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第五十三章 美人灯
作者:糯团子      更新:2023-07-03 07:52      字数:5945
  第五十三章

  夜色笼罩的蓬莱殿,小雪飘摇。

  院中红梅傲立,摇曳身影刻在海棠花窗上。

  丝丝缕缕的冷意自足尖腾起,很快,遍及全身。

  下颌生疼,没有靶镜照着,沈鸾也能猜出那上面定是留了红指印。

  母亲的话顺着抄手游廊,遥遥传来。

  一步一步好似踩在沈鸾心口。

  沈鸾瞳孔骤缩,为裴晏露||骨的话,也为游廊下朝这边行来的母亲。

  “裴晏,你松开我……”

  扼在自己下巴的手指不松反紧。

  裴晏步步逼近,凌厉眉眼骤然在沈鸾眼中放大。

  他唇角笑意似有若无,只轻飘飘一眼,顿时叫沈鸾不敢再乱动。

  裴晏刚刚说的什么?

  ……画本?

  沈鸾猝然惊呆,后知后觉,裴晏这话背后的意思。

  那画本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裴晏怎会知道?

  难不成那一夜他就在自己院中,看着自己秉烛点灯……

  羞恼和气恼一并爬上沈鸾双颊,怒意渐起,沈鸾恼羞成怒:“你居然、居然……”

  手脚胡乱蹬着,沈氏的声音由远及近,沈鸾听见母亲的声音,听见她在廊下问绿萼为何站着,听见她……一步步走来。

  金缕鞋踩在台阶上,只需再往前走几步……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沈鸾忽的挣开裴晏的束缚,她站起身,惊魂未定,胡乱甩袖之际,案几上高高立着的汝窑美人瓢倏地被沈鸾甩落在地。

  只听一声清脆声响——

  再之后,是汤圆白色身影一晃而过。

  一团奶白色疾速朝沈鸾飞奔而去,又在看见沈鸾身侧站着的裴晏时,急急刹住脚。

  往后退开一步,纵身一跃,跳到身后高高的博古架上。

  满地的碎片狼藉,随之而来的是沈氏焦急不安的声音。

  她步履匆匆迈入花厅:“发生何事了?”

  瞧清地上的一幕,再看看博古架上舔着爪子的波斯猫,沈氏攥紧巾帕,捂住心口,忙不迭往沈鸾走去。

  “没伤着罢?都是我不好,刚想着给这猫剪指甲,没的吓坏了它。”

  沈氏朝裴晏福身:“妾身见过五皇子。”

  裴晏颔首:“夫人请起。”

  沈氏笑笑,满含歉意:“是我的不是,没的叫这猫儿冲撞了五皇子。”

  宫人躬身进了花厅,很快收拾好地上的碎片。

  夜色空寂,天上如搓棉扯絮,雪珠子簌簌扑了一脸。

  缂丝盘金屏风前,沈鸾面色淡淡,再无先前的温和,她眼底还藏着愠怒:“五皇子若无事,还是早些回宫去,省得天黑撞客。”

  声音冷淡,赶客之意显而易见。

  好歹是沈鸾的救命恩人,又是皇子,沈氏不好拂裴晏的面子,只歉意笑笑。

  又拽着沈鸾衣袖,悄悄睨她一眼。

  沈鸾别过脸去,不理会。

  裴晏笑而不语,拱手起身离开。

  临行前,还不忘轻轻瞟了沈鸾一眼。

  那目光极轻极淡,意味深长。

  沈鸾狠命拿眼瞪回去。

  蓬莱殿又恢复往日的安宁。

  沈氏心系沈鸾,担心她开罪裴晏忧心忡忡,她搂着沈鸾双肩,轻声细语:“当日在崖下,幸而有五皇子相助,怎么说他也是卿卿的救命恩人。先前不还说,送了好些谢礼去明蕊殿吗,怎的如今又剑拔弩张?”

  “那是我……”

  一想起裴晏知道自己看的画本,还对自己说那些话,沈鸾气红一双眼睛,不肯叫沈氏再说裴晏半个好字。

  沈氏无奈一笑。

  夜已深,她也差不多得出宫,沈氏拍拍沈鸾肩膀:“你好好歇息,那药膏叫茯苓和绿萼看着点,一日也不许落,省得将来落了病根。”

  沈鸾一一答应,目送沈氏乘车离去,转身,脚边忽的多出一直奶白色的团子。

  沈鸾俯身,将汤圆抱在怀里。

  她拿下巴蹭蹭汤圆的脑门,眼底柔情万分。

  茯苓和绿萼垂手候在一旁,跟着笑:“这猫儿果真通灵性,也就在郡主面前,才这般乖顺。”

