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袖断得隐秘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13
作者:乌色鎏金      更新:2023-06-20 21:27      字数:9837
  谢琻将茶罐重重往地上一放,咳嗽了声。沈梒不着痕迹地躲开太子的搀扶,平静地笑道:“无事,臣走得有些远出了些汗而已,无碍。让臣来为太子冲杯茶吧。”炒制过后的茶叶再用蜂蜜泡过,入口浓香甜蜜,却失了几分茶叶本有的清冽,好喝与否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三人都没有喝太多,尝了几口便放下茶杯开始聊天。太子对现在全国上下推行的土地改革十分感兴趣,又详细问了很多,沈梒见他好学自然也愿意多谈几分。恰巧谢琻也在,他家中兄长在兵部任职,他本人对土地改革和军政系统的改进也有很多自己的见解。三人饮茶清谈,时间过得很快,皆是受益颇多。没过多久日头偏西,意犹未尽的太子本还想留下尝尝沈宅厨子的手艺,却被谢琻劝住了。“殿下,沈大人难得休沐一日,让他好好休息吧。”太子有些不舍离去,纠结地看了眼沈梒。沈梒本就极喜欢这位好学又礼让的王储,心一软便道:“其实臣也不——”谢琻又重重地咳嗽了声。“——也有些累了。”沈梒改口,凉凉瞥了眼谢琻,又对太子柔声笑道,“臣这几日得空了,便去东宫看望殿下,可好?”话说到这里,太子也知沈梒到了换季的时候便容易生病,只好依依不舍地告辞了。谢琻陪着太子出了沈宅大门,二人上马出了这片民居后,他便勒马对太子笑道:“殿下,臣还有差事要回到吏部去,便不陪殿下回宫了。”太子笑着颔首:“嗯,先生快去吧,路上小心。”谢琻马上行礼,看着太子带一队禁军纵马远远消失在街尽头了,方嘴角牵起一抹笑,拨转马头又原路跑了回去。这次到了门口,他没再费劲儿敲门,把缰绳往门口石狮子上一套,就着墙头一撑、一翻又一跃,便身轻如燕地进了沈家的院落。他刚落地,还没转身便听后面“哎呀”的一声。一扭头,果见沈梒那小书童正歪头站在廊下看着他,手里还捧着一盘水灵灵的大桃子。“谢大人怎么又不敲门了?”小孩子彻底被这位大人一会儿一变的行为给弄迷糊了。谢琻哼笑了一声走过来,抬手弹了一些小书童光溜溜的大脑门儿:“我和你家大人是什么关系?这儿就和我自家一样,我还需要敲门?”小书童“哎呦”了一声,揉着额头撇嘴道:“可是大人刚才你——”“看到刚才我身后面那位了吗,他是外人。”谢琻循循善诱道,“因为他是外人,所以我只能敲门。但若只有我一人,那便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懂了?”小书童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哦”了一声。谢琻笑着,从怀里掏了块蜜饯塞进了他嘴里:“所以我上次交给你的任务呢?除了今天这个以外,家里来过几个外人?”小书童得了甜头,喜得眉开眼笑,大声答道:“回大人,一个都没有!全家就大人一个内人!”谢琻哈哈大笑,接过他手里的桃子揉了揉他脑袋:“真乖!得了,这盘果子我给你家大人送去,自己玩儿去吧。”他端了桃子,穿过寂静无人的沈宅庭院,一路往书房而去。果然书房的灯亮着,他推门而入,沈梒正坐在桌后,手中拿着本书在看。一见他进来,沈梒没什么表情,看了他一眼后又垂下了眸子。谢琻知他在恼自己今日胡闹,他亦知道,若现在直接上去道歉必定会被教育得服服帖帖。沈大人口才绝佳,外能舌战群儒,内能□□相公,出得厅堂,入得闺房,谢三公子向来不敢轻易招惹。