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袖断得隐秘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31
作者:乌色鎏金      更新:2023-06-20 21:28      字数:9868
  沈梒清咳了一声,抬手半撩起了幕笠的帷幕,含笑道:“你——”话音未落,那少年已“嗷”地一声长嚎,飞石般地重重撞入了沈梒怀里!沈梒被他撞得“噔噔”倒退两步,眼前一花,差点儿没坐倒在地上。“大人!大人——呜呜大人您回来了!我、我想死您了……”高挑的少年已和沈梒差不多高,却还想如小时候一般将头藏进沈梒怀里,此时又哭又笑道,“大人回来了!大人回来了!”沈梒已然知道他是谁,心中又是感慨又是好笑,抬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后脑勺。此时门里已有不少仆从听到沈搏空的大喊,都又惊又喜地迎了出来,沈梒瞩目一看,竟有不少是以前的熟悉面孔。沈搏空紧紧拉着沈梒的手,扭头拜托其他人去搬行李,自己则兴高采烈地拉着沈梒进了沈府。两年不回,沈梒本以为院子里会一片荒芜、人丁稀少。然而一踏进门来,却乍见窗明几净,庭内草木郁郁葱葱,一股熟悉的花香随风浮动,竟是白木香的味道。走过庭院,来至正堂,却见桌椅条案无一不是当年模样。当他落座,捧起侍从奉上的热茶之时,心中竟升起了几分恍然——仿佛这如隔山海的两年并不存在,自己只是去上了个朝,此时一天,又如往常一般回到了家中。“大人,您累不累,饿不饿?”旁边的沈搏空在他面前不敢落座,乖乖地侍立在一旁,热切地问,“要不要我让厨房给您做点吃的?”“不急,不忙。”沈梒顿了顿,抬头看他,不禁感慨道,“一别两年,你竟长这么大了……别站着了,坐下吧与我好好说说。这两年功课习武都不曾有懈怠吧?”沈搏空肃容道:“在大人面前,哪有我坐的地方?我还是站着和您说吧。”沈梒不禁“噗嗤”一笑,柔声道:“你这孩子,从小最顽皮,怎么现在也学得这么一板一眼了?此处无人,你坐过来,我们才好说话。”沈搏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憨笑了下,刚想过来坐下,却忽听门外一阵急促却蹒跚的脚步声——却见老仆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一见主座上的沈梒,眼睛顿时湿了:“大人!”沈梒忙起身来迎他。老仆在他的搀扶下落座,一双手紧紧拉着他,眼珠不错地盯着沈梒,颤声道:“大人……日夜盼夜也盼,您……您终于回来了。方才谢大人传讯过来说您已经到京,我还不敢相信,没想到这么快就见着了,您怎么也不提前给家里递个信,让我们也有个准备……”沈梒亦是满心感慨,但猛一听“谢大人”三字,却愣了下:“让之他……知道我的行踪?”“之前应该是不知道。”沈搏空在旁插言道,“但听刚才他的意思,似是在南郊的石林里碰到您了。所以您刚才真的去石林了吗?”沈梒心中一震,怔怔地没有说话。刚才的石林里……让之竟然也在吗?想到在自己完全没有察觉的时候,竟与谢琻擦肩而过,沈梒不禁呼吸急促,浑身的肌肤都泛上了一层细密的酥麻之感,有些难以自持,有些羞怯。他是在哪里看到了自己?为什么没有上来相认?是二人错过的太快,他没有来得及上前来与他会面;还是他只是远远地看到了自己,没有想来相认的意思呢?一时间思绪纷扰,如缠乱麻,沈梒竟怔在了原地。老仆观他神色,心中微叹,轻声道:“您不在的这么长时间,是谢大人一直在照顾咱们家。打年初确定了您即将返京时起,他便更是隔三差五地往这里跑,又是安排人修缮院子又是送生活用品,连庭院中的花草也一并收拾了,就怕您回来后住得不舒心。”