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69卷草纹 意延绵,一生美满
作者:咬枝绿      更新:2023-10-09 12:01      字数:9696
  五月中旬,京市过午的阳光已见盛夏燥烈,越过舞团大楼下的檐阴,灼日立马将人烘烤,钟弥加快步子,往停车场走去。

  刚刚联排结束,回化妆间,手机里躺着一通章女士的未接来电,浸满卸妆水的棉片敷上一侧眼皮,她拿另一侧的视线瞄回拨过去的手机。

  几声嘟响后,屏幕上显示由零开始跳升的通话时间,钟弥戴着蓝牙耳机,说自己刚刚在排练,才看到手机。

  “有什么事吗妈妈?”

  棉片卸下一片浓彩,她换一张新的,往另一边眼皮上盖。

  两秒安静,章女士柔和的声线从电话里传来:“你外公来京市了,年纪大了,可能也是太久没出过远门,人刚到,准备去酒店,心脏病突然犯了。”

  卸妆水倒多了,手下按力一重,液体渗进眼缝,辣得整个脑颅内神经紧吊,钟弥忍痛睁开眼,忙问:“外公现在怎么样了?”

  “没大碍了,就是人还没醒。”

  妈妈的声线不急不缓,仿佛在跟钟弥说不用担心。

  外公心脏有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之前在州市也有送医抢救的情况,这种病除了注意饮食,最重要的就是平时静养,多多保重身体。

  钟弥实在不明白。

  “好端端的怎么非要往京市跑?现在天气又热起来了。”

  很不适宜出门。

  更别提来京市,这么舟车劳顿。

  章女士微微提气却没说话,钟弥隐隐听到些模糊的对话声,猜想可能是此刻旁边有人,不方便说话,便改问了其他情况:“就你和外公两个人来京市了吗?”

  话出口,钟弥就开始难受,外公忽然发病,妈妈一个人该多手忙脚乱,想问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却也有预感,大概是有什么不提前告诉她的原因。

  章女士似乎知道她的心情,温声安抚:“蒲伯和你淑敏姨,还有淑敏姨的儿子都一起过来了,开家里那辆七座车,你外公平时吃的药,什么都带齐了,外公刚有症状我们就来医院了,现在情况算好。有人来看望,你外公还没醒,就,都在这儿等着,你过来吧,你到这儿妈妈下去接你。”

  钟弥眸中闪过一丝荒谬,笑不成笑:“有人来看望?”

  这才多久?连钟弥都是刚刚才接到妈妈的通知。

  章女士简单解释,提了一个人,外公以前的门生。

  钟弥知道这个人。

  外公只教过沈弗峥一年字,而这个人才是真正意义上沈弗峥的书法老师,与沈家来往密切,现任书协主席,人很朴素随和,风雨不改,年年都会去州市看望外公。

  今天就近送医才知道,他太太是这医院的副院长。

  “弥弥,事情都是瞒不住的。”

  章女士这话像一句提醒,钟弥立时了然,外公是知道自己和沈弗峥的事了。

  “妈妈……”

  “见面再说吧,”章女士问她是不是自己开车过来,叮嘱她,“慢点开车,不着急,没什么可着急的。”

  刚才跟妈妈通话时,有其他电话切入的提示音,是沈弗峥打过来的。

  沈家已经有人去了医院,沈弗峥不可能不知道。

  他本来是准备跟钟弥说外公的情况,得知她知情,已经开车在路上,便说:“不用担心,我问过外公的情况了,还算好,你自己开车要慢一点。”

  钟弥心里一暖:“你怎么跟我妈似的。”

  “我跟阿姨都一样担心你,像不是很正常吗。”

  钟弥心说,是你跟我妈一样都拿我当小孩儿吧。

  沈弗峥说他人在城郊,赶去医院估计很迟,叫钟弥有事随时跟他联系。

  钟弥到了医院,见到章女士。

  外公血压高,每年入夏到秋天,最容易心脏不舒服。

  按说章女士不应该同意外公来京,即使外公说出的理由是钟弥来京读书四年,入学到毕业,他从没有来见证过一次,如今他的外孙女在京市最好的舞团跳舞,再不去瞧瞧,以后身体更差,只怕会更没有机会了。

  “蒲伯悄悄告诉我,前几天沈家的小姑姑来了一趟,跟你外公说了,你跟那位沈四公子在一起,沈家那边的态度不太好,可能……外公是担心你吧。”

  章女士声调低低,听钟弥自责地说外公肯定是担心我了,又长长一叹说,“也可能是,他自己心里有遗憾。”

  钟弥看向妈妈。

  章女士亦与她对视着目光:“一直都没告诉你,其实我说要跟你爸爸结婚的时候,你外公也是不同意的,不是你淑敏姨以前跟你开玩笑说的,嫌你爸爸没文化,你外公是担心我在用自己的婚姻气他。”

  “为什么会这样担心?”

