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时》TXT全集下载_2
作者:许温柔      更新:2023-06-20 18:48      字数:9878
  然而,当战机在数千米的高空之上以超音速行动,操作差之毫厘都将导致结果失之千里,即便是经验老道的飞行员每次升空时依旧临深履薄,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服用了这种药的副作用在高空之上有可能被放大,导致超音速下的飞行员意识丧失或意识混乱,肌肉控制不能,后果异常严重。战友向组织解释,高强度的抗荷训练过度疲劳,为了不影响训练他才偶尔少量服用这种药用以帮助睡眠,且体检时早已停药几周了。进行抗荷训练的意义就在于提高飞行员自身的生理调节能力,倘若借助药物来消弭抗荷训练的副作用,无异于对所有人不负责任。最终,战友被调离原队,艰苦的训练付诸东流。严明信永远地记住了这药的名字。他问:“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君洋整了整衣服,随口道:“不就是个安眠药么。”严明信感觉自己血压瞬间高了至少30毫米汞柱,真想给他一脚:“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敢乱吃?”不过自从来到培训中心,课程比重上升,体能训练强度大不如前,他目之所及尽是20岁左右的大小伙子活蹦乱跳,个个欢声笑语,生活幸福快乐。难道偏偏君洋是个皮痒的体质,训练量减少了反而会失眠?严明信不禁莫名其妙:“你会失眠么?”君洋目光游移,搪塞他:“吃着玩的。”严明信深吸一口气:“你吃过?”君洋:“没。”“你最好是没吃过。”严明信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抬脚对着熊孩子一踹,“听着啊,这个药不是你能随便吃着玩的,对身体有副作用,体检能查得出来,以后……总之是不能吃!它在药房里应该也是有数的,少一两粒可能没人细数,但是你连瓶都拿出来了,这肯定不行。现在,是你自己放回去,还是我给你放回去?”君洋揉揉胳膊,煞有介事地说:“你下手好重,我爬不动了。”严明信:“……对不起。”当他看着君洋的眼睛时,君洋也在埋怨似的看着他。那眼神让严明信清晰地感觉到:恃强凌弱的施暴者本身才是可怜的弱者——这里的一切不符合他的预期,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又正逐渐丧失着将局面拨乱反正的可能性。交杂的失望、迷茫与对现况的无力改变让他没能忍得住动手。别人是吃了药“有可能”导致意识混乱,他这还没吃就已经迷失自我,情绪都不能控制,岂不是更加软弱?一定是被海风吹得不清醒了。有时他想,并不是时光倒流,他重回了八年前,而是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这千头万绪之间的落差,其实不该由这个一无所知的君洋来承担。严明信呼了口气,又郑重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他没再咄咄逼人,把药瓶揣进裤兜,后退两步助跑,一跃而起,借墙面固定排水管的金属扣两下就攀上了二楼狭窄的窗台。除衣料和墙面有轻微的摩擦外,一切悄无声息,他像一只久居于此的老猫,来去自如。窗户是掩着的,没有锁,窗台上甚至还留有那倒霉孩子的鞋印。他一猫腰钻了进去,片刻后又伸出头,问:“你怎么拿出来的?”人类很难甘愿在质问下陈述自己道德之外的行径,青春叛逆的年纪尤甚。君洋一摊手:“忘记了。”“……”严明信耐着性子认真地问:“你确定吗?”原本他只是爬了隔壁的墙,动机不良但还没来得及干啥,房间内也无他的痕迹,他有机会把自己摘出来,可现在,有证据足以证明他知情。他们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不知是不是同时想到了这一层,君洋未置可否,幸灾乐祸地耸了耸肩。严明信的愧疚感只好暂时烟消云散。他压着声音,为确保对方能听清每一个字而慢悠悠地动之以情:“兄弟,你知道等会儿我下去了,你会怎么样吗?”