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作者:影小匣      更新:2023-06-19 05:48      字数:5083
  我不习惯两个人睡,我去苏瞳房间的地上铺床。唔,那我去。云公子你睡我的床。云离从罗榕那里拿过褥子和被子,道:我一不速之客,把你赶到别处去睡,过意不去。罗榕没再跟他争,帮他铺好被褥,再点了盏灯,最后特意嘱咐说不要管外边的求救声,这才关门回房。云离非要在这儿,一来是因为他想睡苏瞳的床,二来是他感知到了房间里的观清镜。铜镜顶着纳袋,从枕头里钻了出来,飞了半天没找准位置,撞在墙上,再重一点可能就碎了。前边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也就是一闭眼和一睁眼的功夫,但当他取出镜子,看九重天之下的八年像水一样流过去时,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时间被拉长的恐惧感。观清镜里的画面转得极快,以至于幻变成了彩色的液体。铜镜好像不知道该让哪块慢下来,云离也不知道应该让何年何月何时静止,于是只让镜子在面前悬着,自己则不说话,盘腿坐在铺在底下的被褥上。他写了几百年的命簿,透过这面镜子看凡人们生老病死,心中向来波澜不惊。一支笔可以在命簿中投石,在那人的生命中激起或大或小的水花;仙君天神只爱看那水花,簿子里的人并不知道,他命途中积聚起来的一潭静水,自始至终都不是为了让他泛舟静游,而是为了等待司命投入的一颗巨石。云离盯着镜子,觉得自己终于再也不能把握这潭水的流动方式了。何况他有十二年都没见到水是从哪个方向流的。醉酒似的,云离的思维变得破碎,想着想着眼前就模糊了;他趴在床沿上睡了会儿,大概到了半夜,铜镜突然砸了下来,幕遮的声音:你趴在这儿不怕着凉啊?!云离揉着眼睛喊了声师父,也许是因为受伤后并没休养好,睡着了就不容易情形,便把镜子推开又睡了。幕遮在诺音阁里敲了敲自己的观清镜,恼道:这些年你去哪了?喂,我是你师父,就算你有什么奇遇,得到高人指点一步登天成了天神,是不是也应该饮水思源,好歹给我汇报汇报啊?!幕遮当当当扣镜子,云离总算醒了,沉默半晌道:没得高人指点,得到了高人相救。见徒弟精神状态不佳,幕遮没顺着他的回答继续问下去,抱起手臂道:我说,是你一身热情把别人的心给烧了,人被你甩在这儿成了鳏夫,但你怎么反倒看起来像独守了八年空房一样?云离清浅的瞳孔散开了些,他刚要说话,幕遮觉着他差不多活了,道:你到底去哪儿了?云离把头枕在床沿上,抬了抬眉毛:九重天。今晚若不把事情解释清楚,幕遮显然不会放过他。云离裁剪了几个片段,把他和苏瞳如何找到结界、破巫师如何献祭、自己如何被捅得浑身是伤又如何被母亲搭救的过程一一说与了幕遮。听罢,幕遮的惊异一时无法平分给每件事,到头来只能道:你伤的有多严重现在好了吗?严重得很,没好,说不定要死。不习惯师父那么温柔的关心,云离只好用吓死人不负责的方式把心里的别扭压下去。幕遮的脸阴了会儿,慢慢展现出我好想敲你的头的表情。自此师徒二人的交流方式回归了正常轨道,互怼了一阵,而后幕遮遵循平等交易的原则,把苏瞳近年的大事铺叙了一遍。幕遮道:自从有一次他的军队被逼至险境,我领了几个小仙把人引走,但凡受命领兵,他就再也不带观清镜了。云离:你把人给吓着了?幕遮白眼道:他都没被你吓着,还能被我吓着?旋即她叫云离别动,目光又柔和下来,仔细观察云离的眉心,边看边道:因为他问我见到你了吗,我说不知道想是他觉得,连当师父都不知道你在哪儿,他揣着这镜子就没意思了。别人说他命中有仙,跟他自己理解的命中有仙,到底是不一样的。幕遮:为师把你养得白白净净的,你下来的日子又不多,怎么就招惹了脏东西?印记是没有了,但这不能说明那群家伙寻不到你你有怀疑谁吗?为师帮你盘他啊。云离说只能想到许真,幕遮沉吟之际,他又道:他们剖开我的肚子翻了一通,好像想找什么。找东西?你吞了金子不成?幕遮竟然用审视的眼神将云离从头看到脚,眼睛里闪烁的不是担忧,而是说,是不是背着为师藏了金子?!云离无力对此种猜想表示心寒,好在幕遮及时拴起脱缰的想象,脸上换成为师信你是个乐于分享的好孩子的表情。