  “因为你外公当年离京,我虽然没说什么,心里是怪他的……多少,舍不得吧,青梅竹马的玩伴,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明明也有机会留下来,他不肯要,所以我们所有人都要跟着他回到州市,去面对以后完全未知的生活。”

  钟弥懂了,外公虽然也没说什么,但他也知道女儿在怨他。

  所以这么多年,祖孙三代在饭桌上,总是靠钟弥一个人将两头热闹起来,父女俩很少单独相处,说话也不多。

  章女士忽然盈泪,掉落面颊,又很快地低头抹去,她怕钟弥担心,随即弯起一个淡淡笑容。

  “对你外公,我很懊悔一件事。”

  跟钟弥父亲结婚时,章载年曾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好了,嫁给这样的人,以后的日子可能会过得有些辛苦。

  章清姝跟他说,我想好了,我知道我要嫁给什么样的男人,我很满意。

  章载年劝她不要赌气。

  她便说自己没有,想得很清楚,说他没读过书,所以不懂那些一尘不染的大仁大义,也不会冠冕堂皇地趋附权势,他满心满眼地爱我,他让我觉得我很重要。

  冠冕堂皇的是青梅竹马,一尘不染的又是谁呢?

  这话刺痛了沉默的章载年。

  即使女儿的婚后生活顺遂,年纪大了,每每思及,他也很难忘记作为父亲曾经的失职。

  这不可解,他不可能穿越时光去替女儿争取或许会截然不同的未来,因一切都已是定局。

  如今,他想去弥补遗憾。

  虽然早就释怀,也说过无数次自己从不后悔,章清姝却知道,那或许也是父亲的心结,他有心出力也不可能改变自己的人生,但钟弥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作为外公,他想将外孙女的路铺得平一些。

  这一生,旁人的盛赞如耸峙高台,将他架得很高,甚至剥夺了一些他作为人的私欲,溢美之词何尝不是受困之枷?

  背负一生的东西,到晚年,肯放下来,不做清风霁月的章载年,单纯去当一个弥补缺憾的父亲,当一个忧心忡忡的外公,或许也是一种圆满。

  所以章清姝没多问,便答应同他一起回京市来看看钟弥。

  听完妈妈的话,钟弥急糊涂了,一时绕不过来弯,不明白既然沈禾之说现在沈家的态度不好,为什么她会着急找上外公,说什么心疼她跟沈弗峥不是良配这种话。

  到底是故人,章清姝对沈禾之的脾性有几分了解,浅浅一笑说:“可能是所谓沈家的态度不好,并不是什么阻力,你那个男朋友有本事不听她的话,甚至不听沈家的意见,她着急了,希望你外公可以出面阻止你们在一起吧。”

  外公为什么会出面阻止呢?

  齐大非偶,一世清高的章载年,不许自己的外孙女因攀高枝而受到轻视,宁愿断情,也要守住颜面。

  沈禾之敲的是这个算盘。

  可惜,外公不仅没有劝阻,反而为外孙女回了京。

  钟弥顿觉心内滋味复杂,外公将她看得比什么都重。

  她随着妈妈上楼,问外公现在的情况:“医生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才能醒?”

  “没说,还要看情况,多休息也好,你外公很久没出门,或许也是累到了,等你外公醒了,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说自责的话,知道了吗?”

  钟弥点点头。

  她明白,她如果自责,外公也不会好受。

  “那外公这趟过来是打算做什么?是要见什么人吗?”

  母女俩出了电梯,遥遥见到病房外站了几个衣着体面的人,钟弥认出蒋骓的父亲,蒋闻正一脸心焦同穿白大褂的医生在说话。

  章女士敛了敛眸,对钟弥说:“不重要了,反正现在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要见了。”

  章女士问她阵子在京市过得好不好。

  钟弥捏捏她的手:“你不会真信了别人的话,觉得你的女儿在京市含辱忍垢吧?”

