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袖断得隐秘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5
作者:乌色鎏金      更新:2023-06-20 21:26      字数:9827
  说罢他顿了顿,又追问道:“别的倒不担心,你自个儿呢,可还好?”沈梒含笑道:“我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元辅终于明白过来了味儿,对我颇多提防,但他对我也颇多忌惮,明面上不会怎样的。”邝正沈梒于西苑内初遇之时,沈梒表现得恭谨顺从,勉强算是蒙混过关。但之后又发生了种种事情,若邝正再没咂摸过来味儿来,那便枉费他宦海浮沉几十年了。“对了,我那日听皇上随口提了一句,”沈梒忽然问道,“你是否不日便要调至东宫,做太子的侍读了?”谢琻笑道:“开春后任命便要下来了——你是否还未见过太子?”“无缘得见……听说神肖圣上?”谢琻摇头:“依我看不像。太子年纪虽不大,但性子疏朗,心胸开阔。他自小受大儒王郸开蒙,饱读诗书,其实受益颇多。”两人闲聊着,不知不觉已走入了山林深处。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小雪,逐渐雪势越来越大,最后竟成鹅羽。而灰白色的天际拢着荒山枯萎的林木,并未见那传说中“人间绝景的红梅”,入目始终是一片迷蒙。二人纷纷带起了兜帽,谢琻手搭凉棚眯眼望远,疑道:“难道那店家竟敢扯谎?”沈梒开玩笑道:“也或许是桃源奇遇,我们无从得遇。”第11章 怒梅都走到了这里,若原路返回未免太过败兴了。况且这小荒山看起来不高也不险,二人便决定继续往深处探一探,若真能误入奇境倒也是妙事一桩。后来事实证明,这绝对是个错误的决定。灰蒙蒙的天幕笼罩四野,完全不见日光,让人无从得知眼下时辰。当二人恍然惊觉天色已晚时,举目能见已不过三丈,愈下愈厚的飞雪更是遮天蔽日,加之乍起的寒风肆虐,让人更加无法辨别方向。更雪上加霜的是,这荒山虽看起来并不陡峭,但地面上满是小石子,覆盖上冰雪后更加滑不留足,两匹马走得是举步维艰、颤颤巍巍。沈梒本就骑术不佳,此时只能勉强驱使着那匹花栗母马走走停停,两人出山的速度越发慢了下来。待天色完全落黑,狂风暴雪却完全没有停歇之意时,谢琻才意识到今天他们可能出不了这座山了。“良青!此处太危险了!”他顶着风雪,回头冲几步外还在和花栗马较劲的沈梒叫道,“我们得找个地方避一避了!”沈梒似没听清,抬头喊了句什么,声音却消失在风雪里。谢琻不放心他,拨马想回头靠过去,谁知马蹄一滑座下马顿时嘶鸣了一声。这声嘶鸣不要紧,却惊了沈梒的花栗马。却见那母马一反方才的温顺猛地一甩头尾,沈梒措不及防滑落马鞍,偏偏一只脚还卡在脚蹬里,被母马拖着狂躁地奔出两步。“良青!”谢琻瞠目欲裂,飞扑下马冲了过去。花栗马还在原地疯狂转圈,谢琻扯住缰绳大吼一声用力一挽,同时伸手入怀,匕首出鞘由下而上一割,卡住沈梒左脚的马镫应声而落。谢琻自小除读书写字外骑射弓马也没有荒废,亏得如此,方能一手制住这受惊的马。谢琻松开缰绳,扑过去扶起地上的沈梒,顶着风雪急声问道:“有没有事?”沈梒兜帽下的脸色苍白,偏偏鼻尖和两颊又被冻得通红,苦笑了下大声回道:“崴了一下!无妨!咱们得找地方躲躲了!”谢琻二话不说,拦腰抱起沈梒朝自己的马走去。沈梒吓了一跳,刚想挣扎却被谢琻紧紧箍住。来到马边,谢琻双臂一用力将沈梒举上马背,自己翻身坐于他身后,用自己的大氅将他紧紧包裹住,这才拨转马头寻找起躲避风雪的地方。沈梒被谢琻这一串动作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自恃并非柔弱之躯,虽不如谢琻强壮但起码落马之痛忍忍也就过去了。