此时知道明知道沈梒在恼,谢琻也只是笑嘻嘻地问他要不要吃桃子,被淡淡地拒绝之后这人也不着急,在屋里背着手这溜达一下、那站一下,完全不着急的模样。沈梒被他晃得头晕,更被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弄得气结,忍了半晌后终于装不下去了,将书重重往桌上一放,皱眉道:“你能不能别转悠了?”谢琻正伸手要从他书架上抽书来看,闻言回头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嗯?怎么了?”“你……”沈梒脸皮没他厚,不可思议道,“你今天那些荒唐事,没什么要说的么?”“嗯?我怎么荒唐了?”谢琻一脸愕然。那纯澈无辜的样子,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蒙受了什么难言的冤屈,“在太子殿下面前,我规规矩矩,连看都不敢多看你一眼;不也是挑着无人的地方,我才敢与你亲热一下吗?这怎么也叫荒唐?”规矩端正的沈大人被他气得没话说,一摔书站了起来怒道:“你、你还敢说?太子就在那几步远的地方,你随便弄出点儿动静他就能发现。你还敢说不荒唐?还有,太子无论跟我说点什么你都不愿意,不是清嗓子就是打眼色,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后宅的妇人么?”“你怎么会这么想?”谢琻瞪大了眼睛,一本正经道,“人前我不能与你亲近,难道人后也不行吗?而且我当时就是随口清了清嗓子,你为什么非要过度解读?良青,我从没把你当成后宅的妇人。可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闲时暖被,忙时就撂在一旁,可有可无的情人吗?”论口才无人能敌、论脸皮却薄若蝉翼的沈大人……无言了。谢琻见他僵硬站着,连忙凑上前去热乎地搂住了他,低声道:“良青,你我明明皆知彼此心意,何必非要做这些口舌之争?非要伤了彼此的心才好么?”沈梒任他搂着,低垂眼睫,半晌低声道:“你知道我不是把你当做可有可无的情人。”谢琻心中一甜,更搂紧了他低声道:“当然,我——”“所以我更不能接受你糊弄我。”沈梒轻柔却坚决地推开了他,瞥了眼谢琻愕然的表情,淡淡地道,“你嘴上说不会把我当做后宅妇人,每每聊起事情却又避重就轻、敷衍了事。便像刚才,我认真问你,你却企图用甜言蜜语将我打发了事……让之,你还敢反驳?”沈大人沉着冷静、有理有据,成功问懵了谢三公子,重新占领了高地。小胜之后的沈大人也不恋战,一推他手便要离开。谢琻手中一空,心中顿时一慌,反手拉住了他脱口道:“别走!”沈梒被他扯住衣袖,回头挑了挑眉。谢琻心中暗骂,沈良青绝对是被上天送来治他的。他出了口气,抹了把脸,低声道:“好罢,我承认,今天在太子面前我是故意的。”沈梒定定看着他。“我嫉妒好了吧?”被迫承认自己那些小心思的谢三公子跟被扒了衣服一样,比城墙根还厚的脸竟难得有点儿红,“太子那么依恋你,三句话离不开你,我又没法儿在你脑门上贴个字条告诉所有人你是我的……我还能怎么办?”沈梒嘴角微微一扬。“你笑什么!”谢琻有些恼。二人自毂园定情之后,沈梒便三令五申不许他在外人面前胡来。本朝虽对男风并不排斥,但上流世族对断袖之情的接受程度却不太高。谢琻一方面心中明白,一方面却又看不惯别人觊觎他的人,憋来憋去没办法,只能背后耍小手段。他心中有些委屈,正想辩白两句,沈梒却忽然欺身向前,踮脚在他唇上轻吻了下。谢琻:“……”沈梒嘴角噙笑,一吻之后便抽身往门口走去。谢琻那厢还沉浸在这一吻的震惊中,一怔之下忙回身叫道:“你去哪儿?”沈梒扶着门框,回头淡淡地道:“认错之后便早点回去吧。今天沈宅不留外人。”