君洋似乎饶有兴致,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年轻男孩的身体总是恢复得特别快。从他人模人样的站姿来看,严明信踢他屁股的一脚没有真正用力,方才摔下去的疼痛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两人在傍晚的微风中对视了几秒。或许是二楼窗台离地面太近了,上面的人想下来只需不过一瞬。或许是严明信爬墙利索的那几下足以表明自讨苦吃不太明智。又或许是生物钟说,该吃饭了。对这个年纪来说,吃饭确实是一件大事。君洋轻轻嗤了一声,中止了幼稚的对峙:“柜子的钥匙在抽屉里,抽屉的钥匙在门后。”第4章 第4章严明信将药房里的痕迹善后,估摸楼下的人已经走了——不然君洋呆在自己被搜身的地方立个碑纪念,发愿十年后来雪耻吗?没想到刚拐了个弯,他就看到那个单薄的身影正在不远处漫无目的地晃荡,一只脚踩在路沿上,多动症似的摇摇摆摆。大部分学员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训练服,路上还有其他人来往。严明信说不清究竟是自己抱着一线希望搜寻而看到的,还是君洋作为临时同伙,特地站在那等他,故意让他一眼看到的。待他由远及近,君洋不晃悠了,问:“放好了?”严明信:“嗯。”他不收拾,难道还指望有田螺姑娘吗。君洋脸上虽然还带着点“娃娃气”,但五官已经长得很是那么回事儿了,不过个儿再高挑也是个青少年的模样,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年轻”。斜上方的路灯提前亮得多余,严明信抬头看他时一不留神,被晃了一下眼。他忽然想起来,他们两人之间恐怕代沟都可以划出来好几条,他早已忘了自己处于这个年纪时整天在想什么。君洋每次转脸都迎上他的目光,蹙眉问:“看我干嘛?”“你头发该剪了。”严明信看这毛孩浑身哪哪儿都欠收拾,感觉前路漫漫,满心惆怅,随后想起了正事,又问,“要是我没在,你就把药拿回去‘吃着玩’了?”他很想知道答案,偏偏君洋一言不发。他下意识地又问了一遍:“会不会?”依旧无人回答。他对这个人知之甚少,不知道他的沉默代表的到底是外厉内荏心虚的肯定,还是懒得搭理的否定。两人不约而同地朝餐厅走,路上有三三两两的男孩们并排勾肩搭背,嬉戏打闹,享受着无人约束的散漫时光。严明信颇有感慨:“真好啊。”君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费解:“哪里好了?”“吃饱喝足,无忧无虑。”严明信转眼看他,话里有话,“不过日子过得太好也不行。饭吃得太多,力气用不完,就容易滋生千奇百怪的念头,不知道天高地厚,想寻找刺激,想以身试法……”君洋瞥了他一眼,不置一词。严明信不知从何下手,叹道:“你应该是很好的人。”“嗯?”君洋略有动容,“为什么?”“因为……”严明信语塞。在他心里,君洋应当是集沉着、冷静、机敏、勇敢等等于一身的。精湛的技术和了得的身手都非一日之功,反推到现在这个年龄,他们应当正一往无前地蓬勃发展,可眼前这个旁逸斜出的臭小子作风散漫,相差甚远。他每天洗漱完毕上床就入睡,实在无法想象,忍不住又问:“你平时都在干什么啊?你为什么会睡不着?”培训中心享有财政补贴,餐厅为学员提供免费的食物。这几天休假,留下的人或是加班、或是不便回去,餐厅也十分体贴,供应好得不像话,随吃随拿。过去严明信所在部队有严苛的体质要求,习惯了就餐时计算碳水化合物、脂肪和蛋白质的比例。他眼睁睁看着君洋取餐,粗略一算,这小子一餐热量下肚,血糖上头应该能把人直接放倒才对。严明信愈发好奇,刨根问底:“你睡不着的程度严重到需要吃药了吗?你有没有试过早一点睡觉?”很多人仗着年轻肆无忌惮,越到晚上眼珠子越亮,殊不知大家都是肉.体凡胎,熬夜成本终究要由其他器官代偿。严明信语重心长道:“别熬夜。把要紧事忙完就可以歇着了,早点睡觉其实非常容易睡着。”君洋仿佛嫌跟他说话是鸡同鸭讲,眼皮都不带抬一下,道:“你来陪我住吧。”严明信:“……”他猜君洋多半是随口堵他,但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严明信认真考虑了片刻:“不行,有查寝。”“……”君洋用筷尖在餐盘上重重一点。