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作者:影小匣      更新:2023-06-19 05:48      字数:4881
  离嘉辉只一步之遥。权衡一番,众人纷纷抛掉这边,抢去问询皇上有无受伤。赵其斌伫立不动,袖袍猎猎鼓动,他似在恐惧,又似震怒。奔上大殿阶梯的人被皇帝的模样吓住了,面面相觑,又小心翼翼地退下。前后都是怪物,国师府和尉迟府的人一时不敢退也不敢进,这时,有人双腿一软,双手合十朝老天拜了下去。云离身后闪来一人,捞起云离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他转身背对众人,架着云离,极具形式感地稳步走直线,径直向宫门而去。乜沧方欲追赶,又一道天雷降下,愣是把连同乜沧在内的人都惊成了雕塑。云离挂在来人肩膀上,看了看对方的脸,一怔,一笑,后眼泪止不住滚下。第七十三章嘉辉十二年。于博笙这风光差事可谓折人寿命。旁人看他走得稳稳当当,代表老天走出了气势,走出了威望,实则他一步三颤,等出了宫门,早就不是云离挂在他肩上,而是他挂在云离肩上了。他慢慢定下心魂,这才察觉到对方在掉眼泪,又觉自己搀扶的这具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好像快被泪水抽干了。于博笙想安慰安慰云离,但当他回望一眼,见得那帮人终于不在视野之中了时,体内绷紧的弦突然断了,脸朝下向地上栽去。反倒是云离抬了抬胳膊,把他牵住。待于博笙勉强把尴尬的神色抹下去,再看向云离时,云离脸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整个人显得麻木。云离君,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回去?于博笙虽知道以自己这软腿的走路速度,不如不送,但云离的样子明显不正常,自己好歹要多盯他一阵子,免得他走迷了路,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要去做什么。于博笙刚问完,云离望了望天,望着望着就坐在了地上。于博笙不知怎的猜他会撒泼打滚,事实证明云离安静得很,只托着腮鼓捣着镜子,找脸上的瑕疵似的左看右看。于博笙也坐下来,觉得屁股上冷得不行,又起身晃了一下,站着陪他。反正夜深了,街上就算真有行人,也不会在意大晚上在雪地里不回家的两个疯子。云离的三魂六魄是不全了,但人还算清醒。他以专注而非失神的目光察看铜镜,突然,看到铜镜亮了一下。云离忽道:你看见了吗?于博笙:啊?错觉?云离闷闷地揣好镜子,起身,往回走。于博笙扯住他连说云离君你走错了,云离回他一个冷眼道:没走错,我要去杀人。于博笙脸色苍白:那好歹是人皇,你对他动了手,九重天说不定要找你麻烦。云离兀自拖着他朝宫门走,于博笙敲了一下脑袋,竟喜道:不对不对,云离君,你杀不了他啊。杀不了,我断他一根骨头。云离君,我不是这个意思。于博笙提高声音,现在宫里的那个,并不是嘉辉皇帝他本人。于博笙:珉宥君方才那道雷,是指准了他头顶劈的,但没中,您道是为何?宫里的嘉辉只是个影子,雷当然劈不到他身上。云离君,别忘了,嘉辉正领着王爷们巡游,现下应该在京城外面。云离停住了脚步,于博笙才放慢语速:方才那个是虚影,国师请它回来看戏的。云离:你说,珉宥君?啊,是,是珉宥君。他一直在暗中护着你呢。云离:被少骗我,说实话的眼神盯得发怵,于博笙干咳道:好吧好吧我说。珉宥君上次和梓华君喝酒对韵,输了,梓华君提要求说,下一次你有危险,让他去救。今天珉宥君可着急了,他于博笙吞了口唾沫,扶额实话道:呃,他说真好,这么快他的任务就完成了,可以解放了。说着,他脖子一缩,抬眼看了看天。云离冷道:他真认得我?于博笙这回也不修饰珉宥的形象了,直言道:梓华君提醒的,说他还有云离君你这个儿子顿了会儿他又道:您别生气,他真是位很好的神仙,就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说到这儿,天上下了一道雷,把于博笙惊得打了个踉跄:不大,仙君您青春常在,像春天的花儿一样鲜艳妩媚分明现在才该下一道雷,天上却反倒没了动静。云离默然半晌,道:不当爹的话,说不定他是挺好。话音未落,他又感到纳袋中有微弱的波动,不过等他取出镜子,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云离掉转方向疾行,于博笙跟上后喘道:云离君你去哪儿?