  蓬莱殿前伫立着一众戳灯,光影亮如白昼。

  汤圆窝在沈鸾怀中,许是这段时日困在宫里久了,汤圆瞪圆一双漂亮的眼珠子,左右张望,好奇不已。

  试图从沈鸾怀中挣出去,拿爪子刨台阶上厚厚的积雪。

  茯苓和绿萼走近,汤圆立刻扬起毛茸茸尾巴,满脸警惕,也不再刨雪顽,只盯着茯苓和绿萼看。

  沈鸾挥袖,屏退宫人:“你们不用跟着,我一人走走就好。”

  茯苓和绿萼相视一笑,终不放心,退至廊檐下,远远瞧着沈鸾。

  白雪覆盖的崇峨宫殿,树影婆娑。

  宫殿门口挂着两盏精致的玻璃牛角灯,光影朦胧,隐隐绰绰。

  汤圆上蹿下跳,自己揉雪团推着顽,不亦乐乎。

  沈鸾深怕它在雪地待久着凉,俯身抱住。汤圆不允,在沈鸾怀中左扭右转的。

  沈鸾被逗乐,戳戳汤圆的小爪子:“这会你倒是张牙舞爪了?”

  沈鸾撇撇嘴,压低声,不知再说猫还是说自己,“适才见了那人,怎不见你这般,胆子那么小,尽躲着不肯出声,护主都不会。”

  沈鸾抱着汤圆,小小声絮絮叨叨。

  天色渐晚,夜色沉沉,独蓬莱殿灯火通明。

  沈鸾今日穿一双掐金掐云羊皮小靴,靴上沾了雪,点点冷意沁入罗袜。

  再待下去,恐绿萼发现,又该说自己不爱惜身子,平白惹他人担心。

  抱着汤圆起身,猝不及防,宫外梅花枝下忽然多出一人。

  玄色狐狸里斗篷笼在肩上,裴晏隐在夜色之中,一双眸子晦暗不明。

  积雪自梅枝上掉落,簌簌落在裴晏肩头,他仿若未觉,只抬眼,森冷眸子在撞见沈鸾目光的那一刻,忽的冰雪消融,化成浅浅笑意。

  本以为早已走远的人就在不远处,沈鸾瞠目结舌:“你怎么会在这?”

  许是听见沈鸾的惊呼,茯苓和绿萼不再继续看着院中雀儿乞食,提裙匆匆奔至沈鸾身边。

  闻询的话尚未出声,眼角余光先瞥见那抹玄色影子。

  茯苓和绿萼齐齐福身,请安。

  雪花缀满的宫门口,沈鸾和裴晏相对而站。她目光一瞬不瞬盯着人,一双秋眸愤愤。

  怀里的汤圆似见到什么凶神恶煞的东西,埋在沈鸾身前,半点也不敢吱声。

  “忘了这个给你。”

  灯影未曾照亮的地方,沈鸾没看见裴晏手上提着的物什。

  待他举高凑近瞧,方看清那是一盏玻璃海棠彩穗灯笼,那灯笼做工精致,上面描着十来个美人,个个栩栩如生,可惜只有背影,看不清正脸。

  绿萼福身,自裴晏手上接过。

  沈鸾悄悄拿眼去看,只觉得那灯笼上美人甚是眼熟。

  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且那灯笼着的罩子极其怪异,轻薄通透,好似还有纹理走向。

  沈鸾柳眉微蹙,轻飘飘丢下一句“我不要”后,转身步入蓬莱殿。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至确保裴晏再看不见自己,沈鸾方悄悄放缓脚步。

  回头,却见茯苓和绿萼二人匆匆朝自己赶来。

  绿萼手中还提着一盏灯笼。

  沈鸾不悦:“你怎的将它带来了?”

  绿萼弯唇笑:“五皇子不肯收,还说若是郡主不喜欢,丢掉便是。”

  裴晏是皇子,绿萼再怎样,也不可能当着他的面将灯笼丢开。

  裴晏不在,沈鸾一双眼珠像是要黏在灯笼上。

  绿萼提着灯笼,弯唇觑沈鸾脸色:“郡主若不喜,奴婢丢了就是,省得它惹得郡主不快。”

  裴晏不在,沈鸾不怕他看见,凑近细细打量那灯笼上的美人。

  那灯笼像是熏了花香,香气扑鼻,又好像女子惯用的胭脂水粉。

  绿萼当她喜欢,高高举着灯笼至沈鸾眼下,她眼角弯弯,藏着数不清的笑意:“郡主你瞧,这美人灯……”

  一语未了,沈鸾眼中的狐疑渐渐变成惊慌,她愕然,连连往后退开两三步。

  沈鸾惊恐万分:“……你适才说,这灯叫、叫什么?”

