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袖断得隐秘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4
作者:乌色鎏金      更新:2023-06-20 21:26      字数:9832
  “没、没有啊大人!”小厮惊战道,“咱们都没见着沈大人的面,是他家那个老仆送您回来的,还恰巧被二爷看见了,二爷说——哎爷,您干什么?”谢琻掀被下床,三两下脱了身上的衣服摔在地上,伸手又扯了件新的穿上。小厮赶紧上前帮他穿衣系带,三两下收拾停当,却见他一阵风似的过去开门,大步冲了出去。小厮暗叫一声不好,赶紧取了大氅跟在后面。主仆二人一人走一人追火速出了二道门,恰好撞见了也往外走的谢华。谢华还穿着官服,脸色熬得焦黄,似是刚刚彻夜议事回来换了身衣服,此时又要出门。职方司本就是兵部最忙的衙门,这两天因为邝正的事情更是催得他心力交瘁。此时一见谢琻火烧屁股地又要往外冲,顿时没好气地叫道:“干什么去!今儿个不是休沐吗?”谢琻随口跟二哥打了声招呼,继续往外走。“站住!”谢华哭笑不得,“早上被牛粪车拉了回来,现下又要去哪里丢人现眼?”谢琻有些不情愿地站住了脚,沉声道:“有事。”“你有个屁事。”谢华骂了句,挥手让左右侍从退开几步,低声问道,“你又要去找沈良青?”谢琻皱眉,啧了声。谢华瞪了他一眼,道:“多事之秋,你还是少去找他的麻烦吧。就是昨儿个,元辅在西苑里碰上了沈梒,还专门叫住他审了一句,问他与你还有没有往来。”谢琻突然问道:“他怎么说?”“沈良青还能怎么说?他说你是世家子,他是寒门客,以前种种都是传言,你们早断了联系了。”谢琻铁青着一张脸,抿着唇没说话。谢华看着他的模样,知道这倔驴又钻牛角尖了,抬手打了下他的额头,骂道:“你怎不知沈良青的用心良苦?他深入虎穴,正是招邝正一派戒备的时候。你与他又是同科,以前关系还不错,若是此时他露出一星半点儿袒护你的意思,便是连累你,懂不懂?偏你昨夜还上门去找人家的事,不是白费了人家的一片苦心吗?”谢琻嗤笑了声:“你怎知他是深入虎穴,不是认贼作父?”谁知谢华摇了摇头,正色道:“沈良青断不是这样的人。”他看谢琻满脸的不以为然,不禁叹道:“你这小子……自沈梒入翰林院后,写了不止一篇奏疏,痛陈吏治败坏与军政改革,写得字字玑珠。这样的人,会与邝正为伍?”谢琻皱起了眉:“他写过……我怎不知道?”“你能知道?几篇奏疏都被他老师李陈辅按下了,只是几个关系亲近的人,才私下传阅了下。后来他便按他老师的意思写了几篇青词,顺理成章地选入了西苑。”谢华叹道,“李陈辅其人,明明出身寒门,却能于宦海沉浮几十年不倒,的确厉害……以卵击石乃是莽夫之为,他是要教自己的学生埋线千里,厚积薄发呢。”谢琻沉默了下来,目光沉沉望着远方,忽然道:“我走了。”说罢大步出门而去。谢华追着他跑了两步,喊道:“你现在就别去给人家找事了……谢让之!”谢琻抢了匹马,打马出谢府,一路穿城而过,寒风兜头,扬蹄踏雪,不到一盏茶时间便到了东交大街。他在沈梒门前勒勒马,飞身而下,“咣咣咣”敲门。不一会儿,木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了老奴慌张的脸:“谢、谢大人?”“良青呢。”谢琻俯视着他,“我要见他。”“大人不在家啊。”“今天是休沐!他还不在家?”“好像是宫里叫,大人一早便匆匆入宫了……”老奴偷眼看着这魔王的脸色,有点儿害怕,却还是硬着头皮转述了他家大人的话,“大人还说,让谢大人没事儿不要来找他了。寒舍简陋,没有好就好茶照料贵客。”