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袖断得隐秘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2
作者:乌色鎏金      更新:2023-06-20 21:26      字数:9790
  此时与谢琻同行的另一人也拨马回来了,不满地叫道:“谢三你干什么!这么大雨停下来立桩呢——哎?沈修撰?你怎么在这里?”沈梒侧头看了一眼言仕松,微微一笑道:“我正欲归家,没想到碰上了二位。雨势渐大,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梒先告辞了。”说罢他一拉毛驴的缰绳便想走。虽然沈梒脸上依旧带着和煦的笑意,但谢琻却极敏锐地察觉到了那笑意下的勉强,和一股心不在焉的敷衍。他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悦,拨马头又挡在了驴子的前面,偏头笑道:“这么大雨,骑驴多受罪?修撰要去哪儿,我送你。”送?怎么送?被你搂在身前同骑一匹马么?言仕松有些不安地咽了口吐沫,偷眼看了看谢琻,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可怜沈梒□□的驴子被两头烈马堵在中间,吓得瑟瑟发抖不停嘶鸣。沈梒也终于有些烦躁地颦起了眉,举目看向谢琻。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似刀剑相撞般,擦出了无声的火花。稍顷,沈梒终于将那呼之欲出的敌意按了回去,重新披上了平静的微笑:“心领了。不劳编修大驾。”谢琻扯了扯嘴角,终究还是没有为难,让出了一条道路:“既如此,修撰慢走。”沈梒似一刻都不想再停留,催着□□的小驴,火速离开了。而谢琻一直凝视着他,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在了雨幕之中,方缓缓收回了目光。一旁的言仕松看着他,迟疑了一下,终还是道:“让之,你何必与他为难?被你爹揍得还不够惨么?以后还是少开这种 ‘好看’或 ‘送他’之类的玩笑话了……”谢琻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缓缓道:“谁开玩笑了?”言仕松一愣,旋即大惊,顿时急道:“你、你疯了?这可是沈梒!是新科状元!是李陈辅的学生!就算他出身寒门,但却才名遍布天下!你在外面想整谁都没人管,但若是他,即便是你也——”他蓦地住了口,只因谢琻侧头,凉凉地瞥了他一眼。“我自知他是沈梒。”谢琻嗤笑一声,“不用你提醒。”沈梒,呵。他在心中想。荆州汀兰?“下个月毂园秋宴,你给他下帖,请他来。”说罢这句话,他再不看言仕松急得上火的脸,一夹□□马冲入了雨幕之中。第4章 青玉一层秋雨一阵凉。瓢泼的大雨一遍遍洗刷着京城,当夏日的燥热彻底被带走时,树叶的绿荫也已染成了霞云,夏荷换作了秋枫。立秋之后,平民百姓们忙着蒸茄脯、吃把瓜、喝香糯汤,而王公贵族们则匆忙打马穿梭于一场场的赏月宴和赏枫宴。秋叶还未经霜,尚不是最壮美的时候,但树下却已挤满了迫不及待的文人墨客们。若说京城哪里能在这初秋的季节真正赏到枫叶,那便数谢家的毂园了。坐落于京城西郊,毂园的枫树每年红得最早。当其他地方的丛林还都是一片青黄不接的尴尬模样时,毂园中已然是一片金红交叠的瑰丽模样了。而每年的九月初三,谢家的三公子谢琻都会在毂园内举行赏枫宴,邀请京城的众王公贵子们吟诗作赋、共饮佳酿。只是谢琻的脾气高傲,若是不入他眼的人,纵是王爷皇亲也一概坐不上他的宴席。故而京城的文人公子们,皆以能受邀于毂园内一宴而倍感荣光。洪武二十三年。