你先回吧。于博笙愣了愣,看他恢复了生气,再跟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云离往后看了一眼,街上没了人,遥望过去,皇宫北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左转,尉迟府。此时的尉迟府乱中更乱。一则京城巫医还在进进出出,二则从宫里回来的伤员被抬着随意安置,原本宽敞整洁的院落挤满了血腥味。小厮把对着尉迟明霜一筹莫展的医师们请出来,给园子里的伤者包扎伤口,正好不浪费人力。后门,还不断有人被抬回来,明霜父亲姜冬认出有些不是尉迟府的,命人驱赶,随后得知是国师府的人,于是皱着眉头不作声了。明霜母亲尉迟素灵见着院子里的情景,又气又怕地哭喊了一阵,骂医师们无能,治不好她女儿,便跑到院子里来充忙。知道妻子骂得没道理,姜冬扶着素玲回里屋,自己则出门问说发生了什么事。小吏们不明言,一个二个只神秘兮兮地指天。姜冬只知下午的时候这些人被国师调去了宫中,现下他们这般光景,国师甚至皇上的面子说不定都受了损。姜冬没再追问,后又道:尉迟大人呢,你们谁看到尉迟大人了?院子里瞬间安静非常,不久,姜冬的声音又消弥在嘈杂的忙碌声中了。尉迟令在正门外面。和云离狭路相逢。两人的衣服上都有血,云离的是他自己的,尉迟令的就不是他自己的了。云离冲上去揪住他的领口,恨不能撕烂这张脸:你把人藏哪去了?!尉迟令任他提着,眼中漏出寒气:你到阴府里去找他吧。我把你们葬在一起,遂你们的愿。云离把人摔开,闯进府里,一时间,小吏们的表情比见了鬼还惊悚,腿脚不便的都能弹起来,缩到角落里藏着。众人的异常表现吸引了姜冬的注意力,姜冬只见新来的那人冒着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凶气,镰刀似的把院子割出一大片空地。云离将尉迟府挨着扫荡,等到尉迟明霜的房间时,尉迟素灵抢出来推开他,手里握着一细颈瓷瓶。云离用不着分人分畜了,不待尉迟素灵抡下瓷瓶,便攘开她,让她给门框磕了一头血。姜冬接过妻子手里的瓶子,正要砸人,却被一只手挡住了。尉迟令撑着岳父的胳膊,冷静地摇了摇头,递出一个等他搜的眼神。转而尉迟令扶住素玲,招呼医师给岳母止血上药。就近,医师和姜冬把尉迟素灵搀进房间,将她和女儿安置在一块儿。明霜抬眼扫了扫丰富多彩的来人,继续歪在榻上闭目养神;她身上还插着针,尉迟素灵揉了揉头,让医师别管自己,先把她身上的针给下了。医师犹豫道:夫人,这还没到时间,不起作用啊。素灵闭眼不答,姜冬不耐道:你心里,原本有把握这针起作用吗?医师噎了一下,姜冬看了看旁边翻箱倒柜的云离,挥手道:拔了拔了,我们准备回充州来人,备马。他说得有气无力,外面的仆从显然听不到,尉迟令知他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众人听得一声轻笑。云离在笑他自己。尉迟令一直在外面,整个下午家门都没进过,又怎会把人藏到府里呢。然云离不信人死了。观清镜里时不时还有心跳声,人不会就这么死了。房间里的人被他的笑声怔住了,随即见他掐住尉迟令的脖子,把人往外面拉。那医师回过神,惊觉明霜自己下了针,赤脚到了门边,把云离的手指一根根扳开。姜冬和尉迟素灵齐齐起身,明霜在他们惊异的注视下抠开云离的手,抢回尉迟令,对父亲十分清晰地吐字道:我不回充州。姜冬和素灵忽然觉得,女儿从来没有病过,有病的是他们,病在把姑娘养这么大,还从来没问过她你是谁?尉迟令的脖子上尽是血痕,面上却挂着惬意无比的笑容。云离倚在窗框上,平静非常,有意无意地舔了几下手上的血。那医师直愣愣打量众人,呆了好一会儿,莫名觉着这屋子里只有一个不正常的人,那就是他自己。谁都很正常,只有他一个人疯了。医师小心翼翼地扣上药箱,也不去管散在地上的针,告辞出门。他战战巍巍地溜出园子,走在大道上,忽觉空空的脚步声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整个京城都很正常,只有他一个人疯了。尉迟令不去看云离,默默把门关上,笑道:父亲母亲受惊了。明霜很贴心地把摊子披在母亲肩上,尉迟素灵却触电般哆嗦了一下,往丈夫那边靠,刻意和女儿保持一段距离。姜冬搂着妻子站起来,终于意识到他们夫妇两是多余人物,这个房间、这个宅子,都是属于眼前这两个陌生人的。而那两个人陌生人他们也是才认识的。刚刚他们两人也是陌生人。姜冬和尉迟素灵的脑海中都是混乱一片,只知道今天一整天自己都在做很荒谬的事情:竭尽全力给一个本没病的人治病。