谢琻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直把这老奴看得浑身发毛,两股战战。“对了,大人还说,有东西要转交给您。”老奴拍了拍脑袋,匆匆回屋,不一会儿拿了个叠得四方的绢纸递给了谢琻。谢琻接过来打开,扑鼻而来便是一股幽浓的梅花香,随即一杆枯梅掉了下来。那梅花应该折下来有些时日了,殷红的花瓣已经干成了黑褐色,一碰便碎成了粉末,徒将浑身的浓香沁入了纸上。谢琻心头大震,抖着手摊开了绢纸,却见一行端美秀颐的颜体字迹写道:“城南梅好,摘一枝送你。余心盼来年。”那时还是去年,还未下雪,两人打马路过城南之时曾见一林梅树,料想寒冬料峭之时定是梅香清冽,便约定了一同来赏梅。只是过了年关,便出了青词的事情。沈梒后来好像还让人来约过他,但当时他正在气头上,并没有赴约。没想到沈梒却自己去了。还给他摘下了一枝梅花,一直留到现在。“大人?”老仆看着谢琻的脸色变化不定,捏着纸的手指都青白了,不住颤抖,生怕他又像昨晚一样突然就犯病了一头栽倒。但今天这位却正常的很。半晌,谢琻长出了口气,珍之又珍地将这张纸叠了起来揣入怀中,转头对那老仆道:“告诉你家大人,他的意思我晓得了。”你若想伏脉千里,我也未必不能守待云开。待来年。你的约,我一定会赴。第9章 松风沈梒被选入西苑写青词的事情在众寒门文客之间尘嚣日上,原本崇敬他人品高洁文笔绝佳的人们因为此事而深受打击,纷纷掉头斥骂沈梒苟富贵而忘本心。待到洪武二十四年柳梢抽芽的时候,整件事愈演愈烈,在民间甚至流传起了嘲讽沈梒的打油诗——“荆州兰,富贵兰,哪山屙金长哪山。”然而也有少数依旧在维护沈梒的人,他在荆州的开蒙老师秦阆便是其中之一。某日于秦阆的清谈会上,座下有人提及沈梒青词一事,随即质问秦阆为何会收此等虚伪市侩的小人为座下弟子。谁知秦阆冷笑一声,鄙夷道:“尔非鸿鹄,自然不见千山。”在所有人都还没弄明白秦阆口中的“千山”到底是什么前,整件事情便悄然出现了转机。首先察觉的是皇宫近侍们。以前洪武帝摆驾西苑,去他豢养的那群大师真人处炼丹听经时,总喜欢叫邝正随侍左右。但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伴驾的人变作了沈梒,而邝正已经有小半个月没有被召入宫中了。紧接着四月到来,春雨瓢泼。电闪雷鸣了五六日后,污水倒灌了城东,淹了一大片民房。本来这事儿没殃及到任何达官显贵,自然也传不到洪武帝耳朵里。可是好巧不巧,天子近臣沈良青偏偏就住在水患的重灾区东交大街上。据说沈梒只是在陪皇上下棋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洪武帝便下旨彻查,结果发现今年本应修缮沟渠、防治水患的银子根本没用到正地儿上。这下可好,之前要在西苑南边新建宫殿的事儿尚未落定,工部、礼部、顺天府又因为污水倒灌的事骂作一团,加上督查院众御史推波助澜,弹劾的奏折满天飞,朝野上下一片乌烟瘴气。骂到了五月中旬,各方都疲乏了,却只咬死了一个吏部都水主事。这结果看似不尽人意,但很快工部悄无声息地做了几次人事调动,将邝正的门生们撤了下来。也再没人敢提西苑新修宫殿的事情了。这时有人才反映了过来,圣心变了,天也变了。明白过来味儿的众人,开始觉得之前骂沈梒是不是骂得太难听、太草率了,似乎沈良青此人不仅不见利忘义,反而十分懂得韬光养晦、厚积薄发。然而不管别人怎么想,沈梒自己似从未将外界风雨放在心上过。他依旧平静地往返于东交大街的寒门与西苑之间,每日随驾于洪武帝身边,不是写词便是下棋。他不谄媚,不结党,不营私,对上对下依旧是谦和有礼。自四月初到五月中旬的春雨倒灌一事,他似乎只参与了事件亦始的一环,之后种种发酵便都置身事外。