九月初三。谢家在毂园的十里枫林中搭起了一层平台,台上放了软塌和帷幔,供人休憩赏景,听曲拼酒。若是台上待得无趣了,也可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深入林间,身处绯色枫海之中。谢家虽富,办事却不张扬。赏景台是临时搭的,粗糙简易,除几张软塌小几外不见其他名贵摆设。林间的小径也并未认真铺就,白色的石子几步有几步无,若隐若现。连给众宾客奉上的瓜果酒酿,也是最普通的黄金梨和桂花酿。一切返璞归真,极尽自然。有几位第一次受邀来秋宴的宾客们本以为会被毂园的奢豪所震慑,但亲眼一见这情景,反而放松下来,尽情享受起来。然而在阵阵丝竹笑语之中,身为主人公的谢琻,却是最心不在焉的哪一个。谢琻靠在美人榻上,望着远处的枫林怔怔发呆。宴会开始没多久后他便有些心神不宁,半躺着时不时灌一口桂酿,竟像是在喝闷酒一般。众宾客不知发生了什么,想问又怕唐突,有人试探着递话却都被谢琻两三句挡了回去。这么多人里,唯有言仕松隐约知道这位爷在想什么。“还在等呐?”言仕松在谢琻身边落座,神情竟有几分同情,“马上都日暮了,应是不会来了。”谢琻拿着杯子没说话,半晌嗤笑了一声。言仕松感叹道:“我给递帖子的时候他就啥都没说,只是笑笑收下了,想必是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不过也是,正常人被你那般羞辱后,哪还愿意来你的宴席啊?”谢琻轻哼了声,抬手又饮了口酒。此时下起了淋漓的小雨。侍女们出来,拉起了四角的轻纱帷幕,将露天的台子变为了帐篷。散在枫林里的宾客们也陆续回来了,坐于帐内继续赏这雨中的枫色。谢琻挥了挥手,命弹曲的乐伎们退了下去,四野寂静,唯有淅沥的雨声敲打着林叶,如歌似乐。听雨观枫,着实是第一等的风流乐事。谢琻吸了口林间湿润而清新的空气,终于似放弃了什么般活动了下脖颈,伸手越过桌子去够酒壶。然而就是这么一抬眼时,他顿住了,目光径直往出了飘动的帷幔,定在了不远处的石子小径上。在被洗刷得愈发红艳的枫林间,一个修长的身影正手持竹伞,缓步穿过朦胧雨雾逶迤而来。沈梒换下了那身青色的官服,换上了玉色布绢长袍,宽袖皂缘,软巾垂带,是再朴素不过的打扮。然而那宽松的衣袍穿在他身上,却自有种出尘缥缈的风姿,格外悦目。所有参宴的宾客们都脱了鞋,换上了木屐,沈梒也是一般。此时只听他的木屐不急不缓地踏在小径上,木石相撞发出清脆质朴的轻响,成为了这四野间除雨声外的第二种音律。如他的人一般,无意却出众,不争而夺目。待沈梒走至台下时,所有宾客的目光已经都黏在了他的身上。沈梒缓步上台,微一俯身从侍女打起的帷幕下入内,目光一扫众人后,含笑行礼:“在下来迟了,诸君见谅。”在场没人不知道他是谁。所有人几乎都用火热的目光盯着这青年,看着他行礼后在下手从容落座,白玉似的面孔上罩了一层湿润的水气,真仿佛是生在河州旁的兰草,雅丽葱郁。然而哪怕再想结交这位有名的才子,在场的却无一人敢动。众人皆知这“兰玉”二人在金榜题名相会的一天就产生了咀晤,谁知谢琻今日将沈梒邀请来是怀着什么心思?可没人敢驳谢琻的面子。在一片静默中,谢琻懒懒一笑,缓声道:“修撰大人来得迟,先自罚三杯吧。”沈梒从容一笑,捻起桌上酒杯连饮三次,众人见他爽快,而谢琻的表情也尚算平静,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却无人注意,谢琻的目光顺着沈梒举杯的手一直滑到了他仰头饮酒时弯月般的喉颈线条,眼神若是如刀,能生生刮下沈梒的一层皮肉。宴会继续。文人士子们相聚,自少不了吟诗作赋、饮酒作乐。未过多久,帷幔内掌上了灯,宾客们酒意半酣,开始嬉闹着要玩“藏钩”之戏。这藏钩之戏乃是眼下京城流行的酒后助兴之戏,与射覆近似。