刚才还在外人面前自称为“内人”的谢三公子……猝郁了。他低咒了声,上前一把将忍笑的沈梒搂入怀中,强拖着往卧房的方向大步而去。再风流的公子,在喜欢的人面前估计也只能乖乖认输了罢。第32章 晦涩晨光自纸窗渗入屋内,又掠过半掩的床帏,照在沈梒的肩头。他睡得极沉,整个人陷在棉花被里,那是种毫无保留又有些无辜的纯真模样。此时他平日里的灵秀和高洁都褪去了很多,像一张水色极佳的璞玉,在微凉的晨光中浮现出一层华光。谢琻半靠在枕头上垂头看他。半晌,伸手拿起一缕不知谁的发梢,轻轻搔着他的鼻尖、耳廓和锁骨。梦里的沈梒似乎都被他弄怕了,缩起来翻个身想躲开,谢琻却不让他躲,俯身用牙齿轻轻啃着他的锁骨。沈梒在朦胧中感到不适,微微喘了口气,终于不情愿地睁开了双眼。谢琻爱极了他醒来时的模样,仿佛是烟雾散去,湖光山色同时染上了色彩。“沈大人,寅时了。”谢琻轻笑着在他耳边道,“今日不还有事呢么?”沈梒拥着棉被,朦胧着眼似不太愿起。他每到这时候就爱犯春困,特别是昨晚又被谢琻闹得晚了,根本没有睡够。他露出被子外的脖颈和肩头晶润如玉,却被染上了一点点殷红的痕迹,看起来煽情又勾人。谢琻低笑着,趁他还没睡醒,低头又在昨晚弄上的痕迹上用舌尖舔吻着,不一会儿殷红便润起了一层水光。沈梒忙推开他起身,伸臂去够地上散乱扔着的里衣。谢琻靠回去懒懒地看着他穿衣下床,在黛青的晨光中穿衣束冠。沈梒不喜侍从服侍,洗了把脸后准备梳头,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不起吗?”“不想起。”谢琻懒洋洋地将被子拥在鼻尖,低笑道,“帐子里都是你的味道,我舍不得起来。”沈梒脸一红,清咳了声背过身去在桌前落座,开始束发。谢琻笑看着害羞了的沈大人,撩衣下床来到他身后,拿起梳子为他梳通发梢。男子的头发容易梳,先在头顶束一个小发髻圈,余发散落下垂,将簪子插入发髻圈内,用余发将簪子缠紧,再绑上布条就可以了。沈梒微微垂着头,安静地任他捣鼓,一时间屋内一片静好。系完最后一个结,谢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大人,完成了。”沈梒脸上还有些绯色,低低地“嗯”了声,回头瞥了他一眼。谢琻还□□着上身,紧瘦的腰肢上松松地挂着亵裤,紧致而柔韧的肌肉线条在昏暗的室内愈发显得肌理分明。沈梒只看了一眼就飞速挪开了目光。谢琻噙笑追着他躲闪的目光,笑着问他:“这两日忙吗?”“还好。”“过几日,我二哥会邀几个朋友在燕江畔竞舟游水。你若无事,也一起来吧。”沈梒披起外衣的手一顿,半晌道:“再看看吧。”谢琻靠坐在桌子边,抱臂盯着沈梒。他虽半身□□,但姿态从容,甚至有几分压迫感。他的双目黑沉,眼中闪烁着不知名的情绪,平静地道:“是我二哥让我邀请你的。”沈梒一愣。“之前你在上巳的时候没有戳穿我们兄弟二人也伴驾郊游的事情,二哥便一直十分感激。后来你提出的土地政策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他兵部的压力,他一直对你的才学赞不绝口,想与你结交。这次竞舟游水,也只请了几个要好的朋友而已。”沈梒“啊”了一声,神色却还是有些迟疑。谢琻凝视着他,忽地嗤笑了声:“你放心,他不知你我二人的关系。只是单纯想与你认识罢了。”沈梒皱眉,叹息道:“让之,我……”“来与不来,你自己决定罢。”谢琻起身,伸手拿起衣服快速穿上,“但你若不去,自己与我二哥说去。”沈梒沉默地看着他的动作,眉眼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纤长的手指也在不自觉地摩挲着衣摆。谢琻没有给他太久沉思的机会,很快穿罢衣服一把拉开房门便要出去。