直到五月底六月初,所有事情尘埃落定,洪武帝才开口赏了他一套新宅子,这似乎是他在整件事中得到的唯一好处了。之前因写青词而将沈梒拒之门外的京城圈又有些蠢蠢欲动,想将他重新拉回来。然而作为京城王贵小霸王的谢琻却迟迟没有动作,众人一边猜测着这两人是不是还隔阂着,一边耐下心来、暗暗观望。直到七月份,洪武帝下旨摆驾避暑山庄,六部内阁等机要大臣们随侍,也一并带上了沈梒和谢琻。————洪武二十四年。七月初三。端嫔扶着內侍的手一路从北山丘的林间板路绵延而上,于石径尽头越林而出,四方开阔,清风乍凉。此处乃是避暑山庄内的一个小登顶,眺目望去,脚下青绿松林如波,远处湖光飒爽。自北方吹来的长风越过牧场,夹着草屑泥土之息径直吹入人鼻腔,立于这儿比在密不透风的宫墙里不知要舒爽了多少倍。端嫔叫了声“好”,转头对谢琻笑道:“让之,此处绝景,不愧为 ‘万壑松风’。”谢琻立于姑母的身后,远眺着景色没有说话,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么。此次摆驾避暑山庄端嫔也是随侍宫妃之一。她前些日子总是心绪不宁身子无力,此次洪武帝专门特许了谢琻伴驾,顺便来探望一下自己的姑母。端嫔喜欢此处风景,便想携谢琻在这小登顶上的万壑松风堂坐下歇息片刻。谁知到了门前,却见几个内监守在外面,一见端嫔仪驾便匆忙迎了过来,低语了两句。“沈大人在西侧殿?”端嫔一讶,眺目望去,果见西侧殿的两扇窗开着,里面似有人的样子。内监答道:“是,大人是在这里候驾的。”端嫔虽对这位赫赫有名的才子有几分好奇,但一方面宫妃不宜见外臣,另一方面她知自己身后的这个魔王侄子和沈梒并不对盘,若两人此时见了面,又闹出什么不快碰巧让洪武帝看见了,未免太过难看。端嫔打定主意,便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一行绕路便是。”谁知一旁的谢琻却忽然开口道:“姑母,东侧殿还空着,我们去那里歇息便是。”“这……”端嫔犹豫了。怕贸然在这里等着,一会儿会惹洪武帝不喜。正僵持间,忽从山下又上来了个小内监,跑至端嫔前回道:“万岁爷听说主子往这边走了,便让您也在万壑松风候驾,一会儿一并见。”有了洪武帝发话,端嫔便放下心来,带着一众人入了东侧殿内。这边安置妥当之后,在西侧殿内的沈梒便过来问安了。他虽是外臣,但遇见宫妃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此时便在屋外跪倒,向里面的端嫔请安。端嫔隔着屏风和大门,只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伏地行礼,问安的声音清越柔缓,不急不躁,让人很有好感。她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端嫔自己膝下无子,只有一位固骧公主,再过两年便要满十五岁了。洪武帝很喜欢这位公主,端嫔便想趁这两年提前讨个恩典,不让女儿远嫁了。那如果想在京城里的青年才俊里选驸马,又有哪位会比这才貌俱佳、前途坦荡的沈梒更合适呢?心下如此想着,她开口笑道:“沈大人不必多礼了。来,赐座吧。”当即有内监在屏风外摆了一张春凳,沈梒落座。端嫔盘算着,想问问沈梒的情况,是否有定亲或婚娶,但贸然开口又不合适,便转头看向一旁的侄子。谁知只见谢琻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屏风外的那道影子,要是眼神带刃的话,早把那绢纱糊的屏风给挠烂了。端嫔顿时一惊——这混小子,不会又盘算着要找沈大人的事儿吧?