但谢琻对他的保护是如此自然而不假思索,快得他都没还反应过来。此时他后背贴在谢琻的胸口,阵阵暖意传来,似乎连这漫天的风雪都不再可怖。沈梒心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柔软。他垂眸,恰好看到谢琻持缰绳的手露在外面冻得青白皲裂,便抬手将自己的掌心覆上了他的手背。谢琻大震,惊诧低头向怀中的沈梒看去。却见他皱眉,拇指搓了搓谢琻手表皮裂开的地方道:“你手都冻裂了。”那态度自然,不带一丝杂念。谢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没事。”事实证明他们今天的运气的确不佳。并没有一个从天而降的山洞给他们避风躲雪,二人又转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勉强找到两块高高凸起的山岩,中间勉强形成了一个夹角可以避风。两人虽带着火折子,于着暴雪天气却难找到干柴,只好将两匹马横着挡在外面,相互依偎着靠在岩石的内侧。堂堂状元榜眼如今却落得如此狼狈,若是让别人看到了估计会失笑出声,然而谢琻却只能感觉到沈梒毫无芥蒂靠在自己的身旁,他心中幸福柔软得只恨不得这场风雪永不要停。沈梒怔怔地看着夜色中的飞雪,半晌忽然噗嗤一笑道:“我们为了附庸风雅而深入荒山,最后居然被困在这里,也算是作茧自缚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谢琻笑道,“只可惜今天虎子不在家,反被老虎咬了一口。”沈梒笑得肩膀抖动起来,他这身子一动,忽觉手指触碰到了一片黏腻温热的东西。他皱眉,低头借着月光一看,竟见谢琻的左小腿处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道深长的伤痕,此时正涓涓往外渗着鲜血。“你的腿!”沈梒脱口喝道。谢琻低头一看,也是一讶。看着伤痕应该是刚才他从马上扑下来,不小心被路边的山岩划伤的。然而他刚开始急着救人,后来又满心甜蜜,竟到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疼痛。沈梒紧皱着眉,抬手“兹拉”一声撕了袍袖边缘,抬起谢琻的腿帮他包扎。他一双手又快又巧,只是总会不经意碰到谢琻膝盖、脚踝、腿内侧等地方。谢琻刚开始还满心感动,但逐渐地疼痛被酥麻的痒意所替代,忍不住想缩腿。当沈梒的手腕再一次拂过他膝盖的边缘时,谢琻不仅倒抽了口冷气,抬手尴尬道:“好、好了,要不我自己来吧……”沈梒皱眉瞥了他一眼,抬手系了个结后便放开了他。谢琻顿时松了口气,心中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此时夜深了,吹来的风已不仅是冷和狂了,而是如钩子一般,扒着人的衣领往皮肤上肆虐,无论多么牢地捂紧领口都没有用。谢琻混混沉沉地靠在沈梒身上。虽然他腿上的伤口被简单包扎了一下,却根本止不住血流,随着失血他逐渐感觉到了一种难以抵抗的昏沉困倦,而且浑身愈发冷了起来。但他不愿沈梒发现自己的异样,只好强撑着眼皮,状若无事地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和沈梒聊天。沈梒何等敏锐,和他说了几句话便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扭头一看,果见他脸色白里透青,眼神都涣散了。“这样不行。”沈梒立刻坐了起来,抬手将自己的大氅解下裹在了谢琻身上,“你在这等着,我去捡点柴火和石块来生火。”“什么?”一听这话谢琻立马清醒了,“腾”地坐起来拽住沈梒衣袖,急道,“别胡闹!