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袖断得隐秘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30
作者:乌色鎏金      更新:2023-06-20 21:28      字数:9806
  正宁帝愣了下,忽然击掌大笑了起来。他极年轻,尚没有被那身沉重的龙袍压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暮色,此时欢畅笑开时有着说不出的蓬勃朝气。“朕记得幼时,常常能见谢老将军因您的事情,进宫向先帝请罪。大多时候老将军被气得捶胸顿足,大骂犬子不孝,但最终却还是恳请先帝务必再给他一次机会,准他能回家好好管教。”正宁帝感慨道,“记得朕当时还十分羡慕……能得父母如此回护,实在是一件幸事呐。”谢琻眸光微动,低声道:“臣自小顽劣,至今仍不能不改,实在惭愧。”“先生不必这么说。自在洒脱之人大多不容于世俗礼法,这并非是顽劣呐。”正宁帝笑道。他说着,起身站起,覆手在殿内缓缓踱起了步子,半晌含笑道:“先生说得不错,丁忧结束的官员即刻返京乃是规矩。算起来,沈先生返乡将满两年,是时候计划回京的事情了。”谢琻微微吸了一口气,低声应“是”。“但我也知道谢老将军的担忧和难处……”正宁帝微笑着,背手扬首沉思可片刻,转头向谢琻笑道,“说起来,听闻先生您尚有一表妹待字闺中,尚未许人?”如今谢氏尚未许人的年轻女子,唯有谢琻远方的表妹谢娇憨一人。这姑娘虽出身名门世族,性格却如她的名字一般又憨又直,率性肆意,与其他的世家小姐大有不同。也正因如此,这位娇憨小姐如今年岁渐长,却始终没寻到一门称心的亲事,可极坏了她的爹娘。谢琻拿不准正宁帝此时提起这位表妹是何用意,迟疑了下方答道:“是,臣的表妹谢氏娇憨还未定亲……只是臣的这位妹妹性子——有些粗野,难登大雅之堂……”“先生这说的是什么话。”正宁帝一挑眉,“天下的女子,非得是一般的温柔贤淑、知书达理才叫好吗?朕倒觉得,性格率真之人,别有一番赤诚之美呢。”谢琻有些无言,半晌应了个“是”。“便这样吧,今春选秀,将这位表妹一同送进来吧。”正宁帝缓步踱回了御座,笑瞥了谢琻一眼,“朕知许多老臣担忧如今新帝即位,许多平衡会不会再次被打破。但朕心中自有一杆秤,哪怕是起复了沈先生,也不会顾此失彼的。”谢琻心下明了,跪地谢恩。“先生早些回去吧。夜寒露重,还要走那么长的官道,莫再沾上凉气。”正宁帝顿了顿,不禁又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呐……朕还记得那个冬日,远眺离京的官道,满心担忧,猜想着沈先生走到了哪里、路上顺利不顺利……转眼间竟已过去了两年。”谢琻眼眸微颤,无声轻叹。岁月以它一贯的速度流逝着,不会去在意人世间的那些悲欢离合。多少忙碌于昏晓之间的人们辗转于世上,匆匆忙忙,一垂眸再一抬眼,便已然蹉跎经年。但对于那些一直在等待着的人来说,岁月无声,却有痕迹。石砖上的青苔在一寸寸蔓延,桂树逐渐茁壮,书页正在泛黄,紧闭的门扉因常年无人开启而生了锈迹。在那远行的旅人归来之前,月非月、花非花,万物都是思念的凭证。千山叹悲凉。那把你送走的漫漫长路,终于又将带你回到我的身旁。————三月的荆州尚处于倒春寒的料峭之中。江南终年无雪,却有风雨,将那四季常青的山脉染上了几分苍翠。小镇上养蚕的乡民们又将开始一年的农忙。男人们忙着培育蚕种,种桑树,女人们还织着去年的蚕丝,打算拿到镇里卖出个好价钱。