这下也不敢再试探什么了,她赶紧找了个话题冲沈梒笑道:“久仰大人才名,有一事想请教。”沈梒在屏风外欠了欠身:“娘娘请讲。”“其实也是女人家玩闹。”端嫔掩唇一笑,“那日有个丫头出了个对子,上联是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宫内上下竟无人能成对。敢问大人,可有下联?”沈梒沉吟着,还未说话,却听旁边的谢琻忽然道:“我有一对。”端嫔这下更肯定了这混小子是要找沈梒的麻烦,但又没法明说,只能一边给谢琻打眼色让他少说两句,一边勉强笑道:“我问沈大人呢,你这孩子又来抢风头。”沈梒在外笑道:“其实下官眼下暂无佳对,听听谢大人的也无妨。”“好。”谢琻盯着屏风后的身影,扬唇一笑,缓声一字一句道,“我的下对便是——青山本不老,因雪白头。”青山本不老,绿水本无忧,因风生愁,因雪白头。我本风流,后来有了你,才升起相思。谢琻话中有话,心思百转千回,只可惜屋里没一个人听得懂,也没一个人察觉得到。端嫔一听他是正经对对子,顿时松了口气;而沈梒品着这上下联,果然对得工整,当即笑道:“谢大人果然才思敏捷,在下心服口服。”此时忽听屋外一声笑,随即洪武帝的声音传来:“你个谢让之,朝政不一定有良青熟练,于这等风流事上倒是擅长得很。”屋内众人纷纷拜倒,却见洪武帝大步而入,挥手道:“屏风都撤了吧,这不拘这个虚礼。”有宫女和内监抬走了屏风,端嫔一瞧沈梒,顿时眼前一亮,心中更是喜欢。洪武帝于上手坐了,一边喝着凉茶,一边对谢琻道:“脑筋转得倒是快。在翰林院快一年了吧,有何心得,又有何建树,倒是说说看?”谢琻恭敬道:“回皇上,臣这一年专心修史,侧重东南三十六县,民俗风情倒是了解了不少,也算建树一桩?”洪武帝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你这谢让之,倒是随遇而安。好,朕就喜欢这种踏得下心、不钻营的臣子,这点你和沈良青倒是很像。”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近期失宠的另一位权臣,看来正是“钻营”“浮躁”两点中了这位圣上的忌讳。谢琻面色不变,似乎完全没听出洪武帝话中所指之人,笑道:“和踏不踏的下心没关系。只是臣好容易不靠家族恩荫考取了功名,谋得了差事,无论大小都要认真做好。”洪武帝又笑了,摇头道:“就你会说,真是知道朕想听什么。放心吧, ‘小事’做完,便能等到’大事’了。”言罢,看看谢琻,又看看沈梒,含笑问道:“记得今年新岁宴,你谢让之不是还说已与良青化干戈为玉帛了么?怎么今日看来,又生疏了起来?”沈梒略一迟疑,还没想好怎么应答,却听谢琻抢先道:“都是臣的错。早前儿二月份的时候,本与沈大人约好了去赏梅,结果光顾着吃酒爽了约。后来喝醉了,又到大人门口耍酒疯,扰他清净……总之,都是臣的不是,沈大人恼我也是应该的。”谢琻这话答得极为机妙。在这文字狱频发的洪武年间,臣子无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可能传到皇上的耳朵里,所以谢琻喝醉以后去找沈梒的事儿洪武帝极有可能知道。此时这么问,便可能是在试探。若解释的太刻意,或完全不解释,都有可能惹祸上身,唯有如此坦诚又玩笑地说出“实情”,方为上策。果然洪武帝听了,顿时“噗嗤”一笑,乐道:“竟因如此点小事,便导致朕的两位爱卿心生隔阂?”沈梒抿唇一笑,委婉道:“谢大人的酒疯,耍的可是不小……臣家中唯有一名老奴,翌日打扫了很久呢。”洪武帝哈哈大笑,端嫔也掩面笑着,又埋怨谢琻道:“你这孩子,从小混账惯了,还不快和沈大人道个歉?”