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作者:影小匣      更新:2023-06-19 05:46      字数:5012
  云离窘然,不由自主坐直了几分。筠瑶不喜欢拖泥带水,一勺接一勺给云离喂药,勺子磕着了牙齿而发出了脆响,她也全当听不见。云离怕等喝完了药,自己的牙也没了,只好放弃装疼,捧了碗道:我自己喝、我自己喝。喝完筠瑶亲自配制的苦口良药,他拿起最后一枚龙须酥,正想放进嘴里改改舌头上的味道,筠瑶指指空碗道:算了,这个我先留下,你拿它接渣,别吃个点心又跟打仗一样。云离转了转空碗,瞧着筠瑶随时准备忙活的模样,道:筠瑶君,你真不准备回去了?筠瑶:回去?回哪?闻言,云离摇摇头道:没什么。不用问了,筠瑶貌似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来自司命仙境的。第三十七章湖州几日,杂事缠身,云离脑中一根线绷得紧,使得他暂时忽略了伤口恶化的事实。如今回到了蜀州修竹,舒舒坦坦地坐在这里,他轻松下来的同时觉得手臂上的疼痛在无限放大。疼痛牵动着头部发晕发胀,眼前的筠瑶和苏瞳都被他模糊的视野滤成了歪歪曲曲的形象。他依稀听到筠瑶说你还吃不吃,不吃的话我把碗端走了,随即见她抄起扫帚端起木托盘走到门口,又回头道:这药喝了容易睡觉,今天你早点休息。不用她嘱咐,云离困得不行,也懒得动,索性就地躺下合了眼。身上难受,怎么睡都不舒服,翻身调整姿势的时候他无意识哼了几声,最后勉强找到了一个过得去的睡姿,侧身屈膝把自己抱住了。苏瞳放下了书,给云离找盖一盖的毯子,听见沉闷的哼声后他立时转过身,半蹲着试了试云离的体温,果然探得他烧得不轻。云离发着烧,苏瞳手上的温度相较他凉了许多,他迷迷糊糊,循着凉意把对方的整条胳膊都揽入怀里,拽了拽,好像想把苏瞳的胳膊卸下来好抱住去热似的。苏瞳被他拖得前倾了一下,另一只手支住了地面,这才没被拉得扑倒。云离只觉怀中物什在慢慢升温,逐渐烫了,于是闭着眼不满地皱紧眉头,丢开苏瞳后又翻身朝向另一个方向。苏瞳却没被他一把挥远,伸手把他腰间的破剑解了,再将他横抱到床上放平。之前云离拿苏瞳当过枕头,潜意识里对那绵软的感觉有些依赖,竟手脚并用环住了给他掖被子的人,不愿这称心如意的枕头撤走。人们说小孩子如果断奶太早就会有舔枕头舔被子的毛病,这说法在小时候的云离身上得到过验证,只不过他被慕遮用罚睡硬地板的方式纠正过来了。但现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幼时的怪癖被重新唤醒了,让他搂住苏瞳的同时还抿住了对方的一角衣领,不由伸出舌尖体会某种细微的麻痒感。云离钳得紧,苏瞳又不好使劲扳他,只得暂且任他抱着,想等他闹够了睡过去再说。衣领尝腻了,云离收回舌头,脑袋胡乱蹭了蹭,额头无意碰到了苏瞳的下颌,他顿时意识到人的皮肤和布料有着完全不一样的质感。云离倒也不是全无神智,现在他折腾了半天,自己把自己折腾得清醒了几分,微微睁眼的时候也知道被他抱住的不是棉芯枕头而是个大活人。然而这丝余存的神智没什么用处,云离照样任性,一口咬住了苏瞳的脖子,吮了几下后发现滋味不错,唇齿齐用,带着要撕一块肉下来的狠劲。不过他转而想到了什么人被咬断脖子是要死的这种常识中的常识,立刻收口不咬了,没来由地喃喃了几声苏瞳苏瞳礼尚往来似的,苏瞳轻声在他耳边低声回了句云离。听见自己的名字,云离睁开了眼睛,但目光散漫,颜色清浅的瞳孔上仿佛蒙着一层翳。他在睡梦中乱动、呓语,苏瞳都面不改色,可这时他睁了眼,不说话,甚至主动松开了手脚,苏瞳却像受到了惊吓似的,肩膀微微一颤。实则云离现在连方圆一厘之内的东西都看不真切,睁开眼跟闭上眼没什么两样,唯独能感知到枕头自己坐了起来。他没力气再伸手去抓苏瞳,脑袋一偏昏睡过去。退烧是次日中午的事了。要不是筠瑶掀了窗帘,让晃眼的阳光直直打在脸上,云离再睡他一轮日升月落也不成问题。