你自己乱走要是摔了碰了怎么办?要是碰上了野兽呢,你连骨头都剩不下!而且外面风那么大,你还是好好——”“谢让之!”沈梒怒道,“果然你如当今很多人一样,觉得我质若蒲柳,弱似女流对吧!我就只能被你保护?你有没有把我当个男人看?”“我!我有啊!你!你哎——”谢琻急得想挠头。他想冲沈梒大吼,我要保护你不是因为觉得你像个女人,而是因为我心悦你!知不知道?!这一句话在他心里疯狂打转冲撞,眼看着到了嘴边,下一瞬就要脱口而出。然而沈梒已再不看他一眼,抽袖起身,看也不看他顶着风雪大步往外走去。“沈梒!”谢琻大吼了一声,然而沈梒的人影已消失在了风雪里。他有心站起来追上去,然而浑身软得用不上劲儿,仿佛失血的同时他浑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他懊恼地大吼一声,一拳砸在地上,却别无他法。沈梒走后的天地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积。夜色沉黑自上而下倾倒而来,仿佛兜头将人罩在了一个密封的麻袋了,每当谢琻抬头望天时都感到一阵痛苦的窒息之感。风雪呼啸,寒意逼人,他狼狈不堪地半躺在地上,痴痴望着黑暗的深处,等那匆忙离去的人归来。时间的流势仿佛失去了意义——又或者,时间已经停止流势了?天色和风雪一成不变,他在这里躺了多久了?沈梒走了多久了?他怎么还不回来?谢琻胡思乱想着,焦虑撕挠着他的胸口、喉管和头皮,憋得他只想大吼大叫。有一个时辰了?还是仅仅过去了一盏茶?他肯定出危险了,不然怎么这么久都还没回来?谢琻,你真是个废物,自诩盖世无双却连心爱之人都要连累,你还有什么脸苟活着。如果良青不回来,你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如果良青不回来……这个想法让他浑身一机灵,仿佛有一只极凶恶兽于黑暗中蓦然冲他发出了一声震天咆哮,恐惧和寒意竟让他因失血而迷糊了的神智重回了片刻清明。不行,沈梒不能不回来。他是那么才华横溢的人,本该有一番大作为,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因这种可笑的方式离去?我要去找他!谢琻猛地翻身坐了起来,急促喘息着,扶着岩壁勉强要撑起自己的身子。腿伤了算什么,今天就算是血干了我也要——“你干什么呢?”谢琻猛地一颤,蓦然回过头去。却见不知何时已然归来的沈梒正站在他旁边,皱眉盯着他,手还扶着他的肩膀。他恍然,有一瞬间以为眼前这人是自己痴等太久的幻觉。然而下一刻沈梒已按着他的肩膀让他重新坐下,同时将怀中抱着的干柴扔在了地上。那手掌的温度和身影提醒他,这人是活生生的。谢琻深吸了一口气,脑袋一晕两眼一花,脱口而出道:“你到底去了多久!”沈梒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小半个时辰吧,怎么了?”“我还以为你……”谢琻没敢再说下去,他再也不要重经方才那一瞬的恐惧。沈梒将找来的干柴摆成圆形,同时拿出火折子,随口道:“这样的天气想找到没湿的木柴实在太难,我也是找到了个凸起的山岩,扒开积雪才勉强捡了几根,但愿能用。”他手中火光一闪,橘色的星火刺穿了蓝墨灰白的夜色。沈梒小心翼翼地用身体和手掌护住火苗,先点燃了木柴上的干草,然后不断一边用嘴吹一边轻轻用袖子扇着,那手舞足蹈的卖力模样让他看起来与那个提诗拼酒、吟词作画的风流公子简直判若两人。谢琻凝目看着他,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酸楚。火苗一窜,地下的木柴终于被点燃了。