“好。”谢琻顿了顿,目光越过一室的宫女内监,越过端嫔,越过九五之尊,看向沈梒。沈梒似有所觉,抬起了头,正好落入了他的眸光之中。谢琻的眼睛明亮漆黑,此时定定看着他,湛黑之中似乎蓦然炸出了千万缕火光,灿烂逼人的让人无处闪避。沈梒心猛地跳了一下,竟感觉是被他望入了灵魂深处。此时却见他笑着,眼神热烈,唇角的弧度却很柔软,有几分恳求又似饱含深意地轻声道:“都是我混账,求良青原谅。”沈梒浑身细微地一颤,瞬间竟失了言。洪武帝拍着腿大笑,指着谢琻道:“这霸王打小蛮横,从不向人低头。这可是头一遭。”心似乎乱了一瞬,但很快便恢复平静。沈梒按捺下那转瞬即逝的心悸,含笑道:“臣本来也没怪让之。”“好。”洪武帝左右看了看二人,又饮了口凉茶道,“你们二人以前是 ‘汀兰琅玉’,以后是国之重臣。莫要让小人挑拨,生了罅隙。以后朕要仰仗你们的地方,还多着呢。”两人同时应是。“今日本说是要与良青下棋的,但今日乏了,便改日吧。”洪武帝道,“就这样,你们二人先跪安吧。”二人自屋内退出,沿万壑松风的石径慢慢向下走去。此时无内监相随,唯他二人走在这飘荡这松木清香的风道林间,走动时挨得近了,肩膀轻撞,广袖也彼此摩擦,天地间仿佛唯剩了他们两人。他们上一次如此平和的独处,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谢琻心头火热,偏头看沈梒安静的侧脸,和微微低头看路时露出的一截雪白脖颈,只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怕蓦然开口说得莽撞了,便会破坏这难得的片刻宁静。沈梒完全不知他在想什么。待二人走远了些,无人能看到了,便笑着开口问他:“看来,二月份时我的梅笺你是收到了。”“嗯。”谢琻应了声,又忙道,“那时我昏了头,又喝了酒,听了三两句风言风语便做出那等混账事,实在是不该。”“罢了,我并没怪你。”沈梒笑了笑,又补充道,“唔,当时可能有一点,毕竟你凶得很,捏得我手腕红了三四日。”谢琻更是懊恼已极,悔恨道:“良青,我——”“但你对我的苛责,也恰证明了你是个君子,让之,你这朋友我沈良青没有交错。”沈梒驻足,望着他含笑道,“我没向任何人解释自己的做法,你误会了是正常的。而且你能如此怒气冲冲地来质问我,说明你内心深处还是相信我的,不是吗?”谢琻怔怔地回望着他。那双秀美的眼睛正温和而平静地看着他,仿佛春日里刚破晓时最朦胧的天色,又仿佛夏季中快日落时最静谧的浩海。那双眼睛里是似乎如此温柔,而谢琻知道,这温柔的背后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灵魂。他是何等幸运,能值得沈梒如此相待,如此信任。谢琻本有满腔热烈和柔情要诉说,此时却都沉静了下去。他回看着这个人,觉得哪怕自己再多说一句都是多余的,此时他只想与沈梒顺着这条松风之路长久地走下去。其他的全部不去想他。第10章 藏碑“这是……”沈梒俯身下去,认真研究着斑驳墙体上的字。许是时间久了,渗在墙体内的墨色浅了许多,之后又不知沾上了什么菜汤油渍,让本就潦草的字迹愈发模糊了起来。谢琻也瞩目看着,目光追溯着这“一笔书”的走势,赞同地点了点头:“奇纵变化,咸臻神妙。如飞鸟出林,惊蛇出草……错不了,是那位大师的笔迹。”沈梒抚掌叹道:“万没想到,竟在此偶遇大师真迹。真是幸甚。”此时正是洪武二十四年的十一月末,他们二人一同来到南城,来续去年未果的赏梅之约。然而或许是今岁天气不佳,又或者纯粹是他们运气不好,去年明明凛冽绽放的梅林如今却已荒废了大半。偶有几棵开着的梅树,枝头也都稀稀拉拉,远看如洒在地上的鸡血,狼狈落寞得很。