房间里只有他和筠瑶两人,药汤、敷伤用的草药摆了一排,筠瑶正挽起袖子清洗手帕,手帕上的血虽然褪了一些在水里,但不能被彻底清洗干净,算是废了。筠瑶:睡醒了?云离:嗯。有些时候我真觉得我们这些做神仙的没个名堂,筠瑶一边换药一边道,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困了要休息,病了要用药。对了,昨天你还好睡在苏瞳这里,要是你一个人睡下了,被烧死都没人晓得活得久又怎样,云离君,你说你活明白了吗?哎,你不用说,别说你,我看没哪个仙君天神是真正活明白了的。云离乍一清醒,就听见筠瑶念叨这些奇怪的东西,一时反应不过来活明白指的是什么。筠瑶也没解释,扬扬下巴让云离把另一条胳膊递给她。云离:苏瞳呢?隔壁。读书?嗯,准备入京。入京?参加殿试。筠瑶扎好了结,又补充道:嘉辉皇帝杀了四年人,肯定是眼看着朝廷快空了,急着要补充新鲜血液,才把殿试提前了。你知道的,苏瞳他们很看重这个,如果不是我说派他去查一桩案子是你的意思,他宁愿把自己关在云珏,半年不踏出书院半步。云离端药碗的手僵住了:我的意思?筠瑶道:你到上面去后,他每隔一阵子就旁敲侧击地向我打听你。我看他挺在乎你的去处,就说你觉得云珏书院闷得慌,他要是作为修竹书生的代表出去历练历练,带头参与一桩仙门弟子的案子,我就写信让你回来。呃,听上去怎么像宝宝你好好表现,表现好了的话姨妈就飞鸽传书让你妈妈回来的谎言?云离:打听我?他埋头苦思自己做了什么令苏瞳念念不忘的事情。无奈,他除了一句出口后想抽自己的为国家社稷注入清流,想不出别的了。云离听筠瑶说苏瞳打听他,一开始倍觉心暖,旋即又想到这心暖得没道理,说到底苏瞳还是一步一步走上了他的愿念所指引的道路,再与江湖游侠、奇遇商人的设定无缘。筠瑶从云离面上读出了他的心思,道:云离君,也许你急是急不来的。云离喝了口药。筠瑶道:一棵小树苗没按你设想的方向长下去,偏了,既然你纠正不过来,不如等它自行长得枝繁叶茂照样精彩。云离思索了半天,终是想不出,苏瞳这棵小树苗若入朝为那嘉辉皇帝卖命,能长成什么精彩而枝繁叶茂的模样。筠瑶:你饿吗?唔?饿。筠瑶:想吃肉吧?她以手支着下巴,食指在脸颊上打了两下拍子。不待回应,笑道:云离君,我看你多半想吃肉了。筠瑶含着深意的语气勾起了云离不太好的联想;他猛然记起昨天晚上做梦啃了苏瞳一顿,在梦里他舔人脖子舔得十分过瘾来着。等等,听筠瑶这话,难道头脑中那些抱着人咬的图影不是梦境?云离扶额道:不想,想吃菜。筠瑶抿了抿嘴角,出门给他拿吃的去了。云离哪还坐得住,当即闪身到了隔壁,拂开门朝苏瞳的脖子上望去。然苏瞳侧身面门,露出的这部分脖子倒干净无异,却不知道另一边会不会有被咬过的痕迹。云离瞧着费力,又想到自己也不是第一次打搅苏瞳了,于是只扣了两下门框,径直推扇而入。不想苏瞳对面还坐着一个人,只不过这人刚才被门扇挡住了。闻得敲门,苏瞳以食指作页签,合书抬头。让云离不悦的是,方才他跟对坐的青年解书策辩时,唇角上扬眉梢弯凝,五分静雅五分儒美;见得云离,苏瞳又是一副略略愣怔的表情,唇上、眉上的弧度都瞬时敛起了。云离倚门道:苏公子见到我总是不高兴。苏瞳轻吸口气,欲言又止,他边上那青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云离,小声道:不是的,云离君,珏归兄哪有不高兴,他只是不知道来的是你。来的是我?来的是别人又怎样?云离默然片刻,转眼向那说话的青年看去。对云珏书院里的书生来说,云离这位挂名的创始人四年未曾露面,不少新来的蜀州书生但闻其名不识其人;眼前的青年既然认识云离本人,就说明他是在云离去九重天之前、最早到书院的一批书生之一。听青年以敬语称呼自己,云离端详了他一阵,却半天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不禁怀愧,神色稍紧。