“让之。”沈梒适时叫住了他。谢琻站住了,却没有转身。沈梒看着他欲言又止,神色十分复杂,半晌低声叹息道:“……你身边还有谁知道我们的关系?”谢琻扶着门框的手指蓦地一紧。他似极力克制住了转过身来发怒的冲动,重重吸了口气,僵硬地抛下了一句“只有言仕松知道”后,便毫不停留地大步离开了。沈梒怔怔地看着他离去后空荡荡的门框,半晌,烦躁地揉了揉额角。————如此静好的一个清晨变成这般模样,沈梒也愁得几日不曾安睡,连办公的时候也常常走神来。其实沈梒并非绝情,他知道谢琻想要的承诺是什么,也知道谢琻想听到什么话。然而无法否认的是,他与谢琻无论是成长环境还是家庭背景都差得太多太多,要考虑的事情也十分不同。他是江南荆州府三沪县人,少年聪明过人,取得了荆州知府的喜爱,在他的举荐下,拜荆州学派创始人秦阆为师。这看似一帆风顺的人生,其实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换来的。他的父亲是一位连考十年都不曾高中的秀才,怀才不遇后只好在三沪县当位教书先生,有了儿子后自然对这唯一的孩子要求极高。沈父为人古板刚正,小时候甚至连外出玩耍都不许沈梒去,只让他闭门读书。而沈母则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普通妇女,平凡懦弱,以夫为天。索性沈梒在极小时拜师搬去了书院,才在大儒的影响下长成了如今这般温润而颇有风姿的模样,没有因沈父沈母的教育而变得刻板迂腐。但有一个这样的家庭,很多事情沈梒的思维方式的确与谢琻不同。比如他与谢琻的感情问题。就算是京城这种民风开放的地方,偶有断袖绯闻传出,也很快消散了,大部分人都是风流一场过后便走上了正常结婚生子的道路。其实沈梒一直觉得,就算他与谢琻相知相恋,但或因世事如此、或因大势所趋,他们总有一日也是要各走各路的。虽然每当想到这里,他的心中也是一阵闷痛,可这大概便是……现实吧。然而逐渐地——特别是最近——他感觉谢琻要求得多了。似乎谢琻渴望的感情,是张扬的、公开的、可以被祝福的,这与他一直所想的相差太远。需知与谢琻的骄傲肆意不同,若不格外小心,他便不得不被迫面对家中的责问、朝臣的非议甚至是洪武帝的态度。他寒窗苦读十年,还有太多抱负没有实现,这个时候,他不能因“断袖”而授之以柄。可是……可是谢琻……想到这个名字,沈梒的心中便一阵阵地紧缩,痛苦又甜蜜,迷茫又纠结。他虽外表温和柔顺,其实内里十分有自己的主意,平生甚少犹疑。这恐怕是他此生第一次尝到“惶惶而不可终日”、“未来不可期”的感觉。真是才会相思,便害相思。那厢谢琻似被沈梒的言语举动惹恼了,几日都不曾露面。沈梒心中百般纠结,也不知二人见面该说些什么,也没有主动去找他。时间一晃过了半个月,转眼便到了谢华邀他竞舟游水的日子。虽沈梒反复告诉自己,在他没有想明白前二人就算见面也是争吵。但当那个日子真正来临时,他却如不受控制一般,还是去赴约了。第33章 湍浪春和景明,绿柳依依。燕江乃是途径京城左近最大的一条江水,北自草原上起,南通江南地带。每到春季汛期到来,江水上涌,浪急湪流,常有不少爱郊游历险的公子哥们来此游船逐浪,也是一件风流快事。相约的那日乃是一个晴空朗朗的艳阳天。燕江畔的一处风景秀美所在被围了起来,支起了凉棚撘起了桌椅,供人休憩玩乐。不远处的岸旁拴着几只独木轻舟,正随着浪潮而上下起落。沈梒到时岸边已停了几辆马车,有几位华服公子正站在凉棚下笑语交谈。其中一人回头时见沈梒下马,登时眼前一亮,笑着迎了上来礼道:“沈大人能来,真是幸甚。”沈梒含笑回礼:“谢兄相邀,我怎能不来?请唤我良青便好。”谢华哈哈一笑,转身招来他的几个朋友介绍给沈梒认识。