沈梒沉默听着。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沈搏空见沈梒又有些黯然伤神,不禁不满地插言道:“大人才回来,爷爷说这些干什么。大人您方才不是要问我习武的事嘛,我跟您好好说说,好不好?”这孩子,真没个眼力价儿。老仆心中暗骂了他声,轻轻打了他一下,斥道:“你才是的,大人方回来,旅途劳顿,有什么话以后不能说?现在还是让大人洗漱一下,好好休憩吧。”沈梒满心思绪纷杂,也的确是有些乏了,当下起身拍了拍沈搏空的肩膀,安抚道:“不错,以后有的是机会。我先去房里休整一下,晚上我们再叙话也不迟。”沈搏空忙点头,跑去搬了沈梒的随身行礼,又在前面引路,陪着沈梒来到了他的卧房。庭院中的桂树似乎又长得粗壮茂密了些,此时初夏的浓荫已堪堪可以与房檐屋角接壤。沈梒犹记得,两年之前他卧房的窗子还没被树荫覆盖,只要旭日东升,第一缕晨光必将定时定点地照入他的房中。但此时推门入内,举目四顾,却见凉荫如被,不知何时翠色的树影已细密地覆盖在了他的窗前。屋内阴凉,沈梒举步来到半开的窗前,抬手捻起一片飘落在窗楹上的桂叶,轻叹了声。沈搏空将他的东西放在了桌上,偷眼瞧着他的反应,试探性地道:“大人您看,屋里这布置还喜欢吗?您以前在窗前放的是个软榻,但我想着您要是想看书写字的话恐怕不方便。若您想要,我现在就去让人把这软榻换成桌子椅子……”沈梒转身,手指轻轻滑过窗下的软榻。曾经鲜亮的织锦在岁月中已经微微有些褪色,但指尖滑过时丝滑沁凉的触感,还是一如往昔。一瞬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无数个往昔的盛夏。那时的他躺在软塌上闭目小憩,很快便会有一人端着冰镇的酸梅汤偷偷溜入屋里,嬉笑着将又湿又凉的碗壁贴到他的脸上。“不必。”不知何时,嘴角已勾起了轻轻的笑。沈梒凝视着指尖下的织锦缎面,低声道,“现在的布置……就很好。”沈搏空有些失望,闷闷地应了声,又问:“大人,您要洗漱吗?要不要我给您烧点水来?”“不必麻烦烧水。”沈梒沉吟了下道,“取些皂荚,打些清水,我冲沐下便好。”沈搏空应了声,刚想出去准备,却又被沈梒叫住了:“……等下。”沈搏空忙住了脚,“大人还有什么吩咐?”“他……”沈梒喉头有些哽塞,清了清嗓子,有些迟疑地低声问道,“让之他方才——他告知你们我回京的消息时,可还有说些什么其他东西?”一听沈梒是问谢琻的,沈搏空顿时有些蔫,但还是乖乖地回道:“谢大人没亲自来呀,他是差家里的小厮只会我们的。可能是他本人还在石林宴席上,没来得及回来吧。”是……这样吗?沈梒心中有些空茫,摆了摆手,让沈搏空离开了。初夏的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冲沐一下刚刚好能洗去身上的风尘和午后的燥暑。沈梒来到浴房时,内间已打好了两大桶清水,桶边放着缔、绤两巾,并有皂荚、澡豆等洁肤之物,在室内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沈梒褪去衣物,拆散了一头长发,挑起垂着的细葛帘子,赤脚步入了浴房的内间。地面上铺的是青石板,用水一泼便散发着丝丝凉意,脚踩上去十分的舒爽。沈梒持木勺,掬起一瓢当头淋下,登时头脑身心一双。他深深出了口气,揉了揉面孔,鼻端萦绕的是皂荚的芬香和窗外春桂隐隐飘来的馥郁之气,浑身都放松了下来。凉水一冲,不禁洗去了附着在身上的那层污垢,似乎连心里的焦虑都平静了不少。