严明信浑然不觉,暗自思忖:难道是他们宿舍有问题?可反观君洋,也不像是受人排挤欺凌的小可怜儿啊。甚至对于还没从童年世界完全走出的大孩子们而言,在以貌取人的择友观念中,君洋正是受人欢迎的类型。更何况,如果人在一个地方过得不太好,肯定早就千方百计地跑回家了。严明信随即问:“别人走了,你为什么不回家?”君洋低着头,一声不响。严明信鬼使神差地问:“你家是哪儿?父母在哪里?”他知道他管得实在太宽了,但他还有十万个为什么想问。其中包括他不便问出口的话:为什么擅自开火?是意气用事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一直不吭声的君洋忽然开了口:“你看我像缺觉吗?你根本不知道当人想用吃药来催眠的时候,吃下去的是什么。”这话的弦外之音,俨然是将严明信和他的苦口婆心拒之门外。“是什么?”严明信脸色沉了下来,“所以,如果我不在,你会吃。”他重重地咬了那个“会”字。面对突如其来的严肃,君洋摇摇头:“不是已经没了吗?”严明信清楚地知道,他拦下君洋只是一个“意外事件”,他本来不应该在这里出现。“不能吃。”他盯着君洋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低头。难熬的日子五花八门,不可能每次都能投机取巧。过不去的坎儿,就自己撑一撑。”人一生中选择软弱和后退的机会成千上万,它们无不包装成神仙模样,令人心驰神往,只要稍加追逐就能手到擒来的轻松程度也十分诱人,但“向水草丰美处游去”只是单细胞动物的应激本能。世界回馈人类的规则并不会因此改变。平坦的道路早已平坦,开拓、改变并维持着这个世界的,是那些为真理和正义披荆斩棘的人。在成熟的自我意识觉醒之前,不用想太多,撑着就行了。撑过九九八十一难,撑到问心无愧。“勇敢点。”严明信拍拍他的肩膀。这话不止对君洋,也是对他自己说的,他的处境同样不容乐观。他知道,君洋听不见他未说出口的话。可他又觉得,君洋似乎看懂了。即便两人默默地对视了半晌后,君洋将视线移开,评价道:“话真多啊。”面对他这个不明人士的长篇大论,人家非但没有当他是胡言乱语的疯子退避三舍,还从头听到了尾,时不时给点嗤之以鼻的反馈,已经算是对陌生人合理防范之上的友好。思及此,严明信心里偃旗息鼓的小火苗“腾”地又亮了起来。二人吃过饭,沿街走着。严明信心事重重地跟在君洋身边,不知脚下的路通向哪。夜色越深,走得越远,海风越大。君洋犹豫地开口:“你刚才那两下,怎么弄的?”他用手肘试着抵了一下严明信的臂弯,想用手臂盘他后腰,却不得要领。严明信站得岿然不动,他丝毫没有限制住对方,反而像是亲昵地将人搂住了。君洋讪讪地收了手,面无表情地藏起了尴尬:“教教我。”严明信一眼看穿,当即笑话他害羞得多余,直接拉起他手腕三寸:“抓这儿,抓紧了。手臂压我的肘关节,用力向下压,同时把我肩膀往后别——这样,你爆发力越大,是不是手就越好伸到后面?马步扎稳,顶我膝弯,让我失去重心。”君洋看着不怎么壮实,其实有些力气,只是发力的部位不太对,他在背后紧紧抱住严明信,却没撼动他的重心。格斗绝非一朝一夕三言两语的功夫,是力量、胆识与技巧的集合。严明信不着急也不多催,任他拉着自己胳膊练手。对练是个力气活儿,动真格的比划起来消耗很大,没一会儿两人都出了一身汗。严明信身上黏腻腻的,想捏起衣服扇扇风,又被君洋锁住,不便动弹。这种感觉他不知怎么形容,只觉得君洋用力的方式大错特错,他不应该抱得这么紧,又在压制关节的地方用力那么松。忽然,严明信手臂一凉,是君洋松了手。君洋的视线越过他肩头,看向远方的天空。严明信不明所以。他刚想转脸瞧瞧,却陡然听到了再熟悉不过的轰鸣——那是他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声音,那是早已沦肌浃髓、重重刻进他骨血,和他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息息相关的声音,无论时光倒流多少次,他愿意随时为之奋斗终身——十几秒钟后,二十余架飞机组成的编队整齐地掠过枯桃海事培训中心上空。严明信屏住呼吸,全世界只有他心脏狂跳声和机群经过低空时的庄严轰鸣。这样规模的联队,不啻于一场小型战役中的空中力量。“是山海关的。”君洋的声音在海风中若有似无,“有潜艇在公海击沉了路过商船。”