参加的人要分为两组,游戏时,一组暗暗将一枚小玉钩藏于队中一人的手中,由对方猜在哪人的哪只手里,猜中者胜。输了的人不仅要自罚三杯,还要赋诗一首。谢琻此时也是兴致勃勃,转头吩咐了侍女,不一会儿便有人捧上了一枚青玉钩。众宾客便以左右两席分队,也算是凑巧,谢琻坐于左席,沈梒居于右席,被分在了不同的队伍。乐伎们再次出现,悠扬的丝竹声起,藏钩之戏开始。在场的都是文墨之客,游戏不过是小乐,其主要目的还吟诗。在帷幔的一角还专门跪坐了名持笔侍女,记录今晚的绝诗佳句,明日这册《九月初三毂园秋宴诗集》便会在京城内流传。谢琻的兴致似不错,一边饮酒一边游戏。只是每到他猜时,十次有八次都猜藏钩的是沈梒。然而沈梒至今还未藏过钩,所以他也都次次猜错。谢琻也不怵,大方地饮酒诵诗,下次又继续猜沈梒。到了后面,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饱含深意的目光不断流转于二人之间。沈梒参与得并不积极,他一直都安静地坐于下手,饮酒听诗。直到又一次丝竹声起,沈梒放在桌下的左手一热,那枚青玉钩竟被人塞入了他的掌心。沈梒微微一讶,却也没说什么,抖袖盖住了那只握钩的手。丝竹声一停,轮到对面的猜了。凑巧已极,这次猜的人又是谢琻。不少人脸上都偷偷浮起了笑意,暗潮涌动在这宴席之上。有特别好事的,此时笑着问道:“谢兄此次还是要猜沈修撰吗?”谢琻挑了挑眉,叹息道:“这可怎么办?无论我怎么看,沈修撰都最像那 ‘怀珠抱玉’的人。”席间一片笑声。“怀珠抱玉”是用来形容人具有才德的,也不算是坏话。但被谢琻这么一词一句地念出来,总觉得有股微妙的意味。沈梒依旧波澜不惊,和煦地随大家笑着,什么都没说。“怎么办,所以这次究竟是不是沈修撰呢?”谢琻拖长声问着,说话间,随手扔了酒杯,竟自席位上站了起来。众人微愕,却见他悠然缓步,穿过宴席,自左上位往右末位走去,最后停在了沈梒的面前。大家都不知道这喜怒不定的谢三要干什么,皆挺直了腰看着这一坐一站的二人,席间的气氛微微僵硬了起来。谢琻站得近,沈梒不得以抬起了头。他不知,如此高高地仰着头,让他的喉颈纤长得仿若昂首的仙鹤。喉结处起伏的肌肤又薄又白,被烛火的柔光浅浅覆上了一层华光,显得脆弱而又美丽。而那双眼睛。那双含情目中,一半是橘红的灯火,一半是银辉的月色;一半是如火的枫林,一般是淅沥的秋雨。仿佛世间百般色彩无处着落,最终都融化在了他的瞳孔之中。谢琻只觉一股熟悉的战栗和冲动自尾椎骨往上爬,若是此间无人,他便真想俯下身舔舐纤细的眼睫,逼着那两汪清潭流出春水。再狠狠咬上他喉咙处最脆弱的地方,让那仙鹤低下头来,发出痛苦的哀鸣……“谢公子?”谢琻猛一个激灵回过了神,却见席间所有人都正疑惑地看着他。他在心中自嘲一笑,当着众人的面俯下身去,直接拉起了沈梒藏在桌下的左手。仿佛是剥开鲜果的外皮般,他撩起沈梒的宽袖,探入沈梒的五指,将那块青玉钩暴露在了众人的眼前。他扬唇笑了,英俊的面孔带着几分顽皮:“我的玉,果然在汀兰这里。”第5章 枫雨这话说的……席间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又不敢细想,赶紧纷纷鼓掌叫好了起来。沈梒眉眼不动,平静地一笑:“谢编修好眼力。是梒输了,愿罚酒吟诗。”说着,便要去拿酒壶。谁知谢琻一伸手,竟按住了他的手腕,却听他笑道:“修撰且慢。今晚我们听的诗已经够多了,我们也都知道修撰才名,知道吟诗难不到你。不如——换一个玩法吧?”谢琻生得眉眼深邃,此时这么俯身按着沈梒的手腕,脸上带着似桀骜似张狂的笑意,看起来十分咄咄逼人。坐在旁边的言仕松顿时知道,这人又要耍混了,心中一急刚想起身阻止,便听谢琻续道:“此间诗酒已齐。只恨没有貌美歌伎,没有沁人小曲。时候赶得巧,不如便由沈修撰来给咱们唱一曲吧?”席间一片死寂。