沈梒取了个块皂荚,揽过背上的长发轻轻搓揉着,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心里清楚,回京必定会与谢琻再会……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仿若近乡情怯的旅人,无论分隔万里之时心中翻滚的思念和情谊如何热烈激荡,重新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时,他胸口中涌起的却更多是迷茫、不安、和胆怯。虽然那些与谢琻有关的回忆依旧鲜明炙热,有时只要想想便能在他身体里掀起巨浪,可是……可是时光实在能改变太多东西了。两年过去了。两年的时间可以把一个总角幼童变为高挑少年,可以让整个中原改朝换代,可以将京城完全换了个模样。他又为什么要那么肯定,谢琻还在原地等他?心中的某处蓦然酸紧了一下。沈梒一晃神间,水流进了眼睛,顿时刺得眼角有些蛰痛。他仓皇伸手拿起了澡巾,用力揉着双眼,心里的那股子酸意愈发明显了起来。今天谢琻明明是看见了他,为什么不上前来相认?是怕人多口杂,让别人看到了说闲话?可谢琻明明不是这么在乎旁人想法的人。还是与他一样,因为近乡情怯?或者只是因为——与他没什么可说的了。想想也是,他们虽有海誓山盟,却无婚契之约。当年也是他执意要走,哪怕是谢琻在这两年里喜欢上了旁的人,他也没有资格去职责埋怨什么。等闲变却故人心,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只是胸口仿佛被撕裂了般的空洞和酸楚,正在一点点蔓延。沈梒蓦地吐了口浊气,举勺又往自己的头顶泼了瓢凉水。不能再想了。此次回京是为了辅佐当今,重拾当年未成之业。他不能再任那些旖旎虚幻的绮梦,成为他踌躇不前的绊脚石。想到此处,那颗彷徨不安的心仿佛短暂地定了一瞬。而就在此时,他却忽听浴房的外门轻轻“吱嘎”了一声,似乎有人走了进来。沈梒以为是来送换洗衣服的下人,扬声吩咐将东西放在外面即可。可外面的脚步短暂地顿了一下,却没有停止,又继续往里面走了过来。沈梒沐浴一向是不喜旁人服侍的,这沈宅的老人都知道。可此时这下人还在往里面走,难道是府里新来的、不知道规矩?沈梒拾起澡巾擦了擦脸,刚想转身让他不必过来了,可刚一回身眼角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道高大的身影,话语尚未出口,整个人便被从后狠狠一把搂入了一个炙热的胸膛之中。他猛地呆在了原地。来人连细葛的帘子都没来得及挑,就紧紧抱住了他。此时那又凉又软的葛帘贴着他□□的脊背,而熟悉的热意正透过帘子穿入他的背心,鲜明的心跳声就在咫尺之处,疯狂又沉重地敲打着他的神魂。沈梒呆了。自己如同刚刚走出了一片浓雾,又乍然坠落另一层梦境。这究竟是现实,还是虚幻?他颤抖着手,刚想去拉禁锢着自己的那双手,身后之人却蓦地发力,一把将他转过来,狠狠按在浴房的木墙之上,兜头便吻了下来。两人踉跄的脚步打翻了水桶,“咣当”一声,清水四溢,漫过了青石板砖,清香顿时充斥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沈梒被迫靠在墙上,头高高扬起,无力地承受着那铺天盖地的热吻。那吻急切又仓皇,仿佛下一瞬天地便将要崩裂,而他们只剩此时的片刻来将情爱深深镌刻入彼此的骨髓。那情谊太过浓烈,沈梒几乎要承受不住,整个人细细颤抖了起来。良久,当啃咬终于渐渐变为了缱绻的舔吻,他身前之人重重粗喘了一声,微微抬起了头。光线穿过树梢、穿入窗楹,洒在了他们的身上,而沈梒也终于能看清了他的模样。谢琻深邃而英俊的面孔,就在如此近的地方。那双漂亮璀璨的杏目,正深深凝视着他,里面不知包含了多少沧海桑田、海枯石烂的深情与悲伤,让人只看一眼,都忍不住要跟着心碎彷徨。不知多少次梦回之人,终于穿过千山万水、层层幻雾,再次站到了他的面前。而谢琻似乎也不敢确信这一切是梦境还是现实。