第5章 第5章不明身份的潜艇在游龙海峡出没,向过往船只发射鱼.雷后失踪。山海关基地立即增派反潜巡逻机、反潜直升机加强搜索。几乎每天都有各种型号的飞机从培训中心上空飞过,严明信看一次百爪挠心一次,越看瘾越大。近日他更是感觉他的瘾头到了发作边缘,摸不到j-100让他摸一下别的飞行器也行,再摸不到他就要疯了。但是都没有,领空平静,兄弟们个个飞行平稳,没有人在这里迫降,没有人有特殊勤务,大家真的只是路过而已。什么都没有。只有严明信每天晚上都梦见当年他的发愿:当最优秀的飞行员,飞最好的飞机。事关他能否重返蓝天,严明信愁肠百结,消化不良。按照枯桃舰舰载3000人算,整个战斗群人数大约在5000人左右,假设没有战事发生,就算这上面每年大刀阔斧地更替10%的人员,那么轮到培训中心的这些工种可能也只需要几十个人。他和君洋同进同出,一同吃饭、上课、训练,并排坐在礁石上看海发呆。尽管这小子比他预想得要争气,无论是体能训练还是技能学习都是同期中的第一梯队,凡是在表彰栏贴照片的事少不了他,但是“突出重围”这件事也要有一个限度——比如,一个人能在一百个人中鹤立鸡群,说明他技高一筹;在一千个人中被人一眼发现,可能是这人太胖了,不容忽视;倘若一个人要想在万人中央光芒万丈……除了原地长翅膀飞起来,严明信想不到别的办法。更何况,这仅仅是能够上船,距离驾驶战斗机还差着不止十万八千里。“兄弟,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点儿什么吗?”餐厅里呜呜泱泱的后脑勺,严明信数都数不过来,他心不在焉地把花卷一分为二,直接填了半个进嘴里,“比如你会飞?三头六臂?你一张嘴能吸干海水?”君洋端起绿豆汤,仰头咕嘟半天喝得还剩个底儿,表示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怎么只见往海上去的,没见飞回来的?”如无特殊情况,编队往返途径大多一致,严明信位卑未敢忘忧国,却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将自己难为得肝肠寸断。君洋一言不发也丝毫不影响他自言自语,他叹了一口气,转头试图灌输大海情结:“你见过枯桃舰吗?那是几千人的航母,配至少100架舰载机,挂最新型的武器——反潜的反舰的,对陆的对空的,什么都有,甚至秘密武器。进可攻退可守,在海上天天转悠,身边还带着巡洋舰、护卫舰和驱逐舰,头顶上24小时飞着各种飞机……哦,船底下可能还有潜艇。”君洋吃饱了,边听他说,边对着他打了个很大很长的哈欠。“对了。”严明信顺口一提,“刚接到通知,我们连要去胜利船厂出任务,今天晚上7点集合。”出任务具体是去干什么,指导员没说,严明信也不知道,总之肯定不是带大家坐游艇去玩。顶着五月底的太阳,暴露的皮肤在几乎没有紫外线防护的环境下工作,还常常浸泡海水,除了君洋可能从小生活在海边已然习惯,没见晒出多黑之外,周围有些人出一趟任务回来晒得亲妈都认不出来了。严明信不一样,严明信直接蜕皮,一层一层的。他算算日子:“预计去三天,不下雨的话,周六早晨就回来。可能下小雨也不停工,还是周六早晨回来。”君洋的哈欠打到一半,生生停住,不由自主地握了一下拳。严明信瞟了一眼,问:“怎么了?有什么要交代我的吗?”“胜利船厂……几十年了。那里条件很苦,如果下雨,宿舍里会淹水。”君洋垂眸,缓缓地说,“船台很旧,设备也很旧,卷扬机的马力不够,升降台又小又慢,什么都要靠人力。”“你去过?”严明信一怔,“你什么时候去的?”问完,他迟钝地反应过来:这小子是在担心他。“反正总共就去三天,条件差就差点儿,淹水总不能淹到我床上吧?”严明信顿了顿,又问,“我是没事,你呢?你这几天自己在宿舍,没事吧?”这周末又赶上月休。上次月休,楼里的人几乎走空了,这次不知道君洋宿舍有没有人跟他作伴。哪怕培训中心的课程就快结束,严明信也从未听君洋提起过要回家探亲的计划。这个人在人多的地方如鱼得水得一目了然,人少时却常常不易察觉地神游天外——倒不是说君洋独处时不会自律,而是他似乎和自己相处得不太好,他的“游刃有余”仅仅流于表面,剖开一看本质还是个“不能自理”。有些话严明信不太敢提,怕本来君洋没想起来的,经他一提醒反倒又想起来了——他应该给人家改过自新的机会,说不定那天这小子只是吃饱了撑的,往后都遵纪守法了呢?