  绿萼不明所以,举着灯笼愣在原地:“美人灯,这还是五皇子起的,奴婢不敢杜撰编排。”

  灯影辉辉,斑驳光影落在那灯笼美人脸上,美人巧笑倩兮,笑靥如花。

  沈鸾终想起这灯上美人缘何这般熟悉,先前她看的画本,有一回讲的就是狐妖爱上一个书生,便生那书生心有所属,狐妖就将那美人剥皮削骨,做成美人灯,于上元节送给书生。

  那灯笼上的美人,和裴晏送的这盏分毫不差。

  沈鸾吓得不轻,连连叫绿萼远远丢开了去。

  再不肯看那美人灯一眼。

  虽是如此,沈鸾夜里仍是做了噩梦。

  梦里裴晏刀起刀落,乌黑的眸子沾了血,瘆人阴森。剥皮削骨,那灯笼拿人皮笼着,万分轻薄透亮。

  裴晏手握画笔,细细在灯笼上作画。

  光影交错,落在裴晏一双盈盈笑眼上。

  他笑着朝沈鸾看了过来,手上提着一盏美人灯,血迹未干,似是画上美人哀恸泣血。

  沈鸾惊呼出声,猛地从噩梦中惊醒。

  绿萼闻声赶来,秉烛来照。

  沈鸾如今见不得那烛光一眼,她惊慌失措,连声叫绿萼移烛灭灯。

  绿萼依言照做,借着夜色,她轻声倚在榻沿脚凳上,拿丝帕仔细擦去沈鸾额角的薄汗。

  “……郡主可是做噩梦了?”

  沈鸾含糊不清“嗯”了声。

  绿萼伺候着沈鸾重新躺下,她温声:“有奴婢在,郡主放宽心,奴婢今夜都在这陪着。”

  沈鸾惊魂不定,尚未从噩梦脱身,她喃喃,嗓音好似还带着哭腔:“绿萼,你陪我说说话,我不想睡。”

  一闭眼,她就看见那被裴晏剥皮的美人,沈鸾吓得再也不肯睡了。

  绿萼:“郡主想说什么?”

  沈鸾踟蹰片刻,终忍不住:“绿萼,你明日……明日找人问问,送去明蕊殿的美人都去哪了。”

  绿萼不明所以,然还是笑着道了句:“是。”

  主仆二人聊了半晌,沈鸾终忍不住浓重困意,沉沉睡了去。

  上元节临近,皇帝心血来潮,想着于民同乐,叫宫人仿照民间市井,也在宫里搭建一个集市。

  还叫人搭了戏班子,耍猴胸口碎大石变戏法,样样皆有。

  宫人不曾见过这一盛况,个个喜笑颜开。

  笼罩在皇宫上头的惨淡愁云终于渐渐消散。

  坤宁宫内。

  秋月端着漆木茶盘,款步提裙,悄声迈进殿中。

  坤宁宫香烟缭绕,皇后轻轻倚在美人榻上,双目紧闭,闻得声音,方皱眉发问:“可是秋月回来了?”

  秋月双膝跪地,说了声是。

  又将手里端着的十来盘精致点心,一一放在檀木案几上。

  皇后美目轻抬:“衡儿来过了?”

  秋月:“是,殿下听说娘娘在午歇,等了片刻就走了。殿下听说娘娘近日胃口不佳,特叫御膳房做了这些吃食,娘娘可要尝尝?”

  皇后无奈笑笑,唇角笑意苦涩:“这大冷天,也难为他一日不落。”

  秋月宽慰:“殿下孝顺,心里记挂着娘娘,适才还问了奴婢,娘娘昨日吃了什么,睡了多少个时辰。依奴婢瞧,娘娘可别再和殿下怄气了,省得伤了身子。”

  “我何尝不想和他……”皇后揉着眉心,苦笑连连,“罢罢,明日他再来请安,叫他来见我便是。我不过是怕他和他父皇一样……”

  提起多年的枕边人,皇后忽的沉下脸,冷笑讥讽:“他父皇倒是个痴情种,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

  然自古以来帝王凉薄,皇帝再对那人情意绵绵,江山面前,仍是选了社稷为重。

  皇后低喃:“我只是怕,衡儿这个痴情儿想不开,有朝一日江山美人难两全,他会择了后者。”

  秋月:“娘娘多虑了,殿下不是那样草率之人。且娘娘还在,再这样,也越不过母子情分。”

  皇后摆手:“不说这个了,外面怎的吵吵闹闹,这是在作甚?”