接连一个月的细雨连绵后,终于盼来了一日的天晴。妇人将络丝机搬到了院外的桑树下,趁着凉荫,吹着山风,闲适地赶着手里的活计,边看几个垂髫小儿在溪水旁嬉闹。未及,一个小童叫嚷着跑进了院里,大喊“阿娘”。妇人回过头来,抬袖擦了擦他脸上的几点黑泥,斥道:“呶怎地又去耍泥呐?方浆洗过的衣衫,又要重头洗来呐。”小童躲着母亲的手,大喊“阿兄来了,阿兄在外面”。家里哪有什么阿兄?妇人心中疑惑,放下籰子起身,携着小童的手往外走去。举目一看,却果在木栅栏外看见了个青衣的人影。门口种了几株迎春,这个时令正巧开出了团团鲜嫩娇黄的花朵,团团簇簇地还沾着昨日的雨水,格外灵透喜人。而那青衣的人影正立在花下,徐风吹过,骚动花枝拨扰着他扬起的一缕长发。那人微微侧身,抬手轻柔地用修长的指尖抬起花杆,解下了自己的青丝,那姿态温柔仿佛不愿伤了任何一朵娇花。而在这一回首间,那人流利秀美的侧脸弧度恰巧从翠色掩映的花丛中显露了出来。似江南湖畔的柳叶青,如雨后初晴的天际蓝,他便这么垂眸站着,唇角微微扬起,便已盛极了一季的春深。听得身后脚步声传来,这人举目回头,含笑行了一礼,温声道:“大娘安好。”这人实在相貌出众得紧,乍看仿佛是正当青葱的少年,也难怪那小童会误称他为“阿兄”。可若细观,却可发现他眉目安宁,神态稳重,那时岁月才能历练出的成熟姿态,实在是已算不上年轻了。妇人的年级其实已可做他的婶娘,可此时被他这么温柔地看着,却还是忍不住红了脸,手忙脚乱地也冲他回了个礼:“先生怎么来了?”这青年男子向来深居简出。众人虽不知他身份来历,但都隐隐觉得他是个有学识的大人物,所以也都不去相扰。他来此定居两年,大多乡民也不过只见过他几面。“打搅了。”这青年纵使面对乡野妇人,却依旧恭谨有礼,吐字文雅,不急不缓地和声道,“这里有一筐鸡蛋,和几篮青菜,是我自己院子里的,若您不嫌弃便请收下。”他弯腰,提起脚畔的竹筐竹篮,递了过去。妇人忙接了过来,还有些迟疑,不解道:“这……”“我院中还有一房蚕种,都是今春育下的,您闲暇时可着人去取。”青年微笑道,“其他的别无长物,只有几卷书简。若是家中有启蒙的小童,也可一并拿去,供他们习读。”“这、这奴怎么敢收……”妇人慌道,“这都是好东西,先生不要了伐?”青年含笑摇头:“我用不上了。”妇人怔了怔,随即明白了过来:“先生要走了啦?”虽习惯了半山上有一位隐居的青年居士。但大多乡民心里面都知道,这位惊才绝艳的人物,早晚还是会出山去的。“是啊。”果然听那青年低笑着应了一声。随风摇动的桑叶瑟瑟,难得明媚的春日暖阳自叶隙间洒下金光,正好透入了青年秀美的瞳孔之中。他微微眯起眼睛,漆黑的眸子在灿阳下显出了几分浅棕,仿佛是溪水间被洗刷得正好的石卵琥珀。那一刻,他的双目明亮,流转着动人的华光。“我要回家去了。”第79章 家宅“谢大人,您怎么又来了?……哎哟这搬的是什么,赶紧给我吧。”院里一通大呼小叫的声音由远及近,谢琻笑着一侧身,躲开了来人递过来的双手,打趣道:“怎么,练了两年功夫可有劲儿了。这是看我年纪大了,搬个东西都恐怕我闪着腰?”沈搏空嗤嗤笑了两声,也玩笑道:“大人您整日坐在文案前,疏于锻炼,这万一伤着哪儿了,耽误的可是朝廷大事。我皮糙肉厚的,这种粗使活计还是让我来吧。”“免了。”谢琻懒洋洋地端着手里的花盆往院内走,“要是让你家沈大人知道他不在京的这些日子里,我尽使唤你做苦力,回来了还不得好一通埋怨?”当年满地乱跑、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书童,如今已长成了挺拔如松的少年。