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卿辞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30
作者:海余生      更新:2023-06-20 23:56      字数:9857
  “你全身的皮肤几乎都被火烧坏了,我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它们祛除。你若觉得痒那就是在愈合伤口,可别给我抠掉了,”她瞪了瞪眼睛:“要不然啊,就长不出新的了。”我赶紧把手放回原位,动也不敢动。半晌才弱弱的问:“我昏迷了多久?”“也不长,三个月。”她说。“三个月?!”瞳孔骤缩。“是啊,沙钰把你从密林的一条溪流里捡回来的,半死不活的样子——之前是晏喜,后来是你,她也就知道麻烦我。”穆蝶至撇撇嘴,语气还是不咸不淡。三个月,从八月到十一月,天应该凉了。那人……不,不要去想她。她与我无关。“晏喜可还好?”“好,好得不得了。”穆蝶至站起来,从一旁桌子上倒了一杯水递给我,继续说:“润润嗓子,你的喉咙当时吸入不少浓烟,我寻了四五味药来清洗,效果还不错。”怪不得醒来之后嗓子没什么刺痛感。半躺着将一杯水喝的精光,接着又问:“晏喜醒了?能下床行动了吗?”“自然可以,她昏迷的时间比你久得多,我一直担心对头脑会不会有损伤,结果没想到她醒了之后状态非常好,而且恢复得更快了,一个月不到就能下床行走。只是不巧,她俩不知你能醒这么早,昨天才去山下采购。”“山下?”“嗯,沙钰在江南郡和南蛮——现在改叫南阳郡了,她在这交界处的深山老林里寻了个小道场,里三层外三层的设阵法,别说一般人,就是皇帝派人过来也找不到破阵眼。她们两个康复之后总是呆在这也无聊,偶尔下山去江南郡或者南阳郡的小镇玩玩,一去就是三四天的。”我点点头,又想到一件事,略带迟疑的说:“南蛮现在……完全并入大兴,成南阳郡了吗?”“可不是,听说还是你的功劳,让那什么将军一举歼灭了蛮子余孽,让沙钰也松了口气。大兴百姓可高兴坏了。”她顿了顿又说:“你也知道,我很不喜欢给达官贵人诊治,这次帮你也是看在你造福了百姓的份上,要不然可懒得管你们这些肉食者。”达官贵人?我早已不是右相,变成了随军奔波的小军师而已。心里有一阵缥缈而说不上来的惆怅,可现在这个身体还虚弱的很,与她说了一会儿就累极,又沉沉睡去。==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到坐在不远处的沙钰。我躺在床上,尝试着坐起来。许是昏迷的时间太久,那些烧伤已经不明显了,只是身上还有些轻微阵痛。“你可终于醒了,让我等了这么多个时辰。”她见我动作,在椅子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歪着头说。头脑很快清醒,许多纷杂的记忆像烟花一样炸裂开来。我有很多很多问题要问她,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开口。“一直盯着我作何,莫不是对我有意思?”“胡说八道。”我坐在床上,双脚落地。想了半天,还是……“沙钰,我有问题要问你。”我沉下脸来。“哎呀,虑娃娃你好不容易醒了,这么严肃干什么,怪吓人的。”“你到底是谁?又知道些什么?”两双眼睛直直盯着她,我可算想起来她给我的珠子在哪里见过了。“虑娃娃问的没头没脑,可让人怎么答?我以前是南蛮国师,南蛮的继承人之一,结果被亲哥哥算计追杀,现在大仇已报,是江湖里的一个天涯儿女,可还行?”她冲我眨眨眼睛。