  她听蒋闻派来的人说过钟弥在京市的情况,沈家这边的压力沈弗峥都是一个人在处理,他把钟弥保护得很好,没有人去影响她的生活。

  得知沈禾之来州市,她更确定了,如果情况真的不好,已经能影响钟弥,沈禾之不会舍近求远来州市煽风点火。

  但看不到钟弥,章女士也无法完全放下心。

  她明白感情里的事,冷暖自知,旁人看起来的爱护有加,有时候不一定是全貌,有些心酸委屈藏在细节里,无可与人说。

  她担心自己的女儿偷偷难过。

  章女士不说自己的担心,只摸摸女儿的头发,淡笑着:“那倒没有,你啊,一早被你外公惯坏了,吃不了苦,只是你那男朋友的小姑姑实在是……”

  钟弥也叫她别担心:“我不管她的。”

  不止是沈禾之一个。

  那次跟沈弗峥从南市回来,钟弥就想通一件事,像蒋小姐那样人人满意的婚姻有什么意义?

  人人满意是因为处处迁就。

  所以蒋小姐活得像个傀儡,还要不断自己洗脑自己,才能继续忍下去。

  “我不会轻易把自己放到受害者的位置上,花时间去感受那些恶意中伤,别人随便说一句难听话,我就立马去委屈、去愤怒,那我也太好欺负了吧,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总不能别人一说我,我就停下来哭一会儿,那我会走得很慢很累。”

  那样,就不能和沈弗峥并肩了。

  紧紧牵着她的手的沈弗峥,慢慢地,也会觉得很累。

  最后他们都会在这样的感情里疲倦。

  那些有意见的,难道在意的真是她家世不够好吗?出身平平的女孩子那么多,怎么不见他们挨个去指点,他们在意的是这样的她,居然可以站在沈弗峥身边。

  “妈妈,我不是受害者,我是赢家。”

  章女士目光里渐渐有湿润的欣慰,看了眼前的钟弥一会儿,粲然一笑说:“上次你回家,你外公说你瞧着像长大了,我还没看出来,现在看,是真的长大了,看来你那个男朋友不止对你好,也教了你不少道理。”

  这话不是沈弗峥教的,但确实是钟弥在他身上学到的。

  他本硕读哲学,回国从商这十来年,怎么可能处处是坦途顺境,沈家内系旁支一大帮人,哪一个是好应付的?纵然有他爷爷的青眼,这些人对从零开始的沈四公子难道没有苛难指点?

  蒋骓现在才走到哪儿,还是有沈弗峥帮扶才不至于焦头烂额,如此,他还是会把情绪带到生活里,多多少少影响了他和小鱼。

  钟弥才懂,沈弗峥为什么会是情绪少见的人,或许那些情绪也曾有过,但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那些不适宜的东西早就摒弃掉了。

  他甚至不会去纠结父母待他是否有真心,有时候这黑心资本家是真的很容易知足,该父慈子孝时,演好自己的角色,齿轮该转时就转一下,很简单轻省,他也不再多求。

  这样的人,心里居然还有一点温热爱意,简直像个奇迹。

  天黑时,沈弗峥过来了。

  五月的天气,医院走廊的冷光源下他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西裤,从电梯那儿径直朝钟弥走来。

  “外公醒了吗?”

  钟弥说刚醒。

  沈弗峥跟章女士打招呼,喊了一句阿姨好,在场还有不少沈家的人,连沈禾之都拎包到场,见沈弗峥来了,也说起话。

  章女士便只朝沈弗峥轻轻点头示意了一下。

  钟弥低声说:“你爷爷刚刚来了,在里面。”

  医生说需要静养,病房里不宜人多,沈家人便退出来,外公也叫钟弥和章女士去外面等,两个老人单独说话。

  钟弥又说:“你爷爷是跟着你小姑姑一起来的。”

  沈弗峥“嗯”了一声,知道这件事。

  蒋闻先前在文化/部,跟沈弗峥的书法老师交情匪浅。

  前年去州市,盛澎曾经纳闷文化/部和书法协会举办的百年艺展,钟弥外公的名字怎么排得比孙家旁家那几位都靠前,事必有因,哪怕这人已经封笔离京,其中依旧有撇不开的人情世故。