他微颤着抬手,拇指重重划过沈梒的面颊、鼻尖、眼角,最后停在了他的发鬓。“良青……”眼前不知怎地蓦然就模糊了。沈梒闭目,将脸上的湿凉用力埋入了他的颈窝之中。————与此同时,沈宅的前堂。沈搏空嘟着嘴蹲在台阶上,一边泄愤般地狠狠甩着一根树枝,把地板抽得“啪啪”作响,一边时不时抬眼望望后院,满眼都是不满和不甘。老仆慢吞吞地走了出来,站在一旁看了会儿他,方缓缓地道:“行了,别怄气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爷爷!”沈搏空叫道,“刚才您为什么不让我拦着谢大人?他一来,通报都等不及就往里面闯,真是——”“行了,我还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吗?”老仆过去,戳了戳他的脑袋,“左右都是一家人,讲那么多规矩干什么?你呀,以后也长点眼色,别总在大人和谢官人面前碍眼。”沈搏空嘟哝道:“以前是一家人,现在可不一定是一家人。这两年都过去了,谁知道咱家大人现在是怎么想的,那谢大人这么长时间在外面又有没有别人了呢?”“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他们两人有没有变,你还不清楚吗?”老仆微微眯起了眼睛,望着后院大桂树苍翠的树梢,徐徐笑了起来,“莫说是两年了,他俩啊……有几十年的功夫腻歪火热的呢。”“……爷爷!”“行了,小孩子别老管大人的事儿。让你收拾的行礼,都收拾妥了没啊?”第82章 春面沈梒睡得极沉。他第一次迷迷糊糊醒来时,隐约瞥见了床帏渗进来的日光。现下是白日,小睡一会儿便罢,也该起来了,他在极倦极困中想着。可睡梦仿佛是一汪香甜柔腻的泥潭,他还未完全睁开眼睛,便已身不由己地掉入了更深的黑甜之中。梦中却也并不踏实。他隐约惦记着,自己似乎还有事情要去办,挣扎着想要起来,可困倦却牢牢捆束住了他的精神和四肢,让他徒然焦虑无法自拔。就这么挣扎困顿着,似又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逐渐清醒了过来。帷帐依旧紧紧拉着,但从缝隙依稀可见外面的明亮,想必现下还是白日。帐子内十分燥热,许久没有通风,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馥郁的石楠花味。浑身都十分酸痛,头也昏昏沉沉的,胸口仿佛被压了块巨石。沈梒低吟了一声,艰难地翻了个身,仰面躺在了床榻上。他的手臂伸出去,只摸到了凌乱的被单——旁边空无一人。沈梒怔怔地望着帷帐顶端半晌,方缓缓地撑起了自己的身子,揉了揉鼻梁。伸手挑开帐子,一缕光线射入,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但那日光却并不刺目,他缓缓睁眼望去,却见泛着暖橙的柔光霞色正萦绕在窗楞之上,窗外碧色树荫被覆盖上了一层浓丽的华光。原来竟已是日暮之时。房内空无一人。之前被胡乱扔在地上和榻上的衣物现下已被拾起,好好叠放在了一边,鞋子也整齐地码放在了床头。但两个人的衣服,如今只剩下他一人的。沈梒又在床榻边呆坐了片刻,方踏上鞋子,穿起了衣服,缓步走出了门外。初夏的傍晚卸去燥热,凉风四起,吹动花枝树影,空气中弥漫的是沁爽的草木之气和蔬果的清甜,让人心神具宁。迟睡后的乏累和困顿,在这徐风之中顿时消散了些许。沈梒长长舒了口气,微微活动了下脖颈,闭起了眼睛。院子里静得出奇,所有下人都不知去了哪里,整座宅子浸润在这片夏季傍晚的宁静之中,安和无声。沈梒独自穿过桂树之下,绕过光影浮动的回廊,穿过垂花门,这才在前厅碰到了一个捧着竹篮匆匆走过的下人。“大人。”他一见沈梒,立刻住脚向他笑着行礼,“您醒了?”