我轻轻笑起来:“好,你不说便让我问你——你知道我是夺舍而来,并非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那么,你知道我是如何夺舍而来的吗?”“这我怎么知……”“不,你一定知道,你给我用来保命的珠子,就是让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些夜明珠。它们,一模一样。”沙钰的笑容僵在脸上,我继续说:“我前世心智未开犯下弥天大错,掘了圣祖皇帝的坟。在主墓室里放置有许多夜明珠,是那些珠子发出的光让我血溅当场——再次睁眼,才是这个世界,才来到这具身体里。”毫不畏惧地看着她,目光没有丝毫偏离:“为什么,你会有那些珠子呢?为什么你给我的珠子和它们一模一样?”她的笑容不见了,侧脸蒙上一层冷峻,双目如同阴鸷的秃鹫,这才发现她不笑的时候如此慑人。“好吧虑娃娃。”她开口,“是你要问的,所有的真相、后果全部由你承担。就是不知道,你担不担得住。”沙钰嘴角又扬起一抹妖冶,修长的手指绷直轻触嘴唇,视线落在地面上思索了好久,才开口说:“虑娃娃,你觉得,你改变这个世界的历史了吗?”“当然。”想也不想的回答,对于这一点我非常自信。“我应当就像是一只蝴蝶,始终也没有成为那个人的皇夫。而且,最后是她亲自把我撵出京城的,那么冷血无情的人,就算我死了,她也不会伤心。其实,这样也好。”我和她再也没有关联,她过她的、我过我的,各生安好。“噗嗤——哈哈哈哈,”沙钰笑的花枝乱颤,丝毫没有掩饰她的“喜悦”。我忍不住皱起眉头:“为何这般狂笑?”“虑娃娃,”她单手托腮,摇头晃脑,每一个字符都被拉的好长:“要是我告诉你,她把你封为皇夫,把你那衣冠和战马的灰放进嘉陵了呢?”“你在胡说什么。”我不信,最后一面对我冷漠无情、失望至极的她,会干出这种事来。“我可没胡说,天地良心!整个大兴的人都知道,你去农田里随便拉一个老妪问问,说不定她都知道呢。”“那也是做做样子,为自己博取个圣君的美名——我横竖都是为大兴战死的。”我这话说的没什么底气。“虑娃娃真是个榆木脑袋,这么多年也不开窍!”沙钰横眉竖眼:“你作为军师而牺牲,她追封你什么名号不能为自己博取名声?偏偏要封你皇夫,与她合葬?”沙钰眼里的戏谑遮也遮不住:“不过——哈哈哈好!你如今这般看她,可真让我解气!都是她活该造孽,倒是你往着趟上赶,到头来枉废两辈子换来同样的结局——虑娃娃!”沙钰越说越激动,猛地喊我名字,眼里竟然带了些泪花。“你何苦?为何你花了两辈子,到头来的结果是一样的呢?”什么改变历史,那史书上的字可是一个也没动,一句也没少,严丝合缝的全对上了!全对上了啊!“沙钰?”我看着她逐渐有些疯狂,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她在说的这些似乎很重要,我却听不懂。她眼里好像闪出一丝红光,转瞬又没了,好像是我太累而产生的错觉。沙钰高扬的丹凤眼垂了下来,长长呼出一口气,而后抬头。她双目炯炯的看着我。“虑娃娃,在你没有夺舍到这个世界之前,你是谁、叫什么、什么家世,可有印象?”可有印象?没有。我想起来前世求不得的痛苦,想起自己的魔怔癫狂,想起大不敬而做了错事,可即使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前世“我”的任何信息。——那个“我”叫什么,出生在什么家庭,父母是谁,认识什么朋友,做过什么事……除了与那个女人有关的,其他一丝一毫都回想不起来,就好像从没存在过。也许,是我觉得不够重要,于是忘记了。沙钰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太过复杂,像许多层蛛丝结出的厚网,或者冰面上毫无规律的裂纹,破碎而落魄。