在场的几人也都是京城中的世家才子,沈梒以前便曾听过他们的名讳,今日才得相见。一群人虽出身不同,但都在朝为官,且成熟稳重得多,沈梒与他们在一起比和谢琻的那些狐朋狗友们一同有话题多了。然而沈梒的心思却不在这里。他随着众人说笑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偏头向谢华问道:“谢兄,让之他今天……”“让之?他今天也要来吗?”谢华却看起来比他还惊讶,“真是惭愧,但这小子一向主意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也不知他今天是何打算。”谢琻竟不来?沈梒表面上和气地笑着,心里却是一片茫然失措,也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谢琻明知道他会来,却还是选择不出现,难道是心里还在生气?真是怪了,以前谢琻虽也经常因为一些小事置气吃醋,但气性从没持续超过两日,这次又是怎么了?江水河畔,长风开阔。一群世家公子凭江而立,扬声诵诗吟词,高谈天下之事,好一片意气风发。可在这气氛中本最该如鱼得水的沈大人,却一直站在人群边缘含笑听着他人吟诗清谈,自己一言不发。众人侧目观他,无一不在心中称赞荆州汀兰的低调谦逊,却殊不知沈大人的心思早就飞到了九天之外,此时满脑子皆是情思愁绪——若谢琻一直这么气下去,他要怎么办?是顺着他哄一哄呢,还是……还是听之任之?寒暄过后,几位世家公子决定现用午饭,待午后风小浪静了一些后再上船游江。此时便有侍从流水似得端上了餐食瓜果酒水,请诸人入席用饭。沈梒随意挑了个席位坐了,手里端着个酒杯也不饮,全程都没有动箸,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他在心中盘算着,若今日过后谢琻还是没有露面,他还是主动上门赔个不是吧。两人能走到今天也不容易,有什么事情还是积极沟通的为好——“良青!”沈梒手一抖,杯中的酒差点儿撒出来。他抬头却见谢华满面笑容,大步过来拉起了他:“缘何独自在此处喝闷酒?来同我们一同射柳。”这“射柳”乃是京城公子们常玩的娱乐活动之一。有史记载,“射者以尊卑为序。柳枝有削白处,如在白处射断,且骑马接在手上者为冠军;只断不能接者为次;其馀皆负”。(《《金史·礼志》郊游的茶余饭后,玩此射柳之戏,不仅考较了诸人的骑射功夫,更是十分风雅。沈梒被谢华拉起,心中却是叫苦不迭。这群世家子虽都是文官,但从小马背骑射功夫都有专职武师教导,长大后皆如谢琻一般,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开重弓。然而他是江南人,连坐马车都要晕车的人,于“射柳”一道是万万称不上擅长的。只是他为人一向平和。哪怕此时知道一会儿定要当众出丑了,也只是在心中微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持弓含笑立在了下手。果然在场几人一次射柳,表现皆是不俗,十之有九皆能箭中柳枝削白之处,更有几位格外出色的甚至能射断柳枝后纵马飞身接住,姿态英武潇洒格外出众。每一人结束射柳后,众人必定鼓掌相和。不久后便轮到了沈梒,众人皆含笑回目相顾,目含鼓励。沈梒在心中叹了口气,无奈道:“其实在下实在不善此道。”众人都以为他又在谦虚,都道无妨,让他随意只当玩乐了。沈梒只好纵马上前,取下已经备好了的无羽横簇箭,拉弓瞄向百步外扎着红巾的柳枝。他平生拉弓的机会可说是屈指可数,最近的一次便是之前在木兰围场时,谢琻持着他的手与他一同射了一只褐色狐狸。眼下射柳的弓自然比谢琻的猎弓要轻了不少,故而沈梒也能轻松拉开。