沈梒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抬头冲谢琻笑道:“快靠近点,烤烤火。”暖橙色的火焰跳动在他的面孔上,让侧脸看起来如同是上好的暖玉。当他越过飘摇的星火冲自己笑时,那双微微眯起的眸子中仿若散落了万家灯火和璀璨星河。谢琻深吸了口气压下了胸口起伏的万千情绪,挪得近了点,一垂眼却正好看到了沈梒的指尖,惊道:“你的手……”沈梒的手本来极漂亮。细白修长,肉骨均匀,一看就是握笔拈花的手,从没干过一天的粗活。然而此时因在深山中又是刨雪又是捡柴,十个青葱般的指尖已沾满污渍,还有两块指甲盖都裂开了。谢琻心中难过,喃喃道:“本是柔荑般的手……”沈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指着谢琻道:“连柔荑二字都用上了,你该不会真觉得我是个女人吧?”谢琻忙道:“瞎想什么呢,我没有。”“最好没有。”沈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伸手拨了拨篝火,“你我初遇之时,便曾戏言我好看,那时你我不熟我也不便计较。但此时咱俩已有了生死之交,你再说这种话,我可当真了。”“当真了你待如何?”谢琻笑问。沈梒想了想道:“唯有罚你写青词了。”两人相视,同时大笑。有了篝火取暖,风雪又逐渐小了下来,二人谈天说笑不知过了多久,相继困了起来,便靠着彼此坠入了梦乡。——沈梒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忽听有人叫他。“良青?良青?”他本来睡得酣甜,此时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眨了眨困倦干涩的眼皮,扭头看去。不知何时谢琻已坐起了身,半跪在他身边,嘴角含笑轻轻推着他。“快起来看。”风雪已经停息。篝火不知何时也已然熄灭,外面的天色尚未全亮,青黛的朦胧光线如纱幕,笼在雪后寂静的山林。皑雪如素锦,罩着四野,表面上无一丝污痕。沈梒揉着眼睛坐起身,半探出身,顺着谢琻手指的方向极目远眺而去。“看到了吗?”万籁俱寂。似乎连飞鸟山兽都已荫蔽归巢,千山无声,天地如归始初。此时,于这万物懵懂的混沌状态中,传来了一声极轻微的哔啵之声。如同新生破壳,似乎含苞待放。那一瞬间,他们终于望过了风雪尽头,等来了期盼已久的东西。第12章 独鸳内监引谢琻到了文华殿前的滴水檐下,轻声道:“先生还在里面。等讲过这一节了,自会招大人进去,请在此稍后。”谢琻也不急,点点头应下了。洪武二十五年的新岁刚过去,谢琻调任太子侍读的旨意便传了下来,今日是他第一日上任。此时他站在这缘廊下,趁等候的时间抬目于院内左右打量了一番,心中不仅暗暗赞叹。或许是因近年国力昌盛之故,本朝渐渐兴起了奢靡精华之风,尤其是这两年,园林山水之道风靡全国。文人雅士们不想被人嘲笑俗气,又想彰显家底雄厚,多会在这园林上下功夫。听说江南有些豪贵家中庭院,奇花异草甲天下,且犹爱豢养珍惜野兽。北至漠北之孤狼,南至南疆之红鹤,通通收入一个院子里。修建一个院子的银钱,顶的上某些边远乡镇两年的开支。去年闹得沸沸扬扬的西苑修缮殿宇之事,也多少受了这奢靡之风的影响。然而现在谢琻一路进来,看着东宫庭院陈设、园林布置,却无任何精彩夺目之处。最常见的便是中规中矩的松树,四季常青;墙根栽了一圈儿冬青,便于打理;池塘里空空荡荡,别说荷花了,连锦鲤都没有养。种种细节仿佛都在告诉来客——此间主人不好身外之物。谢琻又在廊下立了片刻,殿内终于传来些动静,片刻后殿门打开内监来传他进去。谢琻撩衣入内,余光扫到了座上正吃茶的两道身影,低头拜倒在地:“臣谢琻,见过太子殿下。”“大人请起。”一道少年的声音自上传来,“以后大人就是我的先生了,请务必免此大礼。”谢琻起身抬头,这才看清了座上年仅十五岁的太子殿下。