许是常年练武的缘故,他的身形出落得比同龄少年更加高挑健硕,一身扎腰黛青武服衬得整个人是肩宽腰细,匀称有型的肌肉在衣服下若隐若现,小麦色的肌肤更是在阳光下显得朝气蓬勃。当年沈梒离京时,他便经沈梒准许随了沈姓,后来又给自己取了“搏空”二字的名,取得是“凌云壮志,搏击万里长空”的寓意。在这股心气儿的作用下,这两年哪怕是无人看管,在习武上他也不曾有一日懈怠。有时谢琻看着他,都不禁感慨,或许这孩子未来真能长成一位悍将也未可知。洪武一朝重文轻武的时代已经过去。如今新帝登基,已下旨意要重开武科。若他能在武科中博得头筹,前途必将一片光明。此时沈搏空紧跟着谢琻的脚步穿过庭院,一路往内院走去。两人来到以前沈梒的卧房,谢琻推门一看脚步便是一顿,随即回头瞪了沈搏空一眼。沈搏空清咳了一声,状似无意地调转开了目光,挠了挠头。“你这小子,是不是又动我上次摆好的东西了?”谢琻毫不留情地斥道,“翅膀硬了,怎么天天就跟我作对呢?”沈搏空叫苦不迭:“谁跟您作对了!我是想着——想着我家大人最喜欢在西窗下看书写字了,在那摆个书桌椅子,不是方便他用嘛!”“我还不了解你家大人?”谢琻反问道,“他从不把公文带到卧房里,有什么需要处理的文书都是在书房里解决。这卧房就是睡觉、休闲的地方,以前西窗下摆的就是个软塌,他要想看点什么还能躺着靠着。现在被你摆上了个嗝屁股的硬椅子,真是煞风景……拿走拿走。”沈搏空撇了撇嘴,嘟哝道:“……什么都由您说了算得了。”“大人不在家,难道不由我这个内人说了算?”谢琻两手腾不出来,抬脚踹了他一下,“赶紧的,别让我催你啊。”沈搏空“哼”了声,那模样有点不服气。孩子还小的时候,不通男女之情,谢琻自称为“内人”他便也跟着信了,也就嘻嘻哈哈地如此称呼了。可此时的沈搏空已年近弱冠,早已明白“内人”这两个字所代表的缱绻情思和深刻含义。在他的眼里,沈梒便是这天下最完美、最出众的人,这么说沈梒的“内人”怎么也该是个温柔知礼、貌美无双的姑娘才对。谢大人虽也好,但毕竟是个糙了吧唧的男人,还是个脾气不怎么好的世家子。以前的事是以前的事了,如今两年过去,沈大人回京之后难道还要跟这个不会疼人、脾气又差的谢大人在一起吗?!沈搏空这么想着,总觉得惋惜不甘,总觉得这段感情是一朵鲜花插在了……那什么上。谢琻眯了眯眼睛,一看这小子飘忽不定的眼神儿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正想开口再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和咳嗽声。两人同时一回头,却见不知何时老仆已拄着拐杖,慢慢地从廊下绕了过来。“爷爷!”沈搏空赶紧抽身过去扶住他,“你怎么出来了,不在屋里歇着?”“我听见谢大人来了。”老仆笑着摆了摆手,在他的搀扶下来到了门前,“怎么又没规矩,在和大人顶嘴?”“我……”沈搏空有些不情愿地正想辩解,却被老仆给止住了。“行了,按谢大人说的去做吧。”老仆叹笑道,“知道你是为了大人好。但你想想,大人这么久没回家,一回来定然是想看到一切如故。这家具摆设,还是按原来的布置,不要动的好。”沈搏空想了想,似乎也是那么回事儿。少年的脾气真是来得快去的也快,他转眼便将方才的不悦抛在了脑后,咋呼着去后面叫人来帮他一起搬桌子、挪椅子了。谢琻看着少年的背影像一头健硕的小豹子,转眼儿消失在了垂花门后,不禁笑了下。他随即转身,扶着老仆进屋坐下,又将自己搬来的那盆花放在了窗台之上。