“嗯。”沈梒的目光落在了他手里的竹篮上,那篮中满满装着的是深紫的李子,许是刚刚洗净,饱满的果皮上还挂着剔透的水珠,让人看着便口齿生津。那下人一看沈梒神色,立刻将竹篮递了过去道:“大人吃吗?是谢大人方才带来的。说是自家院子里新下的果,就吃个鲜甜,小的们方才一直冰在井里呢,这还没来得及摆盘。”听说是谢琻带来的,沈梒立刻顿了顿。他迟疑了下,似想问什么,但终究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不必了。”他最终道,复又抬眼看了看那下人,忽然道,“你……是不是以前就在宅子里?”那下人一惊,顿时大喜道:“是!是!大人您竟还记得小的?”沈梒微微笑了起来,轻声道:“我自然记得。你老家是徽州的,有此带了自己做的梅干菜酥饼来给搏空吃,他特别喜欢,我跟着尝了尝,那味道的确很不错,一直记到了如今。”那下人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声道:“小的明日便让家里婆娘多做点,带给大人吃。就、就是那东西太粗鄙了,乡下人吃的,上不得台面,承蒙您不嫌弃。”他说着,渐渐捏紧了果篮,鼻头也跟着抽动了两下,忽然按了按眼角哽道:“大人……小的可终于把您盼回来了……这两年我跟婆娘就一直在城里打着零工,就是知道您这样的人物总有一天还是要回京,有这一天小的还是想伺候您……那日谢家人找上我们,说您可能快回来了,我就赶紧收拾东西回了这,一刻都不敢耽搁的。”“……是谢家人让你回来的?”“是啊大人,好像是谢大人身边的小厮?好多沈宅里的旧人都被找回来了。开春儿的时候我们就在这了,一直在收拾院子房子,就等着您回来的这天呢。”沈梒哑然片刻,半晌后,轻轻出了口气,抬首轻声道:“承蒙你们不弃……这篮果子,直接放到我房里去吧,再沏壶热茶来。”下人连忙应“是”,又问道:“那晚饭是在房里用,还是——”“不必备饭了。”沈梒淡淡地道,“一会儿让搏空来我房里一下。”那下人明显愣了一下,支吾半晌,挠头道:“大人不吃了吗?可是——可是谢大人在厨房里做了半天了,这、这会儿应该都快出锅了。”本已要转身离去的沈梒脚步一顿,猛地回过了头来皱眉道:“你说谁?”“谢、谢大人啊。他一直在厨房里,给您烧吃得呢……您、您不知道?”————日头更往下落了些,暮色的浓郁被稀释,渐渐变为了清浅莹润的金光,此时就铺在厨房里那满布人间烟火的灶头之上。沈梒站在柴门之侧,透过傍晚斑驳的光影,怔怔地望着不远处忙碌的身影。许是忙得热了,谢琻已将外袍脱下,扔在了一边。案板上已摆好了整齐的菜码,清凌凌的大头菜,筋肉匀称的卤牛,切成细丝的木耳、黄花、猪肚摆放在一起,黄红青绿各色霎是好看。灶上的小火正“咕嘟咕嘟”滚着汤,依那随风飘来的香味看应是慢炖的骨汤,此时正蒸腾起一片氤氲的轻烟,模糊了灶前那人的身形和脸庞。他的手里正揉着一团面,小半个胳膊都沾满了面粉,此时正用力在案板上揉搓着给面上劲。小片刻后,会用手戳戳,感受一下那面的韧劲,似乎并不满意便会继续揉搓起来。随着他的动作,细粉飞了起来,年轻的贵公子却浑然不在意那些白面会沾上他华贵的锦袍。他半垂着眉眼,神情专注,手上的力道均匀有力,好看的嘴角线条正微微抿着。在黄昏的暮色里,他心无旁骛地做着一碗汤面。炊烟蒸腾,朦胧了他清俊的眉眼,仿佛手中的人间烟火便是他心中的无限山河。沈梒只觉整个人似沉在了这片温暖莹润的霞光之中。心头宁静而安和,那些怅然若失的紧绷和落寞,被这片炊烟小火一熏便化为了盈盈的春水,消失不见。半晌,他的手微微用力,推开了柴门向厨房内走去。正专心致志揉着面的谢琻听到身后脚步声,抬头一看,整个人顿时顿住了。他怔怔地看着缓步向自己走来的沈梒,神色凝滞,片刻后竟涌起了几分无措的紧张。沈梒在门前顿住了脚步。