这位太子乃是孝仪纯皇后所出,皇后崩后,便由嘉皇贵妃抚养长大。据说那位孝仪纯皇后也曾是风华名震京城的佳人,那般的美貌虽已随早逝的红颜而消散,但却多少遗传给了她唯一的儿子。年仅十五的太子殿下虽尚显青涩,但天庭饱满,双目睿亮,双唇如珠。除两颊浅淡细密的小白麻子外,并不肖似其父洪武帝。太子好奇地看着谢琻落座,开口第一句话竟然问道:“所以先生,去年的那夜您可曾真的看到腊梅?”谢琻一愣,随即没忍住失笑出声。自去年十一月末他与沈梒自南山林的风雪夜归来之后,一篇由他所写的《南山觅梅林记》便在京城传颂开来。文章自二人在酒肆偶得珍稀墨宝开始记叙,一路写到他们入山林、游荒山、遇风雪、坠马下、藏山洞、生篝火,全文神思巧妙,文笔更是润泽流畅,让人通文读下直觉酣畅淋漓,急欲知后事如何。然而偏偏这样一篇引人入胜的文章,却在二人翌日醒来后一同望出山洞的地方戛然而止。文章似乎在暗示他们看到了什么奇景,然而却又没有明说,直勾得读者恨不得抓心挠肺。此文传开之后,首先南山林成为了当季郊游的胜地。不知多少文人墨客追着他们当日走过的道路,重探南山林,连他们当日吃过酒的酒肆也生意兴隆了起来。看着小太子期待的眼神,谢琻不由得又一笑,反问道:“殿下,有没有看到,看到了什么,有那么重要么?”“为何不重要?”太子一愣,“先生的文章就叫《南山觅梅林记》,最后有没有看到梅花,不该是叙述的重点吗?”谢琻还未说话,却听旁边的王郸悠然道:“谢大人这明明是借物咏人。既然人已经写完了,若执着于物,便着相了。”这王郸乃是一代大儒,为人潇洒倜傥,年少时也曾入过仕,但因不喜官场的混沌作风而辞官离去。归隐的这些年中从不议国事,却偏偏教出了不少登科拜相的学生,于前年被洪武帝请出山来,白衣入朝,单独教导太子。听王郸此时一语点破自己文章的深意,谢琻笑着不再说话。此时提起这篇文章,让他又不禁想起那夜的种种事情,连嘴角的弧度都不由得深了几分。太子好奇的目光落在谢琻的笑面上,不禁叹道:“如今京城中人都说先生与沈大人的 ‘兰玉之谊’堪比 ‘管仲之交’。平生能有一友如此,足矣。 ”谢琻敏锐地从小太子的语气中抓住了一丝羡慕,顿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可能完全是他多疑了,可能小太子作为一个久居深宫的半打孩子只是单纯地在羡慕别人有一位这般要好的挚友罢了。然而谢琻还是下意识地……不太舒服。他一向不是心胸宽广之人,写那《南山觅梅林记》又将它传遍京城的用意,便是让人时刻记得他谢琻和沈梒的关系密不可分。以前他没遇到沈梒的时候有多讨厌别人提“汀兰琅玉”,现在就有多喜欢听别人把他和沈梒放在一起讨论。走在路上哪怕捕捉到一点儿和“兰玉”有关的话,都有停下来伸伸耳朵。现在这小太子——此时,几乎是火上浇油般,王郸笑着道:“太子可是喜欢极了沈修撰的诗文,还收集过他的墨宝。让之啊,若是这侍读之人让太子来选,可能就轮不到你了。”谢琻:“……”太子看谢琻脸色变幻莫测,以为王郸的话得罪到了他,忙道:“先生别误会,我也很敬仰先生的才学……我只是私底下比较喜欢沈大人罢了。”……这话完全没起到任何安慰的作用。谢琻用尽全身力气警告自己这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还是自己要侍奉的主子,才勉强欠了欠身,没说什么。王郸又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了。殿门再次合上,剩下的二人来到书桌前,谢琻开始为太子讲解四书。————转眼小一月过去。小太子聪慧好学,为人更是谦恭体恤,便是谢琻也很难不喜爱上这位未来的君主。由谢琻等几位侍读辅导太子四书五经,王郸则每七天一次为太子讲解为君之道、全国的风土人情等等。