“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前世,是曾经‘阳缕’的转世?你夺舍之后能很快熟悉这具身体,接纳她的记忆、通晓她的情绪,就是最好的证据。”第87章 85惊世过往我的前世,是曾经‘阳缕’的转世。我把这句话在嘴里念了好久,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不明白情从何来,只是心里突然开始疼,像是有人用手狠狠揉捏,这突如其来的情绪让我避无可避。“所以呢,曾经的阳缕如何,我又如何?历史怎么会……没有一点改变呢?”真是不愿相信,她在骗人吧?沙钰深吸一口气,摸了摸头上的发带,然后咧出一个干涩的笑容——她明明在看我,却好像透过我在看其他人。“也不是一点改变都没有,至少你活下来了。史书写的没错,曾经你在上方谷被……”活活烧死。“我曾经也以为你改变了这一切,心里还欣慰不少,只是没想到之前天象乱了许久,是我从没看过的星象,也不明白那是什么预兆。一直等到你被她逐出京城,那天光芒暴涨,我才明白——帝王之星增其能,必损其臣星;光晕波及之处,群星骤弱黯然失色,天象之变牵引地象,乾坤乃归位。”听不懂她这些神叨叨的东西,只是有一样我很在意:“沙钰,你为何会知道这些事情?你知道我夺舍,转生,还清楚我的前世,它们明明不是……不是同一片天空之下发生的事。”如果用后世的话讲,这叫穿越时空。而沙钰知道时空穿越与未穿越的所有事情。“嗯——”沙钰的眉眼突然又松动,那些深沉到我读不出的东西碎裂成齑粉,“这是我的秘密哦虑娃娃,与你无关。”对,和我没有关系,原是她欠我的——心里不知怎的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它不是我说的,却凭空出现。我咽了口口水,这些吊诡的事早已超出我贫瘠的认知。沙钰眯起眼睛冲我笑:“你还想知道什么?”“那些夜明珠的事!”“嗯,这很难说啊……”沙钰单手托起自己的脑袋,沉吟片刻:“如果简单的说,就是天之星辰和地之明珠都有能量,都是能够改变你命运的能量。只不过我在明珠上做了些手脚,让它们更加充沛了而已。”“那为何,我曾经在她的嘉陵里看过这些明珠?”“刘月盈以前没有寒疾,你知道她现在有的寒疾是怎么来的吗?”她突然反问我。“为什么穆蝶至给她开的药方里,一定要加你的血呢?”她再次追问。这两个问题就像惊天霹雳,一前一后密不可分。我在那瞬间像灵光乍现般的开窍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嘴唇因为得知真相后激动得有些颤抖。“她这世的寒疾,是睡冰棺睡出来的?这两世竟然有联系?”我突然想起来某一天她做了噩梦,她告诉我,梦见自己睡在一个很寒冷的地方,不知昼夜,也……找不到我。“虑娃娃看来不算笨。那不腐冰棺乃至阴之寒,只能用你的至阳之血根治。”沙钰在椅子里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抬眸看我,我突然觉得她的气息、眼神宛如一个妖怪,实在令人害怕。“原本这些事若与你说会遭天谴,可现在你已破了轮回,超脱出宿命而成‘局外人’,此时告诉你也无妨,”她饱满的嘴唇一张一合,像在念什么咒语。“那些让你血溅当场的夜明珠,其实是防止外人盗墓的机关。刘月华曾让我在嘉陵布下此阵,就是钦天监算出你轮回之后一定会再来这里,这是逃不过的宿命。为了能让你能顺利进来,这嘉陵不能封死,可凌绪帝又担心那些蚊蝇鼠蟑扰了她皇姐的清净,才让我设这么一个机关。只有你的血能够开启阵法,使时间交错,灵魂移位;也只有你的血,能治疗她在这冰棺里沉睡太久而生的寒疾。其余所有人,包括我,如果进了此阵,后果就是坠入那高台下的血池,蚀血销骨、神形俱灭。”