只是在他张弓之时,脑海中浮现的却全都是之前的场景——……谢琻摘弓搭箭,将沈梒的双手分握在弦和弓上,引着他三指勾弦缓缓拉弓至脸颊之侧,箭尖对准了那只狐狸脑袋。因要瞄准,谢琻的鼻尖就靠在沈梒的侧脸上,炙热湿润的呼吸扑在沈梒的面唇上,弄得他一阵不自在。“别动。”谢琻唯一用力锢住了沈梒轻微的挣扎,将两个字吹进了他的耳廓。“你看这小狐狸的毛……像不像你那件大氅的护领?”……回忆中的轻声低语仿若穿过时空在他的耳畔响起。沈梒心神剧震,神思不属,近乎恍惚地手指一松那根箭便已离弦,不用看也是跟目标差了十万八千里远。沈梒心中喟叹一声,刚想冲众人说一声献丑,却忽听周遭传来惊呼之声。他一愣,还未回头便忽觉劲风扑面,说时迟那时快一根飞羽“刷”地一声破空而来,转瞬便已射断垂柳。而紧随着那箭翎如掠影而过的是一人一骑,那速度已快如闪电,不待众人转头便已人到树下。却听骏马啼鸣,被飞羽射断的半截柳枝已飘然落入了马上之人的掌心。谢琻长身立于马上,手持断柳微微冲众人一笑,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满面讶异的沈梒脸上。二人隔空对视,沈梒的愕然渐渐变为浅浅的喜色,他正开口想说什么,谢琻却已率先挪开了目光。“你怎么来了?”谢华笑着迎了上来,“方才良青还问起过你呢。”谢琻淡淡地瞥了一眼沈梒,垂眸笑道:“是么……我没什么事儿就来了。”谢华知道自己弟弟与沈梒交好,没怎么寒暄便离开了,将谢琻和沈梒二人留在了原地。“让之……”沈梒与他足有半个月没见了,说不想念肯定是撒谎,此时乍见也是十分惊喜,低唤了声伸手想去拉他。谁知谢琻却一旋身躲开了,看着他凉凉地道:“沈大人何必动手动脚,让别人看到误会就不好了。”“你——”沈梒面色一变,染上了几分愠怒。但他终究比谢琻稳重不少,吐了口气后平静道,“让之,那日有些话我的确说得欠考虑。经过这半月时间,咱们彼此现在也都冷静了些了,是时候平心静气地——”“冷静?”谢琻反问他,“你有什么时候是不冷静的么?”沈梒皱眉:“什么意思?”“我说,你不一向是冷静自持的么。”谢琻冷笑,“从我们认识到在一起,你一向都是那个冷静到置身事外的人,好像无论有没有这段感情对你都没什么所谓一样。估计和我躺在一张床的时候,你都在算计着未来什么时候要与我分开吧!”沈梒的确设想过二人将来会分开,但此时被谢琻这么说,他心中却又生气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和羞辱感,仿佛是被人迎面扇了一巴掌一样。偏偏谢琻还兀自愤愤在那边低声道:“和你在一起后的每日每夜我都开心得睡不着觉,恨不得时时刻刻与你在一起,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可你呢?你真的有开心过么?这半个月来我想你想的睡不着,但你能趁机摆脱掉我的纠缠,恐怕是开心得睡不着吧——”沈梒猛地抬眼,双目如利刃出鞘般狠狠瞪向谢琻。那目光中的冰寒及怒意,让谢琻猛地打住了喋喋不休的话语,整个人震在了原地。二人隔空对望。谢琻捏紧了缰绳,强自挺直腰背,抿唇毫不退缩。沈梒却也没说什么,很快拨马走开了。其他人没注意到他二人的争执,而是三两聚集到了停船之处。此时已到下午时分,风浪却并没有停息,江上的水面起伏却愈发汹涌了起来。“虽然凭立独叶舟是件快活之事,但此时风高浪涨,恐怕泛舟并不容易。”有人皱眉望向谢华,“谢兄,你看着……”谢华沉吟着。之前也不是没有图一时快活,结果船翻落水,最后葬身江底的人。他们出来游玩本是图个乐子,若冒太大风险便得不偿失了。