  秋月搀扶皇后起身:“娘娘近日没去御花园不知道,陛下叫人在御花园搭了戏台子,还有集市。说是上元节京城人多眼杂,在宫里搭建台子,几位皇子和公主不必出宫,也能瞧见京城的盛景。”

  皇后轻哂:“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那哪是为了皇子公主。”

  无非是上次沈鸾出事,叫皇帝吓坏了。

  怕沈鸾上元节在宫外又遭不测,所以才喊了这么些人来,兴师动众,为沈鸾搭一个民间集市。

  只为叫她好生待在宫中。

  御花园热闹无比,宫人遍身绫罗绸缎,穿金戴银,长裙曳地,自林中缓缓行过。

  紫苏前日醒来,现下身子已无大碍,只消背上的伤痕消了便好。

  裴仪心情愉悦,也不再继续执着那遭天谴的堤娅公主,带着紫苏在御花园闲逛。

  “太医说了,你该走动走动,一天到晚闷在屋里,小心闷坏了。”

  紫苏一语戳穿:“公主自个想逛,也不必拿奴婢身子来说事。”

  紫苏笑着道,“今早奴婢还听娘娘说,要查公主的功课。”

  是以,裴仪才偷偷跑出来,不叫静妃寻到。

  她双眉紧皱,恼怒瞪紫苏一眼:“是你听错了,才没这样的事。”

  上元节,人人都有花灯,裴仪手上提着一小盏玻璃绣灯,这玻璃绣灯是皇帝赏的,拿夜明珠替了烛光,连沈鸾也未曾得到。

  裴仪眉梢眼间染着雀跃,提着绣灯,穿藤抚树:“沈鸾呢,这戏台子快搭好了,她怎的还不来瞧瞧?”

  左右张望,只得宫人来回走动的身影。

  紫苏忍俊不禁:“许是还在蓬莱殿,这会子,郡主当是在午歇。”

  裴仪气恼:“这都什么时辰了,她还在午歇,下回我见了她,定要……”

  话犹未了,忽见假山后缓缓转出一人。

  那人一袭粉色绫彩牡丹蝶纹宫衣,云堆翠髻,脚上一双芙蓉珍珠软底鞋,莲步款款,仙袂翩跹。

  白皙手指轻挽起挡在头上的枯枝,沈鸾自假山后转出,她巧笑嫣然,秋眸婉转,盈盈望向裴仪:“……定要如何?”

  余音在喉中消失殆尽。

  裴仪满脸怔怔,少顷,方别过脸,她讪讪,高举手中的玻璃绣灯。

  “定要叫你好好瞧瞧,我刚得的玻璃花灯。”

  只可惜如今天色尚早,还不到夜幕降临之际,瞧不清夜明珠的光景。

  裴仪绘声绘色:“待入了夜你就知,我这花灯有多好看。”裴仪笑笑,故意去瞧沈鸾双手,“你今年的花灯呢,怎的不带出来我瞧瞧?”

  来之前裴仪特地叫人打听过,皇帝并未赏赐沈鸾任何花灯。

  她得意洋洋:“我听说,五弟送了你一盏美人灯,也拿来我瞧瞧。”

  ……美人灯。

  惊扰自己多日的人皮灯笼又一次浮现眼前,沈鸾脸色煞白。

  那进了明蕊殿的美人,恰好有十二位,沈鸾那日叫绿萼打听过,然明蕊殿叫裴晏严防死守,沈鸾至今都未曾得到美人的下落。

  手心冷汗涔涔,沈鸾咽咽喉头,再无先前的从容淡定。

  裴仪追问不舍。

  沈鸾别过脸:“不过就是一盏花灯,也值得你如此惦记。”她垂首,“我不喜欢那美人灯,早叫绿萼丢了,你若真想看,找裴晏去便是。”

  四下白茫茫,积雪厚重。

  万籁俱寂,忽听假山后传来一声笑:“惹了郡主不喜欢,是我的不是。”

  裴晏缓缓,自假山后旋身而出。

  沈鸾愕然满面,她怔怔站在原地,看着裴晏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裴晏手上还提着一盏美人灯,和当日送她的如出一辙。

  “我又重做了一盏,郡主瞧瞧,可还喜欢?”

  灯罩上可疑的肌理纹路,还有那女子身上方有的脂粉香气。

  沈鸾指尖发凉。

  裴晏盯着沈鸾,眼角弯弯。

  他声音好似冷风,漫不经心掠过沈鸾耳边,“若郡主不喜欢,我再做一盏便是,总归有十二盏,总有一位美人……能讨得郡主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