听完这些,我脑海乱的像浆糊,半天才找到重点。“刘月华让你布的阵法?她也是穿越而来的?”“不不,这个阵法只对你和刘月盈奏效,凌绪帝是心疼她皇姐最后郁郁而终,千方百计找到我,求我救你们一次。我是因为对你愧疚……”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顿了片刻飞快的接着说:“这阵法太诡异复杂,我心里也没底,不过值得一试。等把它布置完后,我便先行一步来这个世界等你;只是也不确定你有没有成功,毕竟前几年发生的大事一点也没变,所以我们得见上一面才行。因而才有天嘉四年那个除夕,我与你算卦的事。”她一口气又说了许多,突然有些失落:“我想提醒你离开刘月盈,离开她,自己清清静静过个安稳日子,或者与我流浪天涯也好,只不过……你始终不愿意。”我消化着这些消息,一时无言。回想这十年的所作所为,就像一场春秋大梦,着实可笑。自以为改变历史,却在这轮盘上没头脑的乱窜,被命运捉弄摆布,被刀插满了身,该受的罪一个也没少。“既然这世界除了我逃离生天之外什么都没变,那是不是说明刘月盈也活不了多久了?”还是想起她。沙钰低着头没有立即回答我,片刻之后,她勾起嘴角:“哎呀,这个也不一定。你的结局已经被改写了,不再受天道的摆布,会不会因此而牵连出其他事情,也不好说~”“你知道她最近如何吗?”我就是好奇而已,真的。“挺好的啊,嗯。”沙钰用她长长的指甲将耳环取下,放在桌上。“真的吗?”她动作随意,然而却不看我,是在隐瞒什么?“你要是不相信,去看看她不就好了。”沙钰听见我这样说,非常胸有成竹地抬起下巴。“……不必了,她是死是活,也与我无关。”一想到她对晏喜阳织痛下毒手……不能想。这道鲜血淋漓的伤疤再也无法愈合,对她的恨恐怕只会与日俱增。“真的不想知道吗?”沙钰修长的手指在桌上绕着耳环转圈圈:“你要是真放心不下就去看看,要是错过这次机会,以后想见也见不到了,你可别后悔,”她语气懒懒的,一脸无所谓:“我提醒过你了,随便你。”“我、我写了字条,要与她无论死生皆不见。”“哼,你以为这次机会是什么?下个月就是腊月了,一年一度的岁终祭祀,她刘月盈可是要出皇宫的。今年是迁都之后的首祭,必定十分隆重,到场的人很多。姐姐我大发善心给你易个容,你到时混在人群里就行了。”她见我张嘴还想拒绝,又紧接着说:“我的技术你还不放心?她绝对发现不了,只要认不出是你便不算数。你再好好调养一个月,到时远远的看她,看她过得好不好。如果没什么,你这最后的心结也该解了吧?”==嗯,没错,我最后还是去了。纯粹是因为强烈的好奇心和报复欲。我一直秉承着和气生财的人生信条,也总是心软容易哄,可谁若真把我惹到极点、逼到极致,那就是狂烈的爆发与推拒,再不会有半分妥协。我想知道刘月盈过的好不好——但愿不太好,这样,也不辜负她对我的千刀万剐了。我留了多年的长发发尾几乎都被烧焦,活像个秃噜毛的傻子,被沙钰嘲笑了好几天。于是手起刀落把齐腰的头发剪到齐颈,又套上穆蝶至不知从哪里做的假发丝,还挺像真的。皮肤因为每日都要重复涂抹三遍药膏,逐渐长好,但是不少地方留了疤痕。因为伤得太深,用珍珠粉也不能完全祛除,穆蝶至还想给我多试些研磨粉末,我却不是很在意,便拒绝了。内心若是残破成絮,外表再鲜亮都是假的,没有意义。我后来还是没有见到晏喜与阳织,很遗憾。她们在山下不知我醒来,听说大兴已经派人在南阳郡拓建新的水渠,小织好奇便去凑热闹了,还准备沿着水运的路线去游山玩水,只在驿站寄了封信回来。穆神医说,写封信告诉她们阳缕醒了,速回,我想了想说:“不必。”晏喜和阳织过得不容易,而大多数时候这辛苦的原因都与我有关。我原本亏欠了小织,后来又对不住晏喜,怎么还舍得让她们中途而返。