可他又有严重的强迫症,靠主观揣测得到的貌似心照不宣的答案远远不足以让他安心,他必须听到非常肯定的回答。严明信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问这位问题少年:“你自己没问题吧?睡不着就吃点巧克力,再睡不着就多吃点?”“……”君洋看他的眼神里写满了不可理喻,突然拉起他的手。严明信肩膀用力朝他一撞就拆了招,皱眉问:“你怎么抓我手?手腕,是手腕啊!”君洋不知是偷袭没得手心里不痛快还是怎么的,一副懒得多费口舌的表情,懒洋洋地说了句:“知道了。”虽然君洋对胜利船厂颇有微词,但它已经是当地最大的船厂,承担着多艘大型船舶的维修保养任务,包括军用和民用船只。这次不知道有艘什么船要上岸,需要改建船坞。严明信他们到达时这座半封闭式船坞改造了差不多一半,看来是船舶上岸时间提前,任务有点紧急。连队迅速分成三班倒,每人配发了干净的床垫,休息时就住在船务公司的临时住所里。十几个人一间屋,除了左邻右舍呼噜声大点没什么毛病。严明信的心之所向自然不是这里,可一旦到了一线,他也从来没觉得自己金贵,干起活来一个顶俩。临走的最后一个晚上,天空果然飘起了雨,宿舍也如倒霉的君洋所言,淹水淹到了脚踝。原定周六早上返程,严明信把东西收拾停当,又被通知再等等,等到潮水完全涨上来——船厂担心天气变化,水位不够高,可能还要加垫气囊,需要人手帮忙。其实严明信早已注意到周围水域海平面上涨了。上岸维修少则数月,一般的货船要上岸前为了方便维修肯定早就卸了货物,在入港前也会放掉压载水,吃水不需要这么深,除非这艘要上岸的船里安装的东西是不便于拆卸的。比如,模块化的军舰。舰上的重载武器装备无法人工拆卸,要拆就得拆船,而且将船坞从露天改造成半封闭,从经济和人力上来说都不是小数目。可惜严明信没有机会证实自己的推测,也没机会见它一面——涨潮后不久,船厂工作人员就通知:开始清场。回到培训中心时是周六晚上,餐厅接到通知,加班炒了几个大锅菜。严明信不喝酒,搛了五花肉,拿小米煎饼就着葱梗一卷。他以前不怎么吃葱,可来到这里后莫名其妙地顿顿在吃。他很难跟自己解释,只能归结为入乡随俗。连队的指导员三十来岁,人挺实在,也不太摆架子,在码头时除了指挥分配还亲自上阵,回到培训中心进了餐厅,瞅见严明信旁边有个空座就大大咧咧地坐下,从兜里掏出了二锅头。两人之间差了好几阶军衔,但怎么说也是一起出过任务的战友了。吃了会儿饭,严明信自恃有些熟络,斟上一杯酒,小心翼翼地问:“指导员,您上过枯桃舰吗?”吃饱喝足是动物最基础的需求,有思想的人类定然还想追求上层一点的美好,比如在疲倦时听一听远方的消息,哪怕只有只言片语也是莫大的安慰。严明信猜想,今天是他近期距离军舰最近的时刻,没能见到也无可奈何,但他就是想听个响儿。“你说枯桃舰啊。”指导员薄薄嘬了一口二锅头,缓缓呼出一口酒气,带出道不尽的岁月悠悠,不负严明信所望地说道,“一晃十年了。”严明信的心顿时提了起来,悬在他能感觉到怦怦跳的高度,他似乎离那艘遥远的舰船近了一点点。他有预感,这是一个娓娓道来的故事,是人船情未了,只有当事人和大海和浪花知道。他面上不动声色,问:“十年怎么了呢?”指导员:“枯桃舰下水十年,反正我是一次都没见过。国之重器,哪能随便让你上。”严明信:“……”指导员说的很有道理,严明信忧伤地想。换位思考,假如来了个陌生人要摸一下他的飞机,他也会非常警惕。里里外外几百项指标都是校准好的,机身外表涂着价格昂贵的雷达吸波涂料,连他自己擦拭时都是轻轻的呢。那天的一切不过发生在几分钟之间,他记得322发动机受损,飞机失去了控制,他还在试图和地面指挥中心联系。按理说,弹射座椅在一定条件下会为他自动完成弹射和开伞,只要没有二次爆炸或其他物体坠落正好击中他的话,他的身体应该飘在海面上,而且有巨大的降落伞为救援队指明方向。从理论上来看,他生还的可能性其实是相当大的。有人把他捞起来吗?第6章 第6章严明信怀着伤感吃得很饱,刚要走,却不料在一群青瓜蛋子中被指导员选中,一把摁回了桌边,并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啊……”为头,絮絮叨叨了半天。一开始还有几个侧耳偷听的,以为指导员要单独传授什么武功绝学,后来听了一会儿发现是老大哥酒劲上头,把几件海上的陈年旧事颠来倒去地讲,便陆续散去。