赤红威武的菊花珍品“帅旗”如今并不在花季,但一株花枝却生得是挺拔碧翠,生机盎然,不难想象若到了金秋之时定将再开出满眼夺目的艳色。谢琻手指轻抚花梢,想着未来秋日的盛景,目光不禁渐渐柔和了起来。老仆看着他的动作,又看看那盆花,不由得叹道:“还记得当年大人走时,满脸的都是不舍得,可最终还是狠了狠心将这花送回了花铺……连满园的白木香都让人铲了去。他是不愿意因自己不在,糟蹋了这些花草啊。”“是。”谢琻含笑,低低应了声,“良青是最温柔的脾性,一花一木都不愿辜负。”他顿了顿,举目望向了窗外的风景。透过窗子可见此时正有下人们忙碌着翻土栽种,将一株株鲜嫩的花木重新移植回空荡荡的院中。“但如今他要回来了,我必会将那曾经的风景,全部还给他。”老仆心中感慨,叹道:“大人回来时,再看到这满园的春色,定然会十分感动……只是不知——唉——不知大人走到哪里了?怎么也没个音讯?”几个月前,正宁帝起复沈梒的消息不胫而走,又闹得满城议论纷纷。当年沈梒因“达日阿赤之变”而落罪,最后落了个遣返回乡的下场,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地里幸灾乐祸。可这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沈梒回乡才刚两年,正宁帝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迎回这位曾经的老师,足见新帝对沈梒的重视。又是曾经的帝师,又是闻名天下的才子,沈梒这次返京,必能登上必之前更高的高峰。或许是为了免遭非议,沈梒此次返京悄无声息的,谁也没知会。连谢琻和老仆等人,都不知道他走到了哪里。谢琻心中也是十分焦灼,日也盼、夜也盼,恨不得明天一睁眼就能看到思念了两年的人。可是他也知道,光着急也是无用,此时只好宽慰老仆道:“您别急,算算日子,这几日也该到了。这几天家里还缺什么,您都尽管知会我,或者是让搏空那孩子来谢府跑一趟,需要的东西千万别短了。”老仆连连应着,又不禁叹道:“唉,这两年若不是谢大人您,沈宅或许早已败落,那还能是如今的模样……”“怎么又说起了这种客套话?”谢琻笑了笑,他的目光转过那熟悉的床榻、桌椅、书架和窗楹,眼波下是满满的宁静和温柔,“这里,也是我的家啊。”第80章 远归从沈宅出来,小厮早已牵着马侯在门口,一见谢琻便问道:“大人,回户部去么?”谢琻心中还盘算着要给沈宅添置的东西,随口“嗯”了声翻身上马,谁知却听小厮又提醒道:“大人,您忘了么?今日是魏国公世子邀您去南郊题石的日子,早些儿的时候世子家就来催过好几次了,您看还去吗?”谢琻一怔,随即想起了这事。前段时间魏国公世子不知从哪儿得了一批上等的太湖石,其形鬼斧神工,有的状若“精卫填海”亦有神似“灵猴捞月”;其色异彩纷呈,纹美质佳,灵秀飘逸。得见之人,无不赞叹。魏国公世子本人性格粗放豪迈,本身并不怎么喜欢这些文雅事物。怎奈年前他娶了位世子妃,是京城有名的世家才女,从小最爱吟风赏月、弄石侍花。魏国公世子为了讨妻子欢心,那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奇花异草、珍禽猛兽、古董文玩要什么给什么,哪怕是摘不下来的月亮都得寻法子拓下个影儿。听闻妻子喜观奇石,世子专门从苏南西同千里迢迢运了这批奇石来京,专门在南郊布置成了一片石林,又挑了今天这个日子请京城有名有姓的才子们一同前往观石题石。谢琻本来无意凑这热闹,但转念又想到沈梒归京在即,南郊的那片石林是他必经之路。若是在他打马而过的路上,抬眼便能看到自己在石壁上留下的字迹和所题的诗,那该多好啊。