现如今南宫将军青云直上,盛卿楼因为我身死而全部被朝廷收编;又听说刘月盈前不久设立了外门武卫都护府,是个利用地方武林势力维护社会治安的组织,这样做,地方上的不少军队便调到了金城编军,用作制衡萧家、南宫家军权的筹码。所以啊,晏喜阳织也就没了威胁,自是随意出游、流连忘返,何必因为我而丢了兴致。一个月眨眼飞逝,岁末祭典很快就到了。沙钰带我提前三日到了金城郊野的地方住下,当天,我穿着沙钰给我的正装,戴着人皮面具,面不红心不跳的混进了人群。因这祭祀排场太大,在人群扎堆的地方护卫并不严格,只是让大家依次站好,不得越界。严的是前面那些王公大臣和天子御驾,被御林军围的密不透风,看都看不到。我跟在人群中寻找时机,一直等到祭祀仪式开始,所有人屏气凝神的时候,才敢慢慢往前挪。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估计得有一炷香,隐隐约约望见宗亲的仪仗——而皇帝仪仗还在更远的地方,护卫极严,连边角都看不见。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的时候,连见她,都是没有资格的事情了。第88章 86凉薄迟迟虽然是腊月,裹着如此宽大厚实的衣袍走了这么远,难免觉得有些热。抹了抹鬓角的汗水,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旁边有个人突然碰了碰我。“哎哟喂,泽郡王——可算是找到您了!”一个侍礼的太监看着我两眼冒光,抓着我的袖子就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您这一声不吭就不见了,真让奴才好找啊!您好不容易来一次京城,可不能这时候出纰漏,再过半柱香皇帝就要上祭坛礼拜,到时候您要还没到,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可快点儿吧!”沙钰给我做的这面具竟然是一个郡王的模样?我紧紧跟着他往前走,一路畅通无阻,两旁的护卫越来越多,终于到了宗室的仪仗里。“郡王,您的位儿在这。”太监指了指那空出来的地方,示意我站过去。亲王在前,郡王在后,我这一排都是些面生的世子。也是,当年开国皇帝刘曜封了些功臣为王,封地都比较小。后来经过刘佩和刘月盈两代的打压,这些异姓王的封地越来越偏远不说,本就少的实权也被全部架空;再后来,连每年的进京面圣都免了,就让他们在穷乡僻壤做个土皇帝,不愁吃喝的混日子。因此,这些人我都没见过。往前两三排就是亲王的位置,有一两个熟面孔。可他们现在认不出我,也不用担心。两旁的礼乐声越来越大,在司礼监一级级的传报下,祭天大典终于开始了。我抬起头往上看。这一抬头可不得了——我竟然看见了皇帝的御驾的金边。她离我很远,要抬着头眺望。眯起眼睛,想让自己看得更清楚。就这样见到刘月盈了。只不过,是我能看见她,而她看不见我。她好像瘦了一些,宽大的龙袍也被改制,但精神气还不错。她踩着祭坛的台阶一步步往上走,步伐沉稳,不紧不慢,后背挺的笔直。这是她一贯的风格,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打击这种强大。默默看着她的背影,我现在才觉得,无坚不摧的另一个名字,叫做冷酷无情。对谁都无情,就没有弱点了,自然无敌的令人恐惧。她该跪下祭天了。群臣先跪,宗室其后,最后跪的是天子。这个时候,刘月盈却突然转身,在如此高的祭坛上往下看,视线一览无余。她好像在找什么,我吓得赶紧低下头,再也不敢抬起来。她不会发现的,绝对不会……后面就是些循规蹈矩的事情,我不敢再肆意的打量她,偶尔用余光看了一两次;又过了一会,沙弥们在烟雾升腾中开始念经诵法,刘月华也上去了,与她亲密的说着些什么。