  章老先生入院的消息一传出来,蒋闻第一时间赶来医院,而沈禾之则是第一时间奔回了沈家。

  再同沈秉林一起来医院时,她只站在沈秉林身后,旁人再虚情假意到了都会问一句老先生现在怎么样,唯她不敢说话。

  现在两个阔别二三十年没见面的老人在病房里,说什么,不知道。

  病房外头这一帮沈家人,心慌意乱,如坐针毡,真忧心的有蒋闻,其余不忧心的也装作一副惶惶关切的样子,毕竟沈老爷子已经亲自到了。

  而与章载年有着血缘的钟弥和章女士只是平静等候。

  一向情绪寡淡的沈弗峥,瞧着反而和她们更像一家人。

  彼此之间,泾渭分明。

  舞团里联排到下午,钟弥今天没顾得上吃中饭,这会儿肚子轻轻叫了两声,只有近旁的人听到了。

  章女士转头,视线自然地在沈弗峥身上落了一瞬,再看向钟弥,劝着说:“外公已经醒了,你们俩去附近吃个饭再来吧,就这么等也不知等到什么时候。”

  钟弥本来不愿意,外公醒了,她刚刚只在门口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跟外公说上话。

  章女士拍拍她肩膀:“你待会儿饿着肚子在外公跟前,叫他知道了,又要担心你在外面不好好吃饭了。”

  钟弥这才答应。

  沈弗峥说:“那您也要吃饭,需要点什么,我安排人送来。”

  章女士冲他微笑:“我随便吃点就好了,不用太麻烦,你们去吃吧。”

  进了电梯,密闭的空间本该叫人闷窒,钟弥看着电梯的金属门,模糊不清,映着自己和沈弗峥的影子。

  忽而,她肩膀上环来一只手,头顶上方传来声音。

  “可以不用那么撑着了。”

  钟弥先是鼻翼一酸,默默地朝他转过身子,将脸埋到他肩下。

  沈弗峥收回手臂,掌心轻轻地一下下抚着钟弥单薄的背,哄着:“外公没事了,其他事,也不会有,我在呢。”

  刚刚身边有妈妈,对面有沈禾之,钟弥看见外公病容,一瞬间湿了眼睛又强行忍回去,她怕妈妈要分心来安慰她,也不想在外人,尤其是沈禾之面前露出弱态。

  以为自己装得很好,没想到早被人看透了。

  想说的话很多,这一刻却淤堵在喉,连呼吸都苦涩,钟弥往他身上蹭蹭,想汲取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电梯很快到层,有人在门口等。

  钟弥被沈弗峥牵出去,到无人处,他停下来,知道钟弥刚刚想说话但被电梯到层的声音打断,轻声问她:“在这儿说,还是去车上?”

  医院是一个与生老病死紧紧相连的地方,哪怕深夜,灯火通明处依旧见病人和医护人员进出来往,没有人的眉头是舒展的。

  凭一点路灯余辉,钟弥看向沈弗峥。

  他也皱眉,为她皱眉。

  钟弥拦腰将他抱住,侧脸低着,贴他胸前:“没什么想说的,外公没事就好了。”

  沈弗峥摸着她后颈的头发。

  他目光放远,看着大厅玻璃外急匆匆驶来的一辆救护车,这种时候,应和一句“没事就好”好像就可以了,被推下车的病人半个身子鲜血淋漓,情况比预想还糟糕,一行人朝急救室冲去。

  片刻沉默后,沈弗峥出了声。

  “跟我也不能说实话吗?就算是无理取闹也没关系,现在这里只有我,在我面前,你不用那么懂事。”

  她仿佛不能说话,只能以沉默维持坚不可摧的状态,稍有响动,那些忍下去的委屈也仿佛有了宣泄的出口。

  “我觉得,我也没做错什么,但是让外公这样担心,还让他犯病进了医院,我看到他躺在那里,我好难受,我不知道要怪谁,可是我真的好生气,如果今天外公因为来京市有什么闪失,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没有哭,泪花在眼眶里宁死不屈地打转,那神态比落泪还叫人心疼。

  沈弗峥放低声音问她,为什么会不知道怎么办?

  眼泪一落,钟弥快速去抹,没抹掉,将水迹分成两道,视线一明,好像也立时没了顾忌,咬牙切齿的模样,凶狠里又见几分稚气可爱:“因为杀人犯法!”

  沈弗峥手指擦她眼下泪痕,人倒是笑了,疏疏浅浅一抹弧,注视钟弥的眼睛被灯光映得清寂又好看,像皎皎白月映在酒碗里的影。

  连声音也似酒醇。

  “还说不知道怪谁?这不是怪得挺准的?”