这日又是王郸讲课的日子。谢琻接他之后入文华殿讲授,出来后却发现这位大儒并没有走,而是站在东宫门前等他。谢琻亦十分敬重这位白衣帝师,见他似有话要说,便躬身笑道:“王先生若有话要吩咐在下,让人递给话过来就好,在下必定亲自上门听训。”“哎,听什么训呢,不过是想和你闲聊一下。”王郸笑道。他性子洒脱,随意挥了挥手,招谢琻与他并肩,两人一同向外走去。左拉右扯谈了几句天,王郸终于切入了正题:“所以你与沈良青沈大人关系一直不错?”“是。”谢琻点头,又忙道,“若王先生想与良青结识,我可引荐二位。”王郸笑道:“也可以,我一直很喜欢这位小友,只可惜无缘得见。不过我问你这话,却并不是想让你介绍我们认识。”谢琻心中瞬间涌起些许不良的预感。“我的好友督查院左御史杨镰——估计你也听说过他——一直很欣赏这位沈小友。”王郸笑着道,“他的小女儿今年方十五,那丫头我也见过,生得不错而且诗书琴画都会一些,想必与沈小友也能谈得来。”谢琻确定了心中不良的预感。“所以——”王郸道,“——杨御史想托我再托你去问问沈小友,有没有意思想与他结亲啊?哈哈哈哈哈。”在王郸爽朗的笑声中,谢琻僵硬着一张脸,内心中如同万兽奇吼、飓风呼啸、地动山移、邺火肆虐……仿佛有一万颗炮竹同时在他身体里里炸响,轰的他脑仁耳朵嗡明,头晕目眩了半晌,才勉强找回了一点儿声音:“……良青今年才刚刚二十,谈亲是不是太早了点?”王郸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二十还早?而且我听说他家中也没有别的妾室吧?男大当婚,二十正是好年岁呢。”谢琻现下只恨不得拿把刀,先把给沈梒说亲这想法从王郸脑子里挖出来,在跑去从杨镰脑子里撬出来:“可是良青他现在仕途未定,不想过早成家……”“那家里也总要有个照顾他的人吧。”王郸看着他的反应,更是奇怪,不禁试探道,“还是他——嫌杨御史家有点儿低了?”谢琻僵着脸,都不会说话了:“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哎,我们也知道,沈小友这才貌是妥妥的驸马料子。”王郸叹道,“你姑母膝下的固骧公主,也是正当年。若是端嫔娘娘开口,论这层关系,还是她们更亲近些——”端嫔!固骧公主!若方才谢琻身子里是在放鞭炮,那现在就是千军万马一起擂战鼓了。难怪——难怪呢!在万壑松风的时候,端嫔对一个外臣那么和颜悦色,原来——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原来是想把固骧嫁给沈梒!可是姑母从没跟他提过啊——不对——要是姑母跳过他直接跟皇上说了,那这事儿不就是板上钉钉了吗?还有他谢琻插手的余地么?姑母不会这么草率吧,要不现在就冲到宫里问她——王郸浑不知谢琻心里的风起云涌,犹自叹道:“但若沈小友尚了公主,以后这仕途上定是要差一些……杨御史怎么说也是二品大员,又是书香门第,比之什么王公贵族要更适合寒门出身的沈小友罢。”站在一旁的“王公贵族”,无声在心里吐了口血。“总之,你去问问他吧。”王郸拍了拍谢琻僵硬的身子,“无论成与不成,回个话给我。”言罢,留下谢琻一人呆若木鸡地站在东宫门口,这位热爱做媒的大儒挥一挥手功成身退,上了锦轿扬长而去了。第13章 雎台又在东宫门口怔怔地立了会儿,谢琻才魂不守舍地骑马往回走去。他心中满腹焦虑,一会儿想进宫向端嫔讨个准话;一会儿又想杨镰的事儿,他怎么这么没眼光偏偏看上了沈梒呢——不对,自己好像和他一样没眼光……他胡思乱想着,纵马往前走着,拐过一个街角时差点儿与另一队锦衣公子们撞作一团。对面为首的一人紧拉缰绳,刚要破口大骂,一抬头却愣住了:“让之?”谢琻浑浑噩噩地抬头——一看竟是言仕松。“你这是要去哪儿啊?脸色这么难看。”言仕松奇怪道,“回谢府?要不一起去雎台啊?”