祭祀这么复杂的仪式,前后加在一起足足有三个时辰,刘月盈一直安然无虞。所以其实,她真的没有怎么样——她过得挺好。那些一片伤心画不成与她无关,自然也不会有之后的什么痛苦郁郁了。还在纠结什么呢?——她过得那样好,我终于应该,彻底地、完全地死心了。我放心了,可以认真地过自己的生活了。==……果真如此吗?我和沙钰启程返回边境高山,一路上我一句话也没说。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有什么可说的。我觉得街头的富有光泽的糖葫芦一点也不甜,茶馆里看上去饱满的大红袍一点也不冽,连唢呐声都变得平平无奇、萎靡不振,早晨的肉包子没有香味,才端出的热粥苦得涩嘴。有时候看着两旁的树,它那光秃秃的枝丫,能看上好几炷香的时间。那么光秃的树枝,在寒风中一定很冷吧?是不是,快落雪了?原先沙钰还着急赶路,她后来发觉我有些不对劲,放缓了速度。“虑娃娃,要不我们一路走,一路逛吧?姐姐带你玩!”她的丹凤眼眯在一起往上扬,努力想让我感受到喜悦。我知道她想逗我开心,可实在没力气想“开心”是个怎么样的情绪,应该怎么表达出来。全身有些木,对周遭一切的反应都有所延迟。我只能感知到她的眼睛弯弯,嘴巴也摆出一个向上的弧度。“虑娃娃,你怎么了?别吓我!”她伸出手在我眼前晃。我觉得有点眼花,虚影一层层叠起来,索性闭上眼睛:“没事,什么事也没有。”世界上,怎么会有刘月盈这样凉薄的人呢?为什么,她一点心痛都没有呢?我这么多年的付出,就是如此卑微的不值得她挂念半分吗?也是。我都快忘了自己是谁。本就是一只可以被随时捏死的蝼蚁,笨拙而又愚钝,在黑暗里找不到出路,莽撞的到处乱窜。幸得她赏识重用才有今天,我的一切都是她给的——现在只不过是,又被她收走了而已。可还是好不甘心呐。追逐她的脚步是生活的惯性,生命的本能,突然要放下,怎么放?如何放?原来的种种横亘在心脏中间堵塞起所有情绪,如若真的要清断根除,恐怕心脏也就不能再跳动了。那就让我自己默默吞噬吧,把它们封存起来独自溃烂。==戴湾郡某个叫不上名字的县城。“虑娃娃,你看这把剑,剑刃可真是锋利无比!你要不要试试?”沙钰挥舞着刚从铁匠铺打好的武器,落在我面前。这个县城的树木非常茂盛,民谣传“遮天蔽日不见曦月”,百姓也主要靠木材营生。冬天的太阳特别高远,即使明晃晃的挂在天上,也感觉不到什么暖意。沙钰似乎一年四季都身着轻纱,在这般寒冷的、连呼吸都冒出白气的时候,她只穿着这没有一点御寒能力的摆设,像个没事人在我面前乱晃。没有拒绝,顺从的接过那柄剑,在手里掂了掂,不轻不重,于我来说刚刚好。“剑是好剑,可我不会武功。”有些可惜。“有我在,你怕什么!”沙钰眉峰一挑,“姐姐教你!”冬天的太阳光打在她脸上,本该冰凉的,心里却无端涌出一股暖流。她像一个可以依靠的大树——我又想哭了。“哎——你哭什么?”她看见我红了眼眶,有些慌神:“你真是比以前爱哭多了。”以前?没等我问出来,她赶忙找出手帕放在我的手中,那手心很温暖。于是疑惑被我咽进肚子里了,她最近总是说些很奇怪的话。“我们不着急回去了,我带你从戴湾郡再向西走,去江南郡夜游十里秦淮,去花秋郡在草东湖上溜冰捉鱼,再去咸阳郡的戈壁骑马,看夕阳,好不好?”沙钰很认真的看着我:“如果沿途遇到什么官绅仗势欺人,土匪强抢民女,我们就行侠仗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安静地听着她给我说这些,她明艳的脸上带着四分期待与四分渴望,还有两分眷恋。“穆蝶至怎么办?”“她在边界山采了那么多好药,该去悬壶济世了。”你知道吗?人在某一时刻,听见别人说的某句话,或者某个动作,会莫名其妙的觉得很熟悉,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也许是在梦里,也许是……很多年很多年之前。