他们二人就这般隔着跳动的薪火、喷香的老汤、蒸腾的炊烟对望着,静静凝视着彼此的面容。半晌,还是谢琻率先开口了。他的嗓子有些暗哑,和些许紧绷:“饿、饿了吗?”沈梒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又问:“你在做什么?”谢琻忙回身拿小碗给他打了一碗高汤,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递到了他面前:“要尝尝吗?”入口的老汤鲜浓可口,应是用海米和大骨小火慢熬而成的,尝之便让人胃口大开。沈梒喝了一口,心下便了然,不禁轻轻笑了起来:“江南春面?”看着他笑,谢琻不禁颤动了起来,似心头开出了无数朵小花,骚动着他的心弦。沈梒将碗放在了一旁,抬头凝视着他,轻声问道:“怎么忽然想起来做这个了?”“我……”谢琻被他看着,一时竟忘了呼吸,半晌舔了舔嘴唇,方哑声道,“我手艺不精,练了两年多,才勉强像点样子,所以想让你尝尝,看是不是那个味道。”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你喜欢,我以后便常做给你吃。”沈梒嘴角似弯了弯,垂下了纤长的眼睫,没有立刻开口。谢琻紧盯着他,心里又是忐忑又是紧张又是激动,五味杂陈,像有一锅烧开了的热汤在胸口里一直沸着,蒸得他通体燥热,不一会儿背心和手心便都出了汗。他下意识地想在衣服上擦手,却被沈梒捉住了手腕。“……良青?”在谢琻惊讶的目光里,沈梒将他的手心转过来摊开,又探身取了块布,一点点帮他擦净了粘在手上的面粉和细汗。那动作轻柔缓和,擦在了他的手上,也擦在了他的心头。谢琻长吸一口气,再忍不住,一把反手捉住了沈梒的手腕。“良青……”谢琻抬起左手一寸寸划过他那熟悉的眉眼,声音颤抖,“我——我已向父母坦白了咱们的事情,我说此生此世除你之外,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谢家互市的生意,也已经不做了,大哥再反对也没有用,我会坚持到底。还有我曾经说过的那些混话,每日里都有反省,晚上想想就睡不着觉。我一直等着,等着你再回来那天,便再好好同你赔罪。我本想着,一年等得、五年等得、十年也等得,只要你能回来,只要有这一天,我——”他喉头一哽,竟凝噎住了。旁边袅袅升起的烟火,氤氲着他凌厉英俊的眉眼,将那漆黑的瞳孔熏染出了几分凄楚的薄红。“我本以为,要等很久很久……可没想到才两年——幸好才两年……”那抹薄红终于溢出了眼眶,沾湿了浓密如鸦羽的长睫,仿佛是被大雨洗刷过的天阶夜色。“其实我真的,一刻都等不下去了……”沈梒心头剧震,鼻尖也忍不住一酸。不胜的感慨、酸楚、痛苦和喜悦纷至沓来,让他无从感知此时的心情究竟为何。心中的一声长叹幽幽响起,他闭上眼睛,轻轻将额头贴在了谢琻的胸口。谢琻蓦然吸气,用力一收双臂,紧紧搂住了怀中之人。他的一手扣着后脑,一手搂住他的腰,头垂下去深深迈入了沈梒的颈侧——那是脆弱却又无限缱绻的姿势。如同将失而复得的珍宝拥入怀中,哪怕身心俱毁,也不愿再将其失去。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吴山点点愁,明月人倚楼。那些分隔两地的相思和怨恨呀,便似江南起伏的群山,起伏不定,绵延万里。每当凉夜如洗之时,举目不见银链似河,低头不见月华如霜,心头满满念的都是千里之外不知身处何地的你,是否也如我一般,正被无尽的思和恨深深折磨着。这相思之痛,无药可解,无医可救。唯有当我们回到彼此身边之时,才是尽头。谢琻只觉眼角有滚烫的东西滑落,似是他心头之血凝成的一滴滴热火,渐渐渗入了沈梒的肩头。“让之……”“嗯!”谢琻回过神来,忙用力在沈梒衣服上蹭了蹭,有点不好意思地应道,“你、你说。”