他二人一见,都是大失所望,却又不想败兴而归,便随意找了个路边的小酒肆喝杯酒暖暖身子。谁知刚坐下,竟在一处肮脏的墙角发现了那位大师留在此处的墨宝。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谢琻招手叫过店家,指着那个墙角问道:“小二你可还记得这是何人所书?”那店家打眼一看,顿时叫道:“记得,怎么不记得啊,两年一个落拓和尚写的嘛。哎呦喝醉了以后又是哭又是闹的,最后没了酒资,提起笔就在墙上写了一串字,说是要以文抵钱。哎呦你要是写得好看也就罢了,这画圈圈似得,什么玩意儿啊。可怜了我那时候刚开张,还是新墙呢,就让他给糟践了……”酒家不识墨宝,也是正常。沈梒笑着又去看那墙上字迹,遥想大师当日也曾坐在此处,纵酒泼墨,意气风发到了极点,真是让人心驰神往,不禁轻声低吟道:“虽多尘色染,犹见墨痕浓。怪石奔秋涧,寒藤挂古松。若教临水畔,字字恐成龙。”沈梒的目光反复流连,一看就是喜欢这幅字到了极点。谢琻观他神色,当即转头问那店家:“你这墙怎么卖?”“墙?”店家顿时愣了,瞪着眼睛看他,“您老要干什么?”谢琻扔了一枚金豆子在桌上,对店家道:“你这面墙我买了,明天着人来拆了抗走。这锭金子若是不够,你尽管开价。”“这、这……”店家从未见过要花钱买一面墙的人,惊得目瞪口呆,怪叫道,“这位客官,您拆了我一面墙,我剩另外三面也不成屋啊!哪有这样的啊。”“那我再给你盖一间也可以……”沈梒看得哭笑不得,连忙出面阻拦:“让之,罢了罢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二人游山玩水,看到什么奇松怪石,古籍真迹,只要是喜欢的谢琻通通要掏钱买下,然后再流水似地送到沈梒府内。沈梒一直十分无奈,也不知是该恼他纨绔,还是该谢他大方。“我们能在此得遇大师真迹,乃是缘分。在墨色未褪前,也可能有其他人来到此处,认出大师笔迹,得一分欢喜。我们又何必凿墙搬屋,毁了其他后来者的缘分呢?”沈梒好声劝道。“我不过是看你喜欢——”“再喜欢,也有别的法子。”沈梒扭头,问那惊疑不定的店家道,“可有纸笔?”店家点点头,捧了绢纸和墨笔过来,又犹豫了:“您不是也要在我这墙上写字吧?我这墙虽然不新了,但也不想让客人们乱写。”旁边的谢琻听了不乐意了,指着沈梒道:“什么叫乱写?这位你可知是谁,去年的状元郎!他给你这提几个字就足够你光耀门楣的了。”“哎呦!”店家大惊,看着沈梒一拍大腿,连忙作揖赔礼,“得,是小的眼拙不识文曲星,您老尽管写,多写几个也算给咱们小店长脸了。”沈梒连连摇手,笑着无奈道:“让之你别在这里瞎说了,我字迹拙劣,哪儿拿得出手?我要纸笔是另有用处。”说罢,他提起绢纸盖在了墙体的墨迹之上,蘸墨提笔,凝神瞩目,落笔纸上。只见他笔走龙蛇,提肘落腕潇洒酣畅,一气呵成,顷刻之间便将墙上字迹原封不动地拓了下来。谢琻看着他,目露赞扬。这是行家人才懂的真章。若是本身对书法毫无研究,或者笔力不够,那便是照着描也描不像的,还会失了其中豪放的气势。能如沈梒这般一气呵成的,足见他本人功力也是不浅。拓完之后,沈梒提起纸来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冲谢琻笑道:“你看,这岂不是一举两得。”谢琻看着他,笑着点了点头。店家有了谢琻的那锭金子,又得知沈梒是状元,人顿时热情了起来,凑趣儿笑道:“两位客官若是想找这位大师父写的东西,何不去南山林儿里看看呢?”“南山林?”店家一指不远处,从窗户望去的确能看到一座小荒山,只是似乎并无人烟的样子:“就是那儿了。去年那位大师父吃了酒后觉得此处赏梅不尽兴,醉醺醺地便往南山林儿里走去了,一天半后回来,便向我们吹嘘说是看到了人间绝景的红梅。”