于是便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回城前去御河码头,我另有一艘大的画舫停在那处。那船极稳,再大的风浪也经得住,我们一同乘船游江也是一样快活。”众人皆抚掌称好,正要翻身离开,却忽听一人道:“且慢。”却见一直沉默站着的沈梒大步上前,冲谢华一拱手笑道:“谢兄,小弟想试着泛一泛这轻舟。”众人皆是一惊。尤其是谢琻近乎是骤然变色,脱口而出斥道:“沈梒,你疯了?”“是啊良青,”谢华也忙跟着劝道,“此时风高浪大,我们何必冒这个风险?改日挑个好天气再来也是一样。”然而一向和顺的沈梒此时却已不容置喙地走到了船坞旁,平静笑道:“无妨,在下自小在江南水乡长大,这点水性还是有的。况且如此豪阔的巨浪盛景,需得随波逐流,方得其中真味。”有几个胆大的公子哥们皆是哈哈大笑,纷纷嚷着也要一同“随波逐流”一遭。谢华无奈,只得招手叫过随从命他们将停在码头的画舫开过来,以防不时之需。而趁无人注意,谢琻一把扯住了沈梒,咬紧牙关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恨道:“沈、良、青,你不要命了?”沈梒的嘴角挑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将十月寒波般的目光停驻在谢琻因愤怒而有些扭曲的面孔上,反问道:“我不要命?难道在你眼里,我不一直是个明哲保身、置身之外,精打细算从来都只在乎自己的伪君子么。我这样的人,怎么会不要命?”谢琻猛地一噎,旋即勃然大怒:“我原话是这么说的吗?!”“大体就是这么个意思罢了。”沈梒冷笑,“我冷静自持,你怪我无情;我想冲动一把,你又怪我不要命。滚开点儿谢让之,今天轮不到你管我了。”说罢他一把抽回了自己的袖子,解开一只轻舟,纵身跃上了甲板。岸上的谢琻气得七窍生烟,大骂一声也跟着拣了一只船上了船身。他们所驾的轻舟乃是一棵树干所制成,船身狭小仅供一人落座,船体也不大吃水极浅。这样的小船被风一吹动得极快,却十分难以掌握平衡,除穿上配备的一根木浆外再无其他工具可用,可说是到了开阔所在后便只能听天由命了。却见沈梒抬桨一磕岸边,那船顿时如柳叶落激流般迅速被卷入了风浪之中,顷刻间便已离岸三丈之远了。谢琻看得瞠目欲裂,生怕一个不注意那前方的轻舟便被浪头吞入了江水之中。他心脏狂跳,疯狂划动独桨想要追上去,却怎奈风浪不从人愿,无论他怎么使劲儿却总离沈梒有很长一段距离。转瞬他二人已至江面最开阔处。若此时水面平静,于此处独坐轻舟观两岸万重青山起伏纵横,薄云飞渡略过山头,万般丽景皆依次映入绿带罗衣般的水面,的确是快事一桩。然而此时谢琻紧扒着船身,已被那上下起伏的轻舟颠得晕头转向差点儿没吐出来,一双眼睛又眨也不敢眨地盯着不远处沈梒的小舟,生怕他有什么闪失。再加上这浑身衣衫皆被江水打湿,整个人狼狈得如落汤鸡一般,又哪有什么心思去欣赏江山壮景?“良青——”他二人已在江心,量别人也听不到他们的对话,谢琻便扬声大喊道,“别闹了!跟我回去!”不知沈梒到底听到没,却见他回头冷冷地瞥了谢琻一眼,兀自将独桨横于膝头竟真地抬头欣赏起两岸的风光。谢琻大骂一声,正想扬声再喊,谁知刚一张嘴一波巨浪便迎头兜来,那捧江水如特地为他备着的一般不偏不倚地喂入了谢三公子大张的嘴里。“……呸呸——咳——呸!”纵然再有什么滔天怒火,此时也被浇得彻底没气儿了。谢琻趴在船上惊天动地咳了一通,又掏心掏肺地干呕了几声,至此终于服气了。“良青——”他想叫沈梒,想告诉他自己认输了,再也不敢随意大放厥词。然而一句话尚未说出口,却忽觉身下剧震,一阵天地转后“噗通”一声,江水已遮天盖日般将他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