想到此时,谢琻的嘴角不禁弯起了一个浅浅的笑。打定主意,他一拨马头便向着南郊的方向而去。魏国公世子人脉广、影响大,谢琻这边刚刚出了南城门,便见宽阔的官道上挤满了车辆和小厮,看样子里面坐的全都是要去观石的世家公子和小姐们。谢琻催马而行,越过一片车鸾帷幕、马铃香风,远远地便看到了那片石林。世子这地方寻得极好。自多年之前谢琻的《南山觅梅林记》出世之后,南郊变成了文人墨客踏青郊游的圣地。而如今的这片石林,便坐落于南山林之下,举目便可眺望山林苍翠掩映,奇石与古木交错,人工与自然融合得浑然天成。自门前下马,早有世子府里的人前来迎接。谢琻跟着引路的小厮一路往里走,举目细观,果然心下暗惊。曾有古人云,“错落复崔嵬,苍然玉一堆。峰骈仙掌出,罅坼剑门开”(白居易,《奉和思黯相公以李苏州所寄太湖石奇状绝伦》)。足见奇石瑰丽万千,行走其中仿若置身世外之地,如临神仙臻境,比最奇幻的梦境还要惊艳几分。石林深处,有一假山,其形仿若嫦娥飞天,曼妙修长;山上托举出了一个小台,状似嫦娥伸手触及明月。那小台搭了一四角之亭,亭周雪色的轻纱帷幔随风轻舞,远看真如同是月宫仙境一般。此般盛景,连谢琻看着都不禁笑了声:“真是好去处。”“回大人,此处名为 ‘碧海青天’,是整个石林的最高处,亦是观景的所在。”一旁的世子家小厮笑道,“世子已在上面等您多时,您请。”拾阶而上,来到台中,果见四角之亭内坐着几个人。魏国公世子居于左侧,正与几位华服世家公子饮酒谈笑;右侧立着一面屏风,里面想必坐着的是女眷。“谢老弟!”一见谢琻,魏国公世子立刻击掌大笑,起身迎了过来,“许久不见了,难得你能抽出空来啊!”世子这帮人得家族封荫,整日里就知寻欢作乐、调鹰斗犬。谢琻以前还和他们一同聚一聚,但自从沈梒离京之后,他便再甚少出来,算起来的确是与世子他们很久没见了。在座的其他人也纷纷起身与他见礼,其中一人笑道:“谢大人一来,今日这还有什么比头?定然是大人独占鳌头。”魏国公世子拉着谢琻过来,指着案上的一摞纸张笑道:“今日来的都是有学问的才子。我让下人们在石林各处备了纸笔,随大家随意提诗。写就的诗句都会呈上来有我们过目,写得好的过几日我便会着石匠来,将诗句拓在石面上。”谢琻举目,果见石林各处都可见人影穿梭往来不息,又有小厮捧着笔墨纸砚匆忙奔走,一打打的诗句不停地往这“碧海青天”上递。此时,却听一道宛转的女声幽幽叹了口气,自右侧的屏风后传来:“只可惜,递上来的诗文不是鄙言累句,便是聱牙诘曲。能入目的,石不足一。”魏国公世子忙道:“夫人莫急,这不是谢大人来了吗?他的才学你是知道的,今日定能得佳句。”谁知谢琻却摆了摆手,笑道:“世子过誉了。今日这么多位才子在场,让之不敢贸然献丑。”魏国公世子一愣,刚想再劝,却忽听那边的世子妃叹了口气低声道:“当年的 ‘汀兰琅玉’,如今琅玉遗世,汀兰归山,真是令人叹惋。”四角亭里的气氛顿时一僵,众人皆有些尴尬起来,纷纷偷眼打量着谢琻。魏国公世子也有些窘,悄悄靠近谢琻,低声道:“内子没有恶意,谢兄弟你别介意……她平日里最喜欢看沈大人的诗文,也极爱你的才学,如今——如今可能是有感而发吧。”谢琻面色平静,浅笑着摆了摆手,随即转身,向帷幕后的女子身影微微欠身行了一礼,“能得夫人赏识,让之与良青之幸也。”见他没有计较,魏国公世子连忙张罗着让他入席,又引他一同来看那些收上来诗句。谢琻翻了翻,的确是良莠不齐。今天闻名而来的人不少,这些诗句大多是没什么名气的游人信手而写。他本意是想到这写首诗,再让人拓在石壁上,好让沈梒归京时第一时间便能看到他的踪迹。