这下子,就是喝醉了的,酒也都吓醒了。谢琻这是什么意思?是让沈梒扮作歌姬,给他们弹词唱曲啊!士可杀不可辱,何况是新科的状元,李陈辅的爱徒?这沈梒敢唱,谁敢听啊?言仕松“腾”地站了起来,干笑道:“让之,你喝醉了吧。”众人一机灵,也纷纷打着圆场,说谢琻喝醉了,不如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谢琻哈哈一笑,也没有坚持,顺着台阶就下了。他随意地站起了身,一副酒沉的模样,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方才他是在说笑。然而他手还没抽走,却忽被三根纤长的手指按住了。谢琻一愣,抬眼一看,却正好对上了沈梒的眼睛。如火的枫林熊熊烧了起来,淅沥的秋雨势头渐大,那双眼睛盯着谢琻,瞳孔里全是幽冷炙热的怒意。却听沈梒缓缓开口道:“编修如此盛情,梒怎能辜负?”他一拂袖,扬声道,“拿箸来!”忙有侍女奉上一双玉箸。谢琻倒退两步,却见沈梒持箸在手,抬头冲他凉凉一笑。此时的沈梒似被逼到了角落的仙鹤,愤慨地昂首嘶鸣一声,张开双翅充满敌意地拍打起来。箸落,打在玉杯木案上,发出清越之声。与此同时,却听沈梒扬声唱道:“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以兹误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木石之音为乐,歌声铿锵,字字珠玑。一曲了后,余音未绝。在场众人惊而呆坐,良久竟无一人动作。这乃是杜诗,赫赫有名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沈梒唱的是上半阙,自嘲中带着幽愤,感叹自己辛辛苦苦,却没落风尘,怀才不遇,无奈只得饮酒赋诗,沉醉尚可忘忧,放歌寥破愁。言辞激愤,郁郁难言。这样一首诗,被出身寒门的沈梒,在谢琻的咄咄相逼后唱出来,着实让人心绪难平、扼腕叹惋。然而更毒的,则是沈梒没唱出来的下阙。后面的诗句笔锋一转,由自哀转为怒斥,直指豪贵当道、敛财腐败,痛陈世家的荒淫腐败,败坏朝纲。也就是沈梒给谢琻留了面子,不然这若唱了出来,那就是指着谢琻的鼻子骂他了。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而谢琻也站在原地,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沈梒。一曲了后,沈梒一扔玉箸,起身团团向周遭行了个礼,淡淡笑道:“在下不胜酒力,行径失态,今日便先退席了。告辞。”说罢一拂袖,看也不看谢琻一眼,径直走出帷幔下了木台,扬长而去,留下宴席之上众人一片鸦雀无声。众宾客还沉浸在震惊中,无一人敢看谢琻表情,连侍女们都低垂着头,不敢动作。稍顷,谢琻忽地笑道:“修撰酒沉了,我去送送他。各位自便,在下去去就回。”说罢,转身也跟着沈梒下了木台,追进了雨幕。————沈梒气得脑壳发疼,疾步走于湿滑的鹅卵石小径上,几次差点被木屐崴到脚,却没停下脚步。今日他本不想来。那谢琻纨绔倨傲,沈梒在进京前便听闻这并非个好打发的角色,本不欲与他过多往来。但那日收到了毂园秋宴请帖,又听言仕松言辞诚恳,犹豫再三,还是来了。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是能借此机会与谢琻化干戈,也是一件佳事。但果然是他太过天真了。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连串脚步声,只听一人叫道:“沈修撰,请留步!”竟是谢琻。沈梒烦躁不已。他这两日本就有点感染风寒,此时愈发头痛欲裂,当即加快了脚步,想假装没有听到。