  钟弥没忍住,破涕为笑。

  也习惯了,反正在这个人面前,她无论怎么装最后都会被看透,也根本装不下去。

  “我当然要怪她!要不是她,外公今天就不会来京市,也不会住院。”

  说完,钟弥也露出很讲理的苦恼表情,“可是,她也没有无中生有,顶多,顶多是添油加醋了,我跟你在一起是事实,孙小姐说的什么肯让我养在外面,也的确是她说的话,只是你小姑姑没有告诉外公,你当时就拒绝了,尽捡那些难听的跟我外公讲,惹我外公担心我,我就算找她吵也不知道吵什么,好像真吵起来,我也不占理。”

  “真这么生气吗?”

  “嗯!”钟弥肯定又赌气地点头。

  沈弗峥问她:“那你想怎么办?”

  钟弥目光先是游弋,最后眼皮一抬,望住沈弗峥,拖拽着声音问:“你刚刚说无理取闹也没关系,是真的吗?”

  沈弗峥眉角稍动,淡淡的:“你说。”

  “我刚刚在走廊看着你小姑姑,脑子里其实想了很多。”

  “想什么?”

  “想她‘好心’跟我外公说的那些话,她不是说心疼我不是你的良配,担心我高攀不起,会受委屈吗?那我要跟你结婚,不止结婚,我还要她来当证婚人,让她来见证我的幸福,好放下她的那些‘心疼’和‘担心’。”

  钟弥说完就一副解气的样子。

  沈弗峥很意外:“你要我的小姑姑来当证婚人?”

  “不行吗?”钟弥故意这样说。

  整个沈家,反对动作最大的就是沈禾之,他们不过只是恋爱,沈家还只是态度不明,她就已经坐立难安到要亲自去州市找章家人来反对,可以说在棒打鸳鸯这件事上,她已经出了全力。

  这样的人,你让她来证婚,说那些花好月圆,白头偕老的话?

  钟弥虽然气急了才这么想,但也知道这很离谱。

  沈弗峥思忖片刻,缓缓道:“是有点无理取闹——”

  钟弥正要解释自己只是随便说说,却听他接着话说。

  “但也不是不可以。”

  “啊?”

  钟弥呆住,嘴巴合不上,“这……也可以吗?”

  这对沈禾之来说,不是比死了还难受?

  “你愿意嫁给我,我自然要给你一个你满意的婚礼,你希望谁来证婚,我就去请。”

  钟弥也不知道话题是怎么忽然就跳到了商量结婚上,只是她还清醒,也知道现实:“你小姑姑她,不会愿意的吧?”

  “又不是你跟她结婚,你管她愿不愿意呢。”

  钟弥一时没听懂。

  沈弗峥捧起她的脸,拇指抚着她眼下不久前被眼泪润湿的一小片皮肤。

  他真的很见不得她掉眼泪。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她的情绪在他的感官里是数倍放大的,看她开心是,看她难过也是。

  他声音轻轻低低的。

  “你只需要管你愿不愿意的那部分,你想清楚,然后告诉我,至于其他人,他们愿不愿意能左右什么?只要你愿意,那些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明面上不都要笑着来鼓掌道贺,说新婚快乐。”

  至于沈禾之来证婚,不需要给她愿意来的理由,只要有她不得不来的条件就可以了。

  也不是多么难的事。

  听懂意思,钟弥久久张口无言,好似被惊住。

  沈弗峥按住钟弥的肩膀,忽然说,弥弥,很抱歉。

  眼皮一跳,钟弥回神了,又好似跌进新的懵懂境地里。

  她表情动了下:“干嘛道歉?”

  “一般人结婚,双方亲友应该都会真心送上祝福吧?这点我很难为你做到,可能我们结婚之后,这种情况也很难改变。”

  他把话说得诚恳。

  钟弥也知道所言属实。

  她没有因此不开心,反而胸臆充盈,平添力量,好似于无边汪洋攀上一只孤舟,这只舟是她的全部,这只舟视她亦然。

  至于四周那些可能永远不会消失的浪涛声,只要有这舟在,她都不会害怕了。

  “我不需要那些人的真心,”钟弥手掌按上他胸口,“我只要这颗。”

  她脚一踮,手臂拥住他。

  声音格外认真动听。

  “沈弗峥,我愿意嫁给你。”

  这一抱突如其来,话更是,沈弗峥手臂悬空,顿了两秒,才慢慢收拢,搂住挂在自己身上的人。

  他嘴角不由轻轻弯起,不知道要不要提醒钟弥,她这台词有点快了,他还没问她愿不愿意。

  不过只要她愿意,其他都不要紧。

  紧接着,钟弥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得先祭五脏庙,再去拜月老。

  医院门口都是些快餐店,两人沿街走,找了一家面馆,在靠窗位入座。

  餐上得很快,热气腾腾。

  沈弗峥忽然问她:“你刚刚说愿意嫁给我,不是只为了让我小姑姑来证婚吧?”