幕遮道:你去了那么久,给我贤婿的心灵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创伤,你得想办法弥补弥补。随即云离意识到幕遮并非真要他想办法,她心里早就酵着发馊的主意了。幕遮道来来来你起来,接着在诺音阁中就这房间的布置评论了几句,最后着重强调,若要重新营造起温馨如家的氛围,红绸红纱断然少不了。云离:正巧门被敲响了,云离名正言顺地将观清镜摁回纳袋,把幕遮的声音镇在枕头底下。响的不是房间门,而是园子的大门。敲门那人先是轻叩,许久无人答应,便敲得重了些。仍无人应门,来者扬声喊道:我是江晏。罗榕你那么早就睡了吗?起初敲门者没出声,云离以为女鬼夜半敲门也是京城异事的一大环节,所以罗榕才没答应。此时听外面的人报了名字,云离才意识到来人应是罗榕口中的江兄,而且,罗榕现下似乎不在园子里。罗榕嘱咐云离锁好门窗、不要在意异响,他自己却在这时段出了园子?云离也不好开门回应,只出了房间在院子里转了转,果然各个地方都不见罗榕的影子。那江晏兴许没什么急事,此时认为罗榕已经睡了,于是不再敲门,转身离开。安静不多时,两个人的对话声又在门外响起来,清晰地传进了园子。江兄,你怎么来啦?怕你一个人太冷清,我们一会儿要放烟火,想着让你一块儿来。我从来没喝过酒,刚才江兄你非劝了我一杯,现在我晕得不行,困。苏公子这园子的位置极好,等下你们放烟花,我把窗子一开,睡在床上也能跟着热闹热闹。不怕见笑,江兄就让我回去惬意惬意吧。两人笑了会儿,江晏关心道:你刚才为什么在街上走?罗榕:屋里冷,炭烧没了,我去讨了些。可拿着了炭?胡叔叔有多好,江兄还能不知道?拿着了,在这儿装着呢。两人互道了声平安,约定明天大年初一再聚,便暂时别过。云离本站在园子中间,听了阵,总觉得罗榕把话说得那么大声,是有意让自己听到的。心下有疑,云离回房间关好门,等罗榕进了园子,他再把刚刚吹熄的等点燃,提灯出门道:方才你出去了?罗榕:江兄敲门的时候我不在,怕是吵到云公子了。没,我是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才醒的。罗榕信他睡着过、醒来不久,于是不再试探,说没什么事,云公子晚安。云离扫了眼他装炭的包裹,看那布打结的方式很特别,竟是整个系在手臂上,像是用来包扎,而不像是装东西用的。园子外边没有灯,江晏在极昏暗的地方看,会以为布包是被罗榕抱在怀里的。罗榕原本不希望云离知道他出了门,碰见江晏敲门,才不得已说自己出门要了炭。正要回屋,罗榕顿住脚步,道:云公子那里多半也冷,你先睡吧,我等一下送点炭过来。过会儿再送太麻烦,你不如直接分我些,让我自己鼓捣那炉子。罗榕说苏公子屋里的炉子许久没用了,灰多,他反正还要寻抹布来擦擦。云离:那就不用了,被子裹严实些,起不起炉子都一样。这下罗榕答应得爽快,搂着布包回了屋子。云离自然睡不着,回去躺了片刻,估计差不多了,便摸索着去了罗榕的窗子下面。几经思索,云离念着现下偷窥有理,于是透过窗缝把里面的情况看了个一清二楚。罗榕方才被遮住的那条手臂,尽是新鲜的伤口。伤口成片,既像抓痕又像擦痕。应景似的,女人的呼救声凄凄然撕破寂静。罗榕不似第一次受这种伤,他轻车熟路地开箱找药,不久便排出了一列瓶瓶罐罐,一层层上药之后,解下的粗布换成了干净的白纱。处理好伤口,吹灯,躺下闭眼。此后几晚,日复如是。不过每次罗榕受伤的地方都不一样,然他掩饰得极好,几天来同其他文武科书生聚过几次,都没被发现。云离在他出门后进过他的房间,药味之中,依稀辨出了熟悉而淡淡的气息。而后他想极力说服自己闻错了:这种讨厌的气息不应该出现在苏瞳常住的地方。有几次云离想着索性当面说穿,然面对罗榕一双清澈的眼睛,云离问出口的竟然是这里有没有红绸?被惊到的不仅是罗榕,云离把自己也惊到了;旋即他意识到幕遮口述的温馨布置已经深入脑海,近几天他除了关注罗榕,还在下意识考虑道歉的问题。好在苏瞳在他付诸行动之前回来了,按捺住了他蠢蠢欲动的一颗心。晚上,园子门开了,云离以为是罗榕。想到事实已如此,在某些更明显的东西浮出水面之前,罗榕今天又添了哪些伤已经不重要了。云离合眼好好躺着,却只听房间门一开一关,灯盏一亮,一人忽至。刚才的马蹄声不是梦?云离掀开被子,披上外衣,把来人当成最最奢侈的物件来欣赏,目不转睛。苏珏归确实被时间削刻成了只能用来欣赏的模样,墨色瞳孔中点着两粒星星般的孤清,唇角和下颌的线条虽然堪称完美,但锋锐冷厉,有着拒人千里的意味。