭一顿饭罢。”

  ——先是蹭饭,然后再借机蹭宅子、名正言顺地留在陆琛身边;即能以此试探陆琛的深浅还能省下留宿客栈的钱,岂不美哉?

  可是,就连裴玠都没想到,他最终也没能成功蹭上这顿陆府的午饭。

  早就从吴州的下属那里收到情报,裴玠知道近日开始去澹台书院任教的陆琛已经携弟妹从城外的避暑庄子中搬回了府城,自然不会跑空。

  在下属的带领下,他一路毫无差错地来到陆府大门前、亲自叩响了门上的黄铜门环。

  片刻后,门后传来清浅的脚步声;前来开门的是一位年龄大概十五六岁的少年。早就已经在情报中看过对方简笔画像的裴玠猜测,这大概就是陆琛的庶弟陆琰。

  看到门外来访的陌生面孔,少年微微皱眉,脸上显露出几分谨慎;直到裴玠以崔介玉的身份自报家门,展示出陆琛的亲笔回信才博得了少年的信任,被成功放行、进了陆宅。

  与陆家在城外仆从众多的庄子不同,这

  座位于府城的小院因空间不大的缘故仅住了陆家兄妹四人、缺少安全保护,不由得陆琰不谨慎。

  “家兄今日在书院有课,要稍晚些时候才能回来,还请介玉兄在会客室稍待片刻……”因来访的是陌生的男客,陆琰并没有让阿姊和小妹露面,而是在安顿好裴玠带来的人马下属后亲自带着裴玠落座、为裴玠泡上一壶清茶。

  不提陆琰日后是如何后悔自己今日这般引狼入室的行为举动,如今的他也只是一个为兄长有友来访而感到高兴的弟弟罢了。

  在得知眼前这位便是在陆家经济困窘时提供了很多经济援助、与大兄一同经营糖霜生意的那位介玉公子后,他更是在招待上格外用心。

  裴玠则在落座后目光隐晦地环顾打量着这个多次出现在吴州情报中的小院子。

  他的视线不落痕迹地扫过会客室中那些雕刻精巧的胡桌胡椅和那些格外富有生活气息的室内摆件,以此揣摩描绘此间主人的性格喜好;当他正要看向院中那棵悬挂着秋千的枇杷树时,却突然听到了“吱呀”一声。

  那是门轴转动的声音,是他在等的人回来了。

  隔着满院葱茏的绿意,裴玠看向那扇朱红色大门所在的方向。

  下一秒,他看到了那人扣着门环骨骼分明、如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手,而后是如翠竹般挺拔的腰身……

  和一张让他感到莫名熟悉的脸。

  “砰砰,砰砰。”

  在看清来人面容的一瞬间,裴玠只感觉自己的心脏陡然缩紧、而后失控地疯狂跳动起来,仿佛想要从胸膛中破体而出飞至那人身边。

  与此同时,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开始变得扭曲,一些光怪陆离的、他从未见过的画面开始在脑海中浮现。

  如同时光溯回一般,裴玠看到了身穿奇装异服的自己和那人相处的种种景象。

  他看到自己化作漆黑的蜘蛛被数柄长剑贯穿,至死也没有松开那人所在的光茧;他看到自己操纵着不知名的机巧傀儡在星空中与怪物厮杀,一路追随那人前进的方向……他看到自己徒劳地抱着那人渐渐变冷的身体,脸上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来找我吧,【——】。”

  彼时彼刻,那人喊着让裴玠感到陌生的姓名;但不知为何,裴玠就是清楚地知道,那些容貌姓名不同的人俱是自己的曾经。

  “下一世,如果你还能找到我的话……”

  最后的画面中,那个有些模糊的身影轻声说道。

  “我此生欠你的,一定尽数奉还。”

  ……

  自己为何会突然自座位上一跃而起冲向那人的方向、抓着那人的衣袖说了哪些胡言乱语,又是何时因头痛欲裂晕倒在那人怀里,裴玠一概记不得了。

  在沉溺于黑暗前的最后一秒,落入某个温暖怀抱中的他只听到有人发出了一声轻叹便彻底没有了后续的记忆,自然也没有看到怀抱着他的陆琛看着他头顶显示的那些文字和好感度进度条,此时面上露出了怎样的复杂表情。

  ……这一世也被你找到了呢,霍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