但此时一看这人挤人的喧闹阵仗,又觉得沈梒回京未必会愿意凑这个热闹,顿时心里写诗的兴致又淡了下去。谢琻这边意兴阑珊地翻着纸,那边小厮又捧上来了一摞新写就的诗文。魏国公世子接过,分给众人传阅,大家纷纷议论品评着:“ ‘洞庭山下湖波碧,波中万古生幽石。铁索千寻取得来,奇形怪状谁能识’……这几句怎么样?”“有些平白了,还有下文吗?”“这首如何!…… ‘借君片石意何如,置向庭中慰索居。每就玉山倾一酌,兴来如对醉尚书’。”“这首妙啊!借石讼友,甚佳甚佳。”正在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之时,却忽听屏风后的世子妃轻轻“咦”了一声。“诸君请听妾身此处这首。‘在世为尤物,如人负逸才。渡江一苇载,入洛五丁推。出处虽无意,升沉亦有媒。拔从水府底,置向相庭隈。对称吟诗句,看宜把酒杯。终随金砺用,不学玉山颓。疏傅心偏爱,园公眼屡回。共嗟无此分,虚管太湖来。’ ”四角亭中众人听着,眼神都渐渐亮了起来。有人喃喃着那句“终随金砺用,不学玉山颓”,摇头晃脑,竟是十分陶醉。而无人注意,此时坐在一旁的谢琻却蓦地坐直了身子,眼睛慢慢瞪大。“好诗啊……”“精妙干练,无一累词缀句。”“意境超然,气度非凡啊。”“而且……”屏风后的世子妃展卷,细细地道,“此人笔墨亦非凡品,好俊的一笔颜体。”……颜体。谢琻只觉整个人脑子“嗡”得一下,猛地起身,大步冲向了屏风之后。在众人的惊诧和女眷的娇呼声中,他抢身而入,一把夺过了世子妃手中的那张纸。轻飘飘的纸张此时在他手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谢琻颤抖着手,五指控制不住地捏紧了边角,一颗心如同巨石滚落山崖,横冲直闯。入目的,果是一笔端美秀颐的颜体,字字丰韵,丽而不媚,骨力遒劲。诗文本已甚佳,而这笔字更是添色不少。不夸张地说,能有如此书法功底者,本朝不超十人。都说字若其人。此时光看着这笔字,便不难想象写字的人是如何的风姿出众。仿若万丈悬崖跌落柔软云端,谢琻浑身一松,眼前一花,一个踉跄差点儿撞倒身旁的屏风。他只觉得喉头堵塞,极致的情绪在身体内疯狂奔涌,几乎下一刻便要失控。“谢让之!”此时魏国公世子大怒着也冲了过来,一把拉住了他,“你发什么疯?!”谢琻缓缓转过了头,盯着他:“……写诗的人呢。”“我问你发生么疯!”见谢琻唐突了自己夫人,魏国公世子也顾不上客套了,怒道,“难道是魔怔了么你——”然而他却又猛地顿住了话头。因为他看到了谢琻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不住颤抖,眼白赤红,疯狂的情绪飞速闪过,近乎如一头仓惶的野兽一般。魏国公世子呆住了,一时间竟有些瑟缩:“你……”谢琻一把抛下他,转头喝问方才递诗上来的小厮:“写诗的人是谁?他在哪儿!”那小厮被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是个青衣的年轻公子。他在、在西面,那个方向……”谢琻再不理周遭众人各异的神态眼色,飞身冲下了台子,急速往外奔去。……良青。良青,是你吗?定然是你,我认识你的那笔字,那也是你才能写出的诗句。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我要去找你,快一点,我马上就能见到你了!他的一颗心跳得几乎失去了节奏,跳得他两眼混黑,浑身颤抖,胸口闷痛得喘不上气来。他不知该如何缓解,只能拼命向前奔去。