  米白色的手工面条浸了红油,被两根筷子挑到嘴边,钟弥动作一滞,面条滑回汤碗里,筷子尖空空荡荡。

  她眨了眨眼:“当然不是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只是问问。”

  钟弥说:“我怎么可能是因为她,我当然是因为你。”

  沈弗峥也挑起面,略略带点笑:“因为我什么?”

  钟弥想了想,筷子头干脆杵进汤碗里,细数着:“当然是因为你玉树临风,腰缠万贯,满腹经纶,高情远致,德才兼备——”

  钟弥一口气吊着,卡词了。

  沈弗峥眸淡如水,毫不认为夸张,反而出言鼓励:“你再说几个,我很久没被人这么夸过了。”

  好半天,钟弥憋出一个。

  “老谋深算……老谋深算,有没有什么好听一点的近义词?”

  上次这么费劲想词,还是高中写八百字作文的时候。

  沈弗峥笑了一下,没再为难她,抬抬下颌。

  “吃面吧。”

  钟弥怕他不信,又补一句:“我现在是真心实意想嫁给你的!”

  他说嗯,应得很敷衍。

  快吃完时,沈弗峥手机响起,他看一眼屏幕,起身对钟弥说:“我去接个电话,你多等我一会儿。”

  “哦。”

  当时没在意,后来真等了很久人都没回来,钟弥托腮,起了疑。

  他走之前说,多等我一会儿。

  还没接通电话呢,怎么就知道这个电话一定会打很久?

  吃完的面碗已经收走了,钟弥坐在窗边等,目光一掠,忽然在马路对面远远地看见沈弗峥,他出尘地站在等绿灯的人群里,却与其他人一样,面带焦急地等着数字跳减。

  钟弥看着,更纳闷了。

  不是去接电话吗?怎么接到马路对面去了?

  等他从路对面过来,钟弥才知道,他刚刚出去那么久,不是接电话,也没有人给他打电话。

  是他自己按了电话声音,起身说要出去接电话。

  实际上,他跑遍了附近几条街。

  天公不作美,也是情理之中,医院附近想找一家金光灿灿的珠宝店,实在是不切实际。

  跑远了,沈弗峥也只在一家超市和火烧店中间,寻到一家银器换新修补的铺子,没正经招牌,店又小又旧,店主是个戴助听器的老伯。

  有人站在铺子前说话,他需要把戴助听器的那侧耳朵靠过去,重新问一句,你要什么?

  沈弗峥说:“有戒指卖吗?”

  老伯手上活计一停,说有,随即又觉得买卖成不了,继续低头敲银条,叮响清脆里混着老迈声音:“都是旧款式啦,你们年轻人现在都不喜欢,好几年没卖出去一个了。”

  “我想看看。”

  清脆的响又停了,老伯眯眼朝新新旧旧贴了好几层胶带才稳住架构的玻璃柜台外看,是个穿白衬衫,高大英俊的男人。

  人瞧着稳重,但气息不稳,像是从哪儿一路疾跑过来的。

  他当然也不会知道眼前这个衣着光鲜的男人,刚刚在夜色人潮里寻了好几条街,找珠宝店无果,最后无意瞥见铺子门口用木板支着的银器两个字,才跑过来,停下脚步。

  如果今天沈弗峥进的是珠宝店,他会很干脆地说,把你们店里最贵的钻戒拿给我,然后结账走人。

  可老伯在柜子里翻出一只扁扁的榉木匣子,一打开,绒布上面,用红绳系着做固定,大概十几个银戒指,花纹古朴到一眼就能看出年代感。

  老伯问他:“你要哪个?”

  他一下就不知道怎么选了。

  老伯见他不语,当又是一个不喜欢这种老戒指的年轻人,正要合木匣,只听那个年轻人问他。

  “我要是结婚,选哪个合适?”

  老伯重新打量他,神情换了,好心说:“银戒指太便宜了,小姑娘不会喜欢的,你去挑挑别的吧。”

  他很认真地看那些戒指,也很认真地说:“我那个小姑娘,她不会介意的。”

  于是,沈弗峥带回来一枚。

  不算空手而归。

  “刚刚吃面的时候,你说你是真心实意想嫁给我,我总觉得,起码得有个戒指,才能回你一句,我也是真心实意想娶你。”

  他将戒指拿出来,给钟弥戴上。

  古朴的银戒指圈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间,老伯说这个戒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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