指导员脸黑,全然看不出来醉了几分,其实嘴皮子早就不利索了,脑子里也是七荤八素的,越说越胡言乱语。严明信自嘲他真的是最失败的时空旅行者——他既不记得彩票也不记得股市,不懂得怎么窃取别人未来的劳动成果为现在所己有,他只记得大大小小的历史事件。明明如数家珍信手拈来,却偏偏人微言轻,什么也改变不了。而且他清楚地知道,真正能改变这些的人身负重责,绝对不会轻易相信空口无凭的他,甚至更有可能的是,他所知道的那些仅仅只是冰山一角,价值寥寥而已。就连指导员下酒时说混了几句,他稍加提醒,也被骂得狗血淋头。严明信潜意识里把君洋当成一个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兄弟,平时尽力关照,这回出任务前乍一被这小子担心,他还觉得挺不习惯。出门的这几天,他翻来覆去地惦记着这件事,一送完指导员,便顺道去敲了君洋的门,报个平安。君洋浑身冷汗地来给他开门,夜风一吹,还打了个筛子似的哆嗦。严明信爬楼梯刚爬得一身是汗,伸手摸了一把君洋额头,不太能理解这个温差。他刚想调侃两句,不经意间瞟见君洋的床褥上被汗水浸出了人形的一大片。严明信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问:“怎么这么湿?你还好吗?”问题少年终于还是出了问题,用一种意味不明地眼神看向他,负气地问:“你说呢?”严明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读心的,忙为失约解释道:“本来说的是今天早晨回来,谁知道码头怕水位太低,担心一台龙门吊不够使,要把我们留下当备用卷扬机来着。等了半天,最后没用上,这才把我们送回来……你这什么眼神啊,这不都是你乌鸦嘴说的吗?”君洋未说话,严明信关了门,道:“干嘛在这把自己关起来?你是不是今天一天没出门?我一直想问,这里的培训结束之后就要回守备部队,可能一年放不了两次假。你怎么不趁现在回家看看?”君洋的身子晃了晃,说:“没了。”严明信张口结舌:“……什么时候的事?”“很久以前。”君洋的声音在空旷的屋里回荡,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哦……”严明信道,“难怪。”有些事,与一个人坚强与否无关,只是有些情绪不好惹,它不肯随时间烟消云散。自初次萌生的那一秒起它就会分分秒秒伴随在人的左右,最终贯穿人的一生不说,它还会明里暗里拉帮结伙,和许许多多词汇形成无形的联系,任你日久经年还是沧海桑田,只要胆敢触碰到它们之中的一星半点,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得思绪决堤,瞬间吞没一整个“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的人。也许是同学、室友之间频繁地提及家庭、不经意间的攀比让他触景生情,人去楼空又使他的孤独雪上加霜——毕竟别人攀比过后只是有输有赢,而到他这里只能直接挂个白旗,未免太过残忍。这是什么不正经的培训,怎么总放假?严明信张开手臂,满满地抱住他:“好了,兄弟。往前看,别老往后看。总是往后看的话,人就走不远了。”他的拥抱十分用力,想传达出更多的力量,君洋随即也抬手环抱在他的腰上,低下头,将脸贴在他的颈侧。抱吧,没问题,严明信想。难道他不会安慰别人、不能改变过去,还不能给人一点起码的温暖吗?但当君洋贴上来时,冰冷的汗水、不受控地颤抖的手、咬紧牙关喘着的粗气,还有……烫人的液体,他感觉到心脏一下一下重重地撞在胸口。尤其是触碰的细微战栗过后,习惯了脖颈间的湿热,来自另一个生命体深处的悲伤渐渐清晰。过了许久,严明信轻轻地拍拍他的背:“想点儿好的。”“想什么,怎么想。”君洋长长呼出一口气,低低地问。是啊,想什么呢。天穹之下有千千万万户普通家庭,人们为其奔波劳累,为其披星戴月,添砖加瓦、养家糊口就是他们的信仰。看起来很平凡,不值一提,但如果连这点奔头都没有,人可不就迷失在茫茫夜色中了吗。偏偏“家”这个东西,又很有特殊意义,普通的事物实难拿来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