仿若在沙漠中跋涉了千里的旅人,干涸至极,唯有找到那汪甘泉方能一解痛苦。两年了,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我在这里吗,就在你近在咫尺的地方吗?他如一头疯魔了似得野兽,一路狂奔着冲向小厮所指的那个方向。路上见人便问,“有没有看到个青衣公子?”“有没有见到个长得俊秀、写诗很好的公子?”可这来石林的人,穿青衣的多了去了,大家又都是萍水相逢,谁能知道谁写诗好写诗不好?再加上众人见他神态仓皇举止疯狂,都吓得不轻,纷纷摇头说没有见到。谢琻连问数十人,一路奔到了石林的入口处,却还是一无所得。他举目望去,入眼皆是熙攘人群,入目全是陌生面孔,全不见他心心念念所思之人。狂喜之后的绝望如灭顶浪潮。他控制不住地闭上眼睛,一手撑住嶙峋的石壁,颤抖着深吸口气,只觉那口气进入胸口如同刀刮血肉,让他痛的不禁弯下了腰来。良青……你真的在这里吗。我思你如狂,我……我好想你。————与此同时,在石林入口西侧的一处隐蔽石岩下。身后传来了阵阵惊呼和吵闹之声,让几位携伴同游的公子们纷纷回过了头,向后看去。可这石林中路径婉转通幽,纵然只有几步之遥,他们也只能听到声响,不知另一边发生了什么。其中一位蓝衣华服青年不满道:“此处乃文雅所在。也不知何人大声喧哗,真是有失风度。”另外几人不禁纷纷赞同。“诸君,不如我们往深处去吧。”蓝衣青年提议道,“此处人多,实在太过吵闹了。”另外几人都颔首称好,却唯有一青衣公子落后了几步,抬头看了看天色。这几人中,唯有他带着幕笠,长长飘逸的白纱垂在胸前,看不清他的样貌。然而虽不见其容,却可见他身姿挺拔秀颐,背若远山,腰如浮云,双腿修直似竹,一身普普通通的青衣穿在他的身上却着实风姿出众。此时,只听他开口,用清越低柔的声音道:“各位去吧。今日天色不早,恐家人担忧,在下要先行一步了。”众人一愣,都是面露不舍。他们与这青衣公子都不认识,但乍见倾心,都觉得这人虽不显山不露水,却举手投足都透露着一股高华风流之感,定非凡人,都有心结交。“公子这便去了?”那蓝衣青年率先行礼笑道,“却还不知公子大名?何处高就?”幕笠后,青衣人似垂头笑了笑。“公子客气了……我乃无名之辈,亦不过是一久游离家的落拓归客罢了。”第81章 细葛本来沈梒亦无意来石林凑这番热闹,只是恰巧路过南城地界,见到熟悉的山林风貌心有所感。他却又不愿让人知道自己已经回京,便放下了幕笠的帷幕,又匆匆而来、复又匆匆而去。一路低调地穿城而过,当沈梒远远地看到街尽头的宅邸时,真不禁是恍如隔世、心下微酸。两年过去了。当时的他满心失望苍凉,远走天涯,曾以为自己或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却没想到时光荏苒,世事无常,命运或许真的是既定的轨迹,有些逃不掉的责任终究会带着他回到原地。当沈梒在那熟悉的青石台阶前勒马,抬头看向“沈宅”二字的门楣和廊下的红灯笼时,无数往事自眼前纷涌而过,如浪潮不息,让他的身心都颤抖了起来。微微吸了口气平复了下心绪,沈梒跳下了车辕,举步向门前走去。然而一只脚刚迈上了石阶,却忽见门“咣当”一声被人猛地推开,一个高挑健硕的少年大步迈了出来。他本似急匆匆地要去什么地方,但一见门口的马车和人,却猛地定在了原地。沈梒:“……”这孩子似乎有点眼熟,但是——莫非是——少年瞪大了眼睛,傻傻地盯着沈梒,还保持着半个身子往外冲的姿势,似乎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