“所以方才你不在房里,是来做饭了?”“对啊,这汤要提前熬,不然不出味。”“那你早些在石林中看到我时,为什么不来相认?”谢琻愣了下,抬起头有些黯然道:“我没看到你,我只是看到了你写的诗文,认出了你的字迹。等我奔过去找你时,又完全不见了你的人影。我疑心自己是着魔了,却又放心不下,还是快马赶了回来。没想到真的是你回来了,幸好……”沈梒凝望着他激动和羞惭折磨得薄红的眼角,五味杂陈,不禁笑了起来。“你、你笑什么。”谢琻以为他是在笑自己掉了眼泪,撇了撇嘴摇他。“没什么。”沈梒抿了抿唇,又忍不住柔柔地低笑了起来。那些怅然若失的不安和悲凉凄楚的猜忌,终于纷纷消融,化为一片春水,开出了一朵朵喜不自胜的花来。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剖开误会发现其下的情意,更喜悦的事情呢。谢琻不知他在笑什么,但看着他的模样,自己的嘴角也情不自禁地勾起,跟着笑出了声。第83章 落桂沈梒归京的消息不胫而走。明眼人心里都知道,虽然这位沈大人曾被贬斥归乡,但那已是前朝的事情,如今新帝极为敬重这位年轻的帝师,此次沈梒起复定当前途无量。如今沈梒方到家三日,门庭里便已垒了小半人高的拜帖,无论是谁都想早日结交一下这位大人,为以后的仕途铺路。然而回京的三日,沈梒却谢绝了所有人的拜会,闭门休整。沈宅的大门终日紧闭,若是有人执意要上前打搅,便会有位极客气的门童出来收下帖子、再退回所有礼品。那些绞尽脑汁搜刮来无数珍惜宝物想献给沈梒的人,通通吃了闭门羹。有些人心里都忍不住嘀咕,本听说这位人称“荆州汀兰”的沈大人性格平和柔顺、宽容文雅,但如今看来,这位沈大人真是将其师李首辅那油盐不进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眼里半分都揉不得沙子呢。别管是谁,都别想先别人一步搭上这位大人的顺风车喽。然而众人不知,那看似森严、连苍蝇都飞不进一只的沈宅,却偏偏对一人敞开了大门。沈宅中,郁郁葱葱的白木香又全部栽回了院子里,在这初夏的季节里,花枝摇曳绰约,浓香馥郁,让人吸一口气便能被醉倒过去。庭中央的春桂已快过了时令,鹅黄娇嫩的小花落了满地,铺遍青砖,乍看仿若金箔覆地。沈梒又穿上了那身半旧的素色道袍,此时正光着脚站在桂树下,那一个小簸箕和花帚轻扫竹椅上的落桂。他的脚踝莹润优美,如同上等白玉雕成的把件,此时踩在那清香的花毯之上,羊脂白衬着樱草黄,有种格外昳丽又私密的美感,让人看着便忍不住红了脸。沈梒自不知自己穿着有何不妥,只专心忙着手中之事。此时却忽听一声口哨响起,他一惊抬头,向身后望去。回廊的青瓦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此时正笑盈盈地看着他。沈梒乍惊之后,定目一看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禁打趣道:“自怜非宋玉,何事亦窥臣?” (《邻家植荷盆中高出墙外予于垒头见之戏题一绝》,邵濂)谢琻微一扬眉,目光在他那□□的脚踝上转了一圈,叹道:“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有绝色如此,何怪我东墙窥宋?” (《洛神赋》,曹植)沈梒笑着摇头,谢琻起身刚想跃下房檐,却忙被他拦住了:“哎你先莫下来,你穿着鞋恐怕踩坏了落花,待我把这片扫完了再说。”“你扫这些做什么。”谢琻抬手扬了扬手中的木屐道,“先把鞋子穿上。纵使是初夏,这青石砖的地也凉的很。你本就体寒,莫贪一时凉快而受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