听了这话,谢琻与沈梒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能追从先人脚步,又能赏到寒梅,何乐而不为?两人又从店家处装了满满两壶酒,趁着晌午恰好的日光,催马离店,不急不缓地向南山林的方向悠然而去。这一年来沈梒得洪武帝赏识,得了不少赏赐,终于有了些自己的积蓄,便卖掉了那头倔脾气的小毛驴后又买了只母马。这母马是花栗色的,估计因为年纪大了所以十分温顺,很适合骑术不佳的沈梒。而他去年那件只有夹层的大氅也让老仆拿去改了,在脖颈处加了一圈狐毛,虽不如谢琻给他的那件保暖,但也算好了不少。此时那红褐色的狐毛簇拥在沈梒线条流畅的侧脸之旁,随着马背起伏而在风中微微颤动,更显得那张面孔白皙秀颐,耳廓玉润,额鼻挺括。谢琻看着,只觉得心中一层有一层的欢喜上涌,几乎要呼之欲出。自二人在避暑山庄的万壑松风处和好之后,便又一起出现在京城的种种宴席之上,还时常一同外出交游。谢琻知道自己的心思,却又知道沈梒是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普通男人,定然对自己的隐秘想法毫无察觉。谢琻倒是可以“强买强卖”,但沈梒这人看着虽温和但内里却十分钢直,一个不慎二人可能会朋友都做不成。最重要的是,谢琻想要的是这温柔美好之人全心全意的喜欢,若不是真挚的爱,他谢琻根本不想要也不稀罕。所以他才潜伏下来,按兵不动,只是认认真真地对沈梒好。只是不知道哪一天这些付出才能得到回报。二人信马由缰,大半个时辰后到了南山林的角下,再往里走,路逐渐变窄最后化为了一条浅窄的土径,勉强可供二人并肩而行。山林间枯木丛生,远离了人烟,再加上寒风呼啸天色晦暝,乍看让人有些心生寒意。幸好他们二人彼此作伴,倒也不怕,一边聊着朝政一边继续往前走去。“听说最近邝正又有仰头的去势?”谢琻问道。沈梒缓缓点了点头:“元辅不知从哪里找了些……民间异士献给了皇上,又跪地嚎啕了一场,勉强算是挽回了圣心。”他没好意思说,其实所谓的“民间异士”不过是三位貌美道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据邝正说这三人是元始天尊派下界普散功德的,她们命中有“侍龙”的运数。谢琻的眼神阴郁,道:“如此小人,怎配得上掌控内阁?引领百官?”沈梒叹道:“邝正其人也不算完全没有能耐,不然也做不到这个位置。早年他一力主张清丈田地、打击豪绅隐田漏税,才使得国库充盈,反亏为正。只是近年来他乐衷于结党营私,座下子弟门客鱼龙混杂,横行霸道之事频发。又为巩固自己盛宠不衰,故意引导圣上炼丹求神,这才走上了弯路……圣宠,实在是一把双刃剑。”的确如此。邝正当时就是因为尝到了宠臣的甜头,才愈发猖狂,纵容门下宾客肆无忌惮。出了事端,他只能愈发讨好圣上,以求平安。周而复始,泥足深陷。然而圣心易变。洪武帝虽有诸多缺点,却不是个昏庸的皇帝,邝正做出的种种事情洪武帝其实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沈梒便是他用来敲打邝正的一块磨刀石,但因为这把刀在洪武帝心中还没有费,磨一磨还是会被启用的。“邝正长达二十多年的荣宠,不可能被这一件小事所击垮。”沈梒缓缓道,“我们唯有徐徐图之。”“吏部右侍郎刘凌已升任左侍郎,不日即将入阁。皇上如此安排,也是有意为之。”谢琻道,“纵使他邝正执掌吏部近十年,将账目做得如铁桶一般,也定有漏洞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