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2 章
作者:原味麻薯      更新:2024-01-22 01:10      字数:3957
  也许,让自己的爱徒主动涉入那如一潭淤泥般的朝堂,如自己年轻时那般、怀着试图改变些什么的一腔热血去和那些人拼个头破血流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想到这里,忧心忡忡的童甫不由得看向身旁的胡椅——那里正坐着之前口口声声说着要陪侍他这位老师左右,一转眼却已经微阖眼睛、似乎马上就要沉沉睡着的陆琛。

  许是去岁感染风寒伤到了身体的根本,童甫总觉得自家的小徒弟似乎是因此看淡了某些东西,对功名也不复如曾经那般热衷,反倒让童甫在其身上品出了几分想要入世归隐的洒脱。

  在自己这位老师面前,陆琛也变得比之前更加寡言。就如今日这样,面对自己和老友的登门拜访,陆琛全程少有主动开口,只是礼数周全地安静坐在一旁,如同寺庙里供奉的那些坐在缭绕烟火中、始终不发一言的塑像。

  此刻,夏日灼热的阳光正透过雕花窗棂倾泻在他的弟子身上,衬得其本就有些苍白的皮肤看起来近乎透明。这令童甫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下一秒陆琛就要完全融入碎光和窗外不绝的蝉鸣之中,就此消失不见。

  在那张正值青葱年岁、本该充满年轻人独有朝气的脸上,这位老山长察觉到了一丝难以掩盖的疲惫。在发现陆琛眼底那抹隐约的青灰色后,他更是渐渐皱紧了眉。

  啧。当时就不该同意让这孩子搬出书院去道观中久居的……

  摇摇头将脑海中莫名生出的神像既视感驱散,童甫有些担心地看向陆琛,却并没有出声打扰陆琛的闭目小憩。

  对陆琛身体状况有所了解的他自然是知道陆琛如今莫名染上了精神不济的嗜睡症状。若不是陆琛请吴州府内有名的医生们都来陆府看诊作证、证明他的身体确实并无大碍,这位老山长估计就要亲自下山扭送陆琛去医馆常驻了。

  面对如陆琛这种从未见过的疑难杂症,吴州府内的医者们也都纷纷表示束手无策,只是看在陆琛仅是比常人更容易感到困乏、没有其他不良反应的份儿上劝身为家属的陆家三姐弟和童甫山长不要为此太过忧心,并提笔给这位在吴州府内名声愈发响亮的陆举人开了一堆大补的药材,让陆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几乎将补药当做水喝。

  为了早日摆脱喝药,陆琛只能主动去和那些大夫们交好,并在大致了解了这个世界的医学水平后凭着他继承自己前几世的医理知识在吴州的医术圈中混出了一点儿名堂,简直成了久病成医的典范。

  至于陆琛所掌握的那些医术都是怎么来的,问就是来自某青阳观的挂单无名道长——

  道士会医术倒也说得过去,毕竟山医命相卜不分家嘛。

  最后,在由吴州各大医馆认证出师后,陆琛甚至还亲手给因年轻时落水导致肺部落下病根的童甫山长炮制了些保护心肺的丸药,让老山长感到既骄傲又窝心。

  对于陆琛的身体,几乎把陆琛看作自己半子的童甫虽然忧心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在日常生活中对陆琛更加关切,时不时来陆家

  庄园中探望一二。

  只是面对此情此景,童甫也不由得扪心自问,以自己弟子如今这般的身体状况,他当真合适步入朝堂吗……?

  不动声色地垂眸,曾为大景正三品户部侍郎的童甫握紧了手中微烫的茶具。

  不提入朝为官后需要处理的繁忙政务和充斥着尔虞我诈的险恶官场环境,单单只入京赶考和需要持续数日之久的会试过程对陆琛来说都成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门槛——这样病弱的身体,在那条件简陋的会试考场之中怕不是连一天也撑不过去,又谈何能够金榜题名、取得功名呢?

  ……为了博取功名而伤害身体,这当真值得么?

  自得知陆琛的情况后,让陆琛远离朝堂的念头就开始在童甫的心中滋生;这念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消亡,而是越演越烈、甚至在今日达到了某一极值,对陆琛健康的看重压过了他曾经对爱徒未来在大景有所作为的期待,彻底占了上风。

  是的,许是怜惜陆琛家境没落、父母早亡的经历,亦或是欣赏陆琛在治学上极为突出的天赋……无论如何,童甫承认,比起其他学生,他确实对陆琛有着一份额外的偏爱和私心。

  身为号称大景五大书院之一的澹台书院的山长,童甫教过的学生很多、名下也并不缺少弟子,但他却还是难免在心中为这个年纪最小的关门弟子保留一块独有的柔软角落。

  作为书院的山长,童甫理应谨力劝学,督促陆琛放手一搏、建功立业,日后为书院再添几许荣光;但作为师长,他却只希望他这个最令自己得意的学生能够无病无灾,一生平安喜乐。

  【为大景献身的士子向来前仆后继、源源不绝,通向金銮殿高台和青史留名的道路上更是已经堆满了骸骨,这其中也并不缺我这学生一个。】

  一时间,童甫心中甚至生出些许与圣贤书一直以来的教诲相悖的“谬论”,但他只是为此愣了愣神,并没有任何悔过的意思。

  他童甫这半生已经为大景教出了那么多在四方发光发热的学生,足以称得上一句仁尽义至;只是因私心将仅有的一个学生截留在朝堂之外,也不算很过分罢?