时间久的早已黄土泥陷,青灯枯竭。我什么时候听过她说这些话呢?想不起来。只是,这场景,这人,她说的话,都仿佛出现过。“沙钰……你能不能对我说实话。”我因为长时间不怎么讲话,嗓子低哑的厉害。“什么?”她的眉毛带着两个丹凤眼往上移,显得有些傻。“这个问题我只问你一遍,你一定要想清楚了再回答。”“好。”“我们,曾经见过吗?”要不然,你为何对我这么好呢?——好的让我觉得受之有愧,明明什么都没为你做过。沙钰又歪了歪头。那长长的头发永远只用一根红头绳扎着,许多固定不住的发丝就在这旷野中被呼啸而来的寒风吹的翻飞起来,迎风乱舞。我看着她那张祸国倾城般张扬的脸蛋,在乱糟糟的发丝之下,两只眼睛定定的凝视我。风吹了许久,她说:“嗯,我们曾经见过。不止见过,而且还很熟。”怪不得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莫名的觉得熟悉——那一定是前世发生的事情,在我的灵魂中残存,转世之后就烟消云散了。“前世,阳缕是怎么死的?”我很好奇。“遭敌人暗算,客死他乡。”“为何离开家乡?如何遭人暗算?”她叹了口气,小声说:“你与刘月盈置气,她一怒之下把你贬出京城,然后在上方谷被沙锦那小舅子埋伏……”“对不起虑娃娃,我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我以为你离开京城就可以快快乐乐、自由自在的生活了,我没想到你会……”她有些语无伦次:“我只能做到这么多,逆天改命的阵法本就是大忌,乾坤已开,如若再让你知晓自己的未来,我会遭天谴的……所以,只能再让你经历一次被火灼伤的痛苦,我别无选择。如果这一生你能与刘月盈好好相处,亦或者形同陌路,只要不在五月深入南蛮,自然也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些事。可是天命难改,对不起……”“我知道的,别难过。”她能留住我这条本该逝去的生命,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再怎么说,也是肉体凡胎的人,又不是神仙。”只不过……我与她前世究竟经历过什么,已全然忘却了。哪怕是转生投胎,让我执念最深的,反倒是伤我最深的那个人。第89章 87荒漠诉白我其实还知道,沙钰一直在隐瞒着什么,而且一定和前世的那些事有关。但我从没问过。我允了她的想法,没回边境山,开始西行。沙钰不知用什么手段做了两张面具,样貌很是不起眼;我们穿的衣服也朴素,就这样从江南、花秋,到西淮、咸阳,一路山山水水,风月无边。在那个金笼子里待得太久了,视线也全聚集在一人身上,竟是错过了许多壮丽的风景。原来大兴的天地这般阔大而高远、丰富而多情。某天夕阳西下的时候,我蹲在一个水乡小镇的河流边看一位老妪浣衣服。她拿着一根木棒坐在台阶上,脚边就是流淌而过的河水,那木棒打在麻布衣服上发出闷响,一下、两下,溅起不少水珠,她抹了抹脸,继续干。身后是一间茅草屋,泥巴砌的烟囱里冒出了烟,稚嫩的童声从里面传来:“老嬷嬷——吃饭啦!”老妪一边笑着一边高喊:“这就来——”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也在往上翘,和嘴巴一起形成了好看的弧度;那些皱纹像滚滚江水荡涤过后的河床纹路,一丝丝,那么明显,又那么湿润柔软。说什么白丁不识字,布衣多粗人,她们的生活明明那样纯粹且蓬勃,简单而快乐。这是幸福的情绪啊,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