火光摇曳,让这个人稍稍有了些温度,云离这才起身走近了一步。好像该说点什么,可好像什么都不该说。奇怪的是,当云离向前一步时,苏瞳的脸上闪过一丝仓皇,畏惧什么似的匆匆后退。他用眼睛中的两点墨写了好多复杂的东西,云离都看不懂,在他终于要抓住最为澎湃的那丝情绪时,苏瞳的脸上归于平静。保持平静需要力气,平静下面是扎着冰棱的疼痛,一不小心就会踩空坠落。然喜悦、愤怒、惊愕这些都不为过。平静反而是最恐怖的。苏瞳不要云离靠近,却很快地检查了一遍门窗有没有关好,好像害怕他会逃跑。他拂开桌上的灯,手不太稳,油差点溅出来了。然后他开始找东西,东西貌似不好找,许久都没找到,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云离蒙住,大脑飞快旋转着。打量自己一番,他见着自己衣冠不整、头发散着,胡想连篇之际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苏瞳八成把自己当成魂魄了呃,那他在干什么?被四仰八叉躺在他床上的鬼吓住了?所以要找找法器、符咒之类的东西来镇压自己?不可能不可能,这做法有损苏辅国的形象嘛。他苏瞳每晚被女人的尖叫声包围着都不搬家,此时见到自己竟然害怕了?自己睡姿不好,此时的仪容是差了些,但好歹仍是漂漂亮亮又英俊潇洒的一神仙,品貌不至于沦落到吓人的序列。苏瞳终于在卧房找到了一支笔。墨水也有,只是缺了纸。书房里有很多纸,但他不愿意开门,居然撕了一角衣袖。他悬肘研磨,袖子叠至臂弯,棱骨分明的手臂上,显出几道领兵戍边时落下的疤痕。云离看着那疤痕,走了神,直到苏瞳研够了墨,提笔在那块布上画了几道线条。手在微微颤抖的缘故,线条不流畅,阻塞的地方成了破坏画面的黑点。苏瞳没管太多,捕捉行将消散的雾气似的,运笔的速度越来越快。线条彼此相连相衬,逐渐接合成形;云离总算知道他在干什么了。苏瞳这是梦见了自己多少次?幻境中的自己,每次走得又有多匆忙?云离想按住苏瞳的手,让他停笔;但他刚一动,苏瞳便起身后退,有些不知所措,慌乱之间把桌上的灯吹熄了。他在记忆中存储着所画的内容,此刻就着黑暗中云离的轮廓继续画着。我不碰你这次你等我画完了再走。冰融了,雪化了;苏瞳的嗓音有点潮,有点湿。坚硬的东西碎了,心总会被掉下来的渣子刺痛。最后一笔落定,云离觉得自己掉在了一个不顾一切的怀抱里。那个怀抱早就做好了扑空的准备,当苏瞳发现他将一触即散的梦影抱住了时,云离觉得对方的手快要嵌进自己的肩膀了。烈火蔓延,两人都想把对方铸入自己的身体。第六十六章两人磕绊着跌到床上,舌尖在对方的上颚和舌根处交替缠绵。云离好像被拍中了什么穴位,动弹不得,只觉身上不少地方被苏瞳含进嘴里轻轻吮吸。发乎情,苏瞳对待身下人的方式近乎残忍,啃噬中有着要将对方嚼碎、吞咽的意味;虽然算不上止乎礼,但当他的唇自上而下移至云离受过伤的部位时,感知到了什么似的,突然不动了。麻痹的感觉随静止时间的拉长而渐渐消失,云离试着动了动,然苏瞳的手臂一圈,他哪也去不了。由于轻微的动作,嘴唇不慎磕到了对方的肩膀,男子那愈发成熟的气息从齿间滑进了云离的内脏,诱引他体内无处可逃的情愫燃烧;一时间,火焰把他的身体炒了个透彻,云离口渴难耐,蹭了蹭,咬上了苏瞳的脖子,顿时有种饮血的冲动。此时此刻,两人都只是感情的容器而已。内容物积压了太久,云离感到苏瞳身上逸出了滚烫的气流,那气流将难分你我的二人蒸得口干舌燥。脑中一片空白的状态下,云离舔了舔苏瞳玉色的耳根,勾得本就狂暴的气流一阵乱涌。云离因而品出了那气息的成分。他下意识分辨口中的一团热气中,有几分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有几分是压抑着的冲动有几分是来自丹田的、散无可散的灵力。最后那种成分让云离沉浸在莫大的希望中:苏瞳的灵力至此已经到达了九段,资质如他,就算从现在起用极慢的速度修炼,也绝对能够修成飞升。那时候,什么嘉辉、尉迟、乜沧,什么身而为人迫不得已的事情,都统统去他的。不被司命干涉的命簿,同样精彩。许多妄想不再是妄想,许多思虑也不足以构成烦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