  如果陆琛当真向往市井山野、不愿入朝为官,想我这些年来在大景的人脉也足以令他纵情山水、富足无忧地度过一生……

  脑海里掠过千般思绪、面上却不显露半分,这位老山长低头轻呷了一口温茶,甚至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将手里的澹台书院传给陆琛。

  不过,还未等他细想,茶桌对面的房朗却压低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愿意费心为陆琛的未来考虑的人并不是仅有他一个。

  “无晦之前做出来的新式农具和豆麦套种的耕作法我已经派人快马送至京城了,在得到验证后上面的赏赐大概很快就能发下来。”同样看了眼一旁的陆琛,房朗的双眸中满是赞赏,随即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

  “只可惜无晦不愿为发明这些器物具名,不然这一次定然可以借机让这孩子在圣上面

  前挂个名号、得些好处赏赐——这样一来,若是那边有人想要动他也会因此心生顾虑,不会再如这次这样肆无忌惮。”

  “不过,就算圣上不赏,我也已经以此为由为无晦在州府内占了一个幕僚主簿的位置,让他多一个官面上的背景靠山,也不妨碍他日后北上参加科考,”这些时日和陆琛接触下来,这位房知州早已经将其当作自己后辈照拂,自然将陆琛的事情放在了心上:“因为这算是提前征辟,所以也不用无晦日日来衙府内点卯值日、只当作挂职即可,虽然没有额外俸禄可领,却也轻松自在。”

  “话说,你难道就没有让无晦去书院内挂职的念头吗?作为江南最富盛名的书院,若是能在其中职教、网络江南士子,多少也能让某些人心中掂量一二。”说到陆琛日后的去处,房朗笑着向老友挑了挑眉。

  “那还真是劳你为无晦费心了。”看到友人作怪式地讨要夸奖,童甫也不由失笑;但回想起之前与陆琛谈话的内容,他的面上渐渐浮现出些许古怪之色:“至于去书院任职,以无晦的学识确实足够,我当然已经向他提过此事,那孩子也答应了,只是……”

  说道此处,童甫的话语微微停滞了片刻。

  “只是,无晦想要去书院任教的并非他一直以来擅长的明经讲义和格律诗赋,而是——”

  “算学。”

  就在陆琛马上就要在两位长辈的安排下被打包送进书院、成为崭新出炉的教书先生时,远在万里之外的京城,国子监中的那些士子们却已经开始纷纷陷入了考试焦虑。

  原因无他,只因三年一度的会试之日马上就要到来,很多人的命运都将会在几日后被彻底改写。

  “没想到那人当真放弃了今年的科考……”

  丞相府内,手握经义的薄檀心中情绪莫名。

  之前因吴州之事阴差阳错之下得以和连泽裴昭二人摊牌讲开后,他已经发现,他并非此世仅有的重生之人。

  ……那么,那人也会如自己这般,在死后重来一世吗?

  也许正是因为那人也有着前世的记忆,所以才会放弃科考、此生选择走向另外的道路?

  若是那人真的记得前世种种,那这次其主动退却会是因为良心发现……还是为了筹划更大的阴谋?

  新的怀疑浮上心头,不知不觉间,薄檀手中的经卷已经被他握得褶皱变形。

  良久方才将心神重新平定,这位丞相之子按了按自己有些酸胀的眉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能再继续被这些纷杂的思绪干扰了。他目前的当务之急乃是通过此次会试,至于陆琛是否也是拥有前世记忆的重生之人,那就等到他金殿唱名后再细细分说。

  至少,这一次没有那人参与的科考,我定要取下那状元头名……!

  重新将目光凝聚在手中的经义文字之上,前世仅为探花的薄檀于心中立下了誓言。

  于此同时,毗邻国子监的一间客栈中,同为本次考生的崔

  彧也在进行最后的考前准备。

  屏退了各位仆役,这位衣着华丽的贵公子小心地打开了某个上锁的书箱,从中取出了一沓已经因经常摩挲而有些起皱的手稿。

  即便明知自己早已经对纸面上所写的内容烂熟于心,但他还是仔细地阅读完其中的每一个字,并反复默读了数遍,直到思绪外放,微微出神。

  定定地看着书稿上的那些由他自己亲自誊抄的经义策论和诗赋,崔彧的表情一时间变得有些阴晴不定。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直到最后一丝阳光完全隐没在地平线的尽头。

  “嗤”的一声响起,是崔彧亲手点燃了桌上的烛火。

  就着这摇曳的火焰,他将手中的书稿点燃,眼看着微黄的纸页被焰心吞没、化作橘色的光蝶在空中翩跹起舞,并最终成为地板上的一抹飞灰。

  在房间内灯火熄灭的那一刻,似乎是有人发出了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很快便隐没在窗外响起的打更声中。

  三日后,会试准时举行。

  无数来自大景四面八方的士子们齐聚,在街道两旁围观人群的裹挟中艰难地涌向考场,如逆水行舟;薄檀与前来为他壮行的裴玠和连泽并同被仆从簇拥的崔彧都在其中。

  而就在代表着会试正式开启的钟声被敲响的那一刹那,一条不起眼的轻舟鼓足了风帆,自京外的码头顺流南下、驶向了吴州府城的方向。

  一位身着月色锦袍的青年就静静地站在甲板之上。望着船下脉脉的江水,他的心思已经飘向了江南。

  “陆琛,你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