“沈良青!”他的袍袖蓦地一紧,被人从后面拽了一下,木屐一滑差点儿摔倒,所幸被后面赶上来的谢琻扶住了。沈梒更是羞恼,一把抽回了自己的袍袖,回头寒声道:“谢琻,你几次苦苦相逼,我都再□□让。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若实在看不惯我,我们各走各的路便是!”谢琻看着他。银辉的月色如寒霜般洒在他的侧脸上,林间叶下的雨水凉意正在一分分渗入他的布衣和长发。他紧拽着自己的袍袖,一双秀目满是羞愤,瞳孔里腾着两簇小火苗。他是真的生气了。两人对视了半晌。谢琻忽然开口问道:“洪武二十年的扬州。你不记得了么?”洪武二十年?扬州?沈梒一愣,被他这突然转换的话题弄得措不及防,疑道:“什么?”谢琻反而不急了,抱起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梒,凉凉地道:“两年前的二月时候我在扬州游湖,当时听说你也碰巧途径那里,便专门差人送了拜帖给你。你若不想与我结交,我也理解,但你为何撕了我的拜帖后,还逢人便说我谢琻也不过是拜服在你才名之下的手下败将?而你一世清高,才不想结交我这等浑身铜臭的世家子。你把我在南方的名声搞臭后,此番见面后却连声道歉都不曾有——对此你有什么话说?”沈梒一头雾水,失笑道:“你在说些什么?两年前我的确曾路过扬州,但从没收到过你的拜帖,也从未说过你是浑身铜臭的世家子。”谢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从你刚才唱的诗来看……这的确像是你说的话。”那是因为你逼急了我,沈梒暗自想。“无论如何,你方才所说皆是一派胡言。”沈梒道,“你若是真的厌恶我,不必编这等劣质的故事哄骗我,直接说便——”他忽然顿住了。顷刻间,他蓦地想起了一件事,随即便恍然大悟。谢琻看着他的表情,一扬眉问道:“怎么,想起来了?”“是……”沈梒在心里弄明白了来龙去脉,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我没诳你,撕你拜帖、还说了那些话的人,的确不是我。”而是他的堂弟。两年前他年方十六岁,才名却已经遍布江南。那年春日里他途径扬州,借住在一位远亲家里,闻名而来的访客太多有些应接不暇,他便托远亲家里帮忙回绝,自己进山听经悟禅去了。谁知两个月后回来,却发现远亲家的堂弟爱慕虚荣,竟于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打着他的旗号做出许多荒唐事情。沈梒当时有些不悦,但他并非喜爱计较之人,只是当日便收拾了行囊离开了,往后再没见过那位远亲。他本以为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却没想到两年后的今天,又被谢琻提了起来。听完沈梒的解释,谢琻抱着臂膀半天没吭声,脸也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事情就是这样……”沈梒看着他,还是忍不住觉得好笑,“所以自你我二人初遇,你便对我充满敌意,处处为难,便是因为这件事情?”你可真是小心眼啊。沈梒忍着笑,没好意思说出来。“唔……”谢琻慢慢道,“可能你这 ‘荆州汀兰’没感觉,但对于我这个别称里都还带着 ‘玉’字的京城世家子来说,铜臭可是极难洗刷的污名。”沈梒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此时他方才的怒意已经褪去,再看谢琻抱着胳膊、明显有些窘迫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甚至觉得有几分好笑。