雎台是京城里有名的伎馆,里面养了一水儿的十五六岁的鲜嫩少女,有从南方挑来的莺莺燕燕,也有从西沙招来的胡族艳妓,甚至还有些是家道中落的官女子……这种规格的伎馆,向来只接待京城中最豪贵的男子。谢琻之前也是常客,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沈梒,哪有心思去寻欢作乐,当即烦躁地一摆手就要走。却听言仕松在后面叫着追了句:“——真不去?沈梒也在啊!”“聿——”谢琻坐下的马被他猛一扯勒得长声悲鸣。谢琻猛一回头,满脸愕然:“谁?”“……沈良青啊!”“……谁!”谢琻一脸五雷轰顶一般,满面焦黑,愤然怒道:“谁叫得他!”对面的五六人被他莫名其妙的雷霆之怒吓得“噔噔噔”倒退三步,为首的言仕松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兢兢战战迟疑了半晌道:“……就——顺口叫的啊,怎、怎么了?他自己也答应了啊……”沈梒,也答应了。谢琻的脑子仿佛被方才接二连三的震惊炸成了空洞,此时这句“沈梒也答应了”在这空洞里千万遍地环绕嘶吼着,震得他双耳嗡明,几乎下一刻就要七窍出血。沈梒为什么要答应?他为什么要去伎馆?他是不是想要女人了?可他之前也从没表现过想要女人啊——不对,正是因为之前从没有过所以现在才好奇吧?……可是他怎么可以好奇,他有了我还不够吗?不对——不对我们两人好像还是朋友,我根本没资格管他……从御史女儿,到固骧公主,到雎台歌姬,接二连三的莺莺燕燕终于将谢琻推到了一个极不情愿、却不得不面对的死角——沈梒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这种男人,到了年纪,是要找女人的。他要是再磨磨唧唧地等下去,就只能等着给沈梒的儿子送满月礼金了。“……谢让之,你怎么回事儿?”对面的言仕松被他时而惨白、时而青灰的脸色吓得不轻,犹豫着想上前扶他一把,又怕他怒火再爆发一次,“你到底咋回事儿?魔怔了?”此时谢琻终于从一番挣扎之中勉强找到了一丝神智,他双手捏紧了缰绳,磨着后槽牙,眼里闪着小火苗儿,一字一句地道:“……我去。”去找沈良青问个明白!一行人纵马前往雎台所坐落的北隅巷子,路上言仕松悄悄挨近谢琻,低声问道:“你又与沈梒闹什么不愉快了?”谢琻瞥了他一眼,没回答。言仕松真是满腹牢骚,愁道:“你差不多也够了,跟人家分分合合这么久,连《南山觅梅林记》都写过了,也算是铁板钉钉的关系好了。这个节骨眼上又闹,让京城里追捧你们俩的文人们怎么想?再说,人家现在也不是寒门白衣一名了,是天子近臣!他说话的好使程度,可能比你这个世家子弟还厉害,你做事前能不能想想后果再——”“行了!”谢琻被他念叨得更是头痛,烦躁道,“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闭嘴吧!”一行人顷刻便到了北隅巷子。这巷子清净,深处有一间毫不打眼的乌色小门,谁能想到京城鼎鼎有名的第一伎馆就藏在这远离繁华的角落之中。敲了门后,一素衣素面的清秀少女出来应声,领着他们往里走,说是包括沈梒在内的另一拨人已经在里面了。谢琻更是急得五内俱焚,脚步快得其他人都跟不上,恨不得是拿棍子赶着那素衣少女在前面给他指路。好容易到了门前,素衣少女为他们推开门,谢琻乍一看屋内情况才勉强放下心来——屋内众人皆是危襟正坐,围了一圈在听屋中央一胡族女子在谈马头琴,除每桌配了一个倒酒仕女外,其他并无其他过分的男女相亲举动。然而还没等他这颗心还没彻底放到肚子里,当他目光一转在人群中找到沈梒时,那颗心又“噌”地地一下凌空跃起,狠狠撞上他的胸膛,怼得他倒退一步差点儿撞上后面的言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