姜冬搀着妻子向门外走,正要推门时,转身道:听说陛下要巡到充州了,过了充州,就回京。充州的场子是你父亲母亲操办的,到时候你回去看看吧我们先走,就不跟你们一起了。尉迟令拢了拢带血的袖子,敬道:长家族脸面的事情,我自会带明霜瞧瞧的。其实,不消姜冬说,尉迟令也打算去趟充州。姜冬最后再看了看女儿和尉迟令,摆手免了他们的礼数,让他们不用送,自己扶妻子出了园子,坐上马车回充州。方才尉迟令关门的时候,云离没撤手,两根指头被门压出了血珠。他看着手,直到血珠凝结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这个过程中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也没什么大事,回忆起来,不过是姜冬夫妇走了、园子里几个伤重的死了、留滞的巫师们被要求做场法事超度亡灵,而那敷衍了事的法师催人昏昏欲睡。云离也昏昏欲睡。身后的房间里传出亲昵的声音,那声音像鬼叫。云离清醒过来,心下恶心,嗓子一甜,呕出了一口血。今晚,这府里,几乎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做噩梦。云离踩着棉花,向苏瞳的园子走。于博笙从黑暗里走出来,悄无声息地跟上,送云离到了园子,看门里走出一个少年。少年显是等待多时了,于博笙见他的神色慌而不乱,放了心,于是返回复命。罗榕把没了骨头的云离领回床上,正拿了干净衣服来给他换,却见人没了。他依着直觉出去,果然看到云离在园子外找结界。云离用观清镜替代破剑,但镜子里什么都没有,一扇门都没有。他不甘心,凭记忆找了个大概的位置,变换着角度推门;别说门,照他现在的气力,空气都推不动。况且没有门。云离抬起头:苏瞳呢?因为云离的脸色,罗榕一直不敢打听苏公子在哪,不料云离反倒先开口问他。云离:他没回来过?罗榕小心道:苏公子他,不是和尉迟大人在一起吗?他本觉得自己够委婉了,不想云离突然激动起来,扬手要摔镜子。罗榕吓了一跳,止住他,推他回屋歇着。罗榕今天下午在这儿哪儿都没去,听见看见了许多异事,大冬天劈向皇宫的闪电就是一例;他心中满是困惑,但目前看来,他一句话都问不得,问了,云离就要吃人。尤其问不得苏瞳。云离身上埋着雷,罗榕自觉噤声,不去点火。我去烧点热水,云公子你洗洗脸洗洗手。怀着不好的预感,罗榕提起灯,预备去灶房生火,哦,对,床上有干净的衣服。罗榕。唔?苏瞳死了。你觉得尉迟令会把他藏在哪?罗榕畔到门槛,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灯都摔熄了。他爬起来,身上疼,但不敢点灯看伤口,怕光亮照出云离的脸。他收回伸出去的那只脚,在门槛上坐下,手颤抖着轻轻揉腰。云离幽幽道:附近没有河,时间又不够他挖一个墓穴他肯定是把人藏起来了。如果是你,会把人藏在哪儿?背后风大,罗榕把门拉来关好。一个思维正常的人,应该是不会回答云离的问题的,但他突然相信了什么事实似的,鬼使神差道:云公子觉得,对方是一时失手,还是蓄谋已久?罗榕道:若是蓄谋,那凶手肯定早就想好了处理尸体的方法,事前或许已经挖好了土穴,也找好了转移尸体的人。他不愿意把苏公子和尉迟令匹配进去,似乎只要不说具体的人,那他就是在分析一个话本中的假想,而非推论现实,那么现实中便没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对方不会把人葬在引人注目的地方,他挖的土坑,一定在每天都有新人进去的乱葬岗。云离:我换身衣服。嗯?罗榕还没反应过来云离的意思,只听黑暗中窸窸窣窣响了一阵,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那轮廓十分漂亮,罗榕盯了好久,惊觉自己脸上发烫,连忙别过头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云离换好了衣服,推门出去。罗榕惊道:这么晚了,云公子还要去哪?几个乱葬岗都在京外,又不是走几步路都到得了的再说,再说天这么黑,要怎么找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劝,无异于在内心深处相信了云离的话,忽而鼻尖一酸,眼眶便火辣辣地疼起来。他赶紧拉住云离的手,只觉摸到了冰,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