罢了,再主动做一次善人吧。想到此处,沈梒便主动伸出手去,含笑道:“既然误会已解,昨日事譬如昨日死。你为难过我,我也嘲讽过你,便算是扯平了。从今以后,化干戈为玉帛,共饮美酒赏诗书,可好?”谢琻的目光落在他伸出来的那只手上,随即缓缓上移,落在了他的脸上。笑意融化了方才的寒意,此时他正微眯这那双含情目,浅笑盈盈地望着自己。那秀目的弧度,柔软含笑的唇瓣,皆让谢琻想起了玉色的白莲。素蘤多蒙别艳欺,此花真合在瑶池。(《白莲》陆龟蒙)世间有千万种争奇斗艳,他却着迷了似得觉得,唯此时、此刻、眼前的最为出众。半晌,谢琻终于缓缓抬起手,与他掌心相抵,击了下掌。沈梒的掌心柔软,带着秋雨的凉意。当他们的肌肤短暂相触时,谢琻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如周遭雨水淅沥打于秋叶上般。清晰,却乱了分寸。第6章 新岁京城的世家之间没有秘密。秋宴方过的第二天,朝堂府邸便传遍了“谢琻以歌妓之名调笑沈梒,沈梒不堪其辱愤而唱杜诗反讽”的谣言,好好一场毂园秋宴变为了新科状元和榜眼的修罗场。这事儿一出,京城的寒门都不禁大怒。有言官连上三道奏疏,弹劾谢琻行为无状、横行霸道,仗着世家的身份无所不为。洪武帝看了奏疏后,留中不发,这模棱两可的态度将谢父吓得六神无主,连夜进宫向洪武帝请罪。洪武帝这才笑着宽恕了这位三朝老臣,并意思性地罚了谢琻三个月的俸禄和一个月的禁足。谢父回去后也没手软,将谢琻打得皮开肉绽后,又逼他上门去给沈梒赔罪,这一篇才勉强揭过去。虽然谢琻在毂园秋宴上的行径让大部分人不快,但还是戳中了少数京城纨绔子弟的心坎。没办法,沈梒长得太出众了,就算是个男人,也还是让不少人起了对他轻贱的心。谢琻一月的禁足完了后,有不少酒肉朋友都忙着摆宴给他压惊。所有人都以为他挨打又上门给沈梒赔罪是迫不得已,席间有不少人为何迎合他,纷纷说着轻贱沈梒的话。谁成想,谢琻当场便掉了脸。不欢而散了好几次后,众人才明白,这两人是真的化干戈为玉帛了。到了后来,沈梒谢琻二人甚至开始一同出去游湖吃酒,似乎已经成了密交好友,真是应了不打不相识的话。等所有事情平复,天气已经彻底冷了起来。转过了年关,又到了新岁,洪武帝决定在太和殿大宴百官,恭庆新岁。本来此次只有四品以上官员有资格参宴,但洪武帝专门发了话,让新科的状元和榜眼一同入席。洪武二十四年。正月初一。沈梒自上京赶考就一直住在东交大街的一间寒舍里,中了状元后也没有搬。他本来没雇仆役,但最近逐渐事务繁忙,家里有些打理不过来,终于还是找了位年迈老仆,人虽寡言但却十分勤奋。初一的一大早,沈梒穿戴罢朝服,那老仆为他捧来了收拾好了的大氅。昨夜刚下了一阵雪,外面实在冷峭得很,而沈梒唯有这一件大氅可以御寒,还是他上京赶考前家里专门赶制的。但沈梒家在南方,家里人又从未北上过,做的这件氅不过多了一个夹层,在京城刚下过雪的天气是挡不了多少寒的。老仆帮沈梒穿上外袍,手摸过大氅的里侧,慢慢地道:“不知皇上在哪赐宴,若是露天,今天大人可要挨冻了。若是能在这里面缝一层毛料,也会好些……”沈梒笑道:“毛料金贵,我哪儿买得起?无妨,宴上必定有酒,喝酒暖身子罢。”穿戴完毕后他往外走,老仆跟在后面,追着问道:“大人怎么去?还是骑驴子么?昨儿个刚下过雪,西巷口路泥不好走,您得绕道了。”沈梒还没回答,却忽听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和车轱辘声,恰好停在了他的院口。沈梒笑道:“无妨,接我的人来了。”老仆忙推开院门,却见门口泥泞的小路上停了辆高峻的马车,与这朴素的民巷着实格格不入。此时车帘一挑,一着七品官服、披锦绣大氅的英俊青年探出身来,跳下了车,毫不顾忌地上混着污泥的雪水会弄脏他干净的靴底和大氅的鹅绒边。沈梒还未开口,便被谢琻一把着住了双手捂在掌心,皱眉问道:“怎么这么凉?”老仆看得目瞪口呆。他知这位是谢家的小公子,京城最金贵的人,却没想到与自家大人这么熟稔,还如此得——亲昵。沈梒也略有些尴尬,但自两人冰释前嫌后,谢琻便对他一直如此亲昵,经常伸手揽他肩膀或抓他手腕。他还想过,或许是因自己是江南人,故而不习惯北方人的热情爽利。沈梒任他将自己拉上了马车,笑着解释道:“我没事。天凉而已。”谢琻一摸他的大氅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敲了敲车身让马车上路后,他弯腰从座椅下抽出了一个箱子,示意沈梒打开,“来看看,我给你准备的。”沈梒依言开箱一看,顿时就是一愣。箱子里躺的是一件崭新的大氅,外用鸦青锦缎做皮,还绣了精致的鹅羽花纹,里面则结结实实地缝了一层雪色狐狸毛。外面买的有些狐裘仅在脖颈处一圈用了狐毛,便已经价值不菲,更何况这种用了一整张狐狸皮还不止的大氅?谢琻看沈梒慢慢皱起了眉,便解释道:“家里嫂子给我缝的,多做了一件,便带给你了。这种天气最容易感冒,你快穿上。”沈梒叹了口气,将箱子又盖上了:“这我不能收。”“为何?”谢琻装作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又打开了箱子盖道,“这种鬼天气,谁不在外面多套一件?没人看你的,快放心穿上吧。”沈梒温言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如今很多翰林院的同僚们都只是穿了一层夹袄,我自己的大氅还勉强符合身份,但你这件狐狸毛的让我穿来却太僭越了。”谢琻知道沈梒说的是实情。当今的洪武帝虽英明神武,却疑心病很重,朝野上下受他影响,文字狱、捕风捉影的事情屡屡不断。若沈梒今天真穿了这狐氅去了新岁宴,明天估计就要被言官们参一本。他虽知道,却还是不快,“啪嗒”一声甩上了箱子盖。沈梒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失笑。越与谢琻交往,他越觉得这位看起来桀骜风流的京城才子,不过是个被家里宠坏了的小公子罢了。二人关系近后,谢琻动不动便在他面前耍小脾气不开心,似乎有些喜怒无常。沈梒正想再劝两句,却见谢琻又从座位底下掏出了个东西,塞进了他手里,“这东西你总能收了?”入手暖烫,竟是个汤婆子。沈梒含笑喟叹一声,将它藏入了袍袖之中。————能参与太和殿新岁宴虽听起来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其中辛苦却未有参席百官才能知道。于此寒冬腊月,宴席却设于太和殿的丹陛之上,露天吃饭的滋味实在不甚好受。唯有少数王公贵族,或内阁元老才能列席于殿内。而且为保证参宴百官的礼仪风范,桌上也只摆了瓜果和饽饽,以及温酒可用。宴席开始后没多久,文武百官们便纷纷缩起了脖子,一个个被冻成了鹌鹑。宴席皆以两人为桌,沈梒和谢琻均出自翰林院,品级又相近,恰好被分在了一桌。这穿堂的长风一吹,沈梒没忍住打了个哆嗦,立刻引来了谢琻的侧目。“冷吗?”谢琻轻声问。沈梒微微摇了摇头,又抿了一口杯中的酒。这酒虽甘醇,但入口偏甜,并不暖身子。他酒量一般,为免殿前失仪,也不敢多喝。谢琻侧目看他被冻得青白的面色,和那微微下垂不住微颤的长睫,忍不住伸出手去探入他的袍袖,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掌。沈梒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想抽回手来,低声斥道:“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