再一转念,自己那时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把众蜀州书生的面孔与花名册上的名字仔细匹对一遍,此刻认不得人倒也情有可原。何况这青年气质内收,周身全无半分张扬外露之气,属于极易被人忽视的那一类人。云离正想着,青年觉察出了他的迟疑,起身浅笑道:云离君,我叫莫青。司命小仙们对云离躬身拱手,那是小仙对仙君应尽的礼数。蜀州书生与云离之间又不存在什么尊卑序别,眼见莫青低头准备揖身,云离忙扶住他说别,移开视线道:我是来找苏瞳的。云离开门见山,绕到苏瞳另一侧去查看他的脖颈,待瞧见果真存在的咬痕,不由僵住。云离压低声音:我咬的?苏瞳不语,只眨眼。呃,那就是他咬的了云离正了正脸色,一本正经地俯身摸着苏瞳的头顶,小声笑道:乖,搽点药去。说罢他抬脚欲走,却又觉得口中醋意未消,回转身道:你也给我讲讲书。他在莫青刚才的位置坐定,取了苏瞳掌下的书翻了几页:在苏公子眼中我素来行为不妥,这几年一直没有时间,现在苏公子有机会了,可得以古人训诫教导我几句。他满眼是未读十年书,等君一席话的期待,一时间他都说不清自己的眼神是真的还是装的。沉吟半晌,苏瞳对莫青道:闻若,刚才的问题,你先去问问行殷吧,我的认识不一定比他深。莫青点头答好,云离以为他要出去,却见他走到一面书架之后,听他道:行殷兄,关于方才田亩的事情,还请问你见解如何?又一青年的声音道:该说的、可说的,云珏兄都谈完了,我能再有什么见解。这青年含有钦佩的语气中隐约含怨,一句话堵了莫青的口,莫青好半天没再发出一点声音。片刻,莫青道:行殷兄,京城收流民为兵一事呢?那青年仍是不具体作解,道:此事目前只是传闻而已,你我怎好就之作文作论?不过,许多事逃脱不了一个横侧以看,峰岭不同的定律,京城编兵流民之事自不例外。如今山峰未现、岭脉不露,若非要预谈一二,利弊皆存的概括足矣。莫青问了两句问题、听了一阵,察觉对方无心详说,于是半晌无话。知道书房中另有他人,并非苏瞳和莫青独处,云离心下稍缓,同时扭头去看那语气冷淡甚至倨傲的青年是怎样一个人。视线穿入缝隙,云离看到莫青旁边那人在架上的书卷上滑动着指头,侧对莫青,双唇紧闭似是不愿多说。莫青兀自立了会儿,挂着半分悻悻的神色离了那青年,坐到桌子旁蘸墨练笔去了。云离见他失落,道:借用你云珏兄一会儿,马上让给你。莫青缓和神色,笑道:云离君说笑了,云珏兄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嗯,不是你一个人的。是我一个人的。云离对莫青的印象由平淡转为良好,心中顿时不再有警惕之意,漫无目的地翻了几页书,忽然掩卷道:苏公子,我看你也无心与我在这里磨时间你马上要入京应考,不如这样,我押一题,以此为赌。中了,算你输,不中,算你赢。至于输赢何如,等结果出了我们再作定议,怎样?苏瞳且思索着,一旁的莫青先惊道:云离君信心十足,竟有这般先知之能?云离道:十足不满,九成尚有唔,你不妨也参与参与?莫青腼腆道:我能加入?云离道:哎,你一双耳朵在这里,我说什么你当然听得见,要我赶你出去不成?说着理了理衣摆,坐直了道:苏公子,我们干脆先把赌注敲定吧,免得你担心我赌大了我想想看这样,你不是还欠我一顿包子吗,我赢了的话,你就把那顿包子补上。包子一事,在云离想来也就过去了十几二十天,对苏瞳来说却应是很遥远了。云离随即意识到苏瞳说不定已经把这事忘了,想了想道:反正你就欠我一顿早饭,你想不起来不要紧,我给你记着帐。苏瞳:我记得。云离:记着就好说嘛。苏瞳难得凑趣:云公子输了怎么办?给你做饭吃。不稀罕?苏瞳抬手道:云公子请出题。我押一题,云离道,嘉辉皇帝呃,皇上他一定会问,各位对律法严苛、重刑惩治这一点怎样看待?说完,他抄起胳膊又道:这就是我押的题,二位不如就在这里先说点什么?莫青先道:当今皇上上任以来,着力于打击贪腐,整饬官府,我想云离君这题是押准了,跑不了。说实话,云离自己都觉得自己这题押得没水平,毕竟嘉辉皇帝在何处用力、关注哪方面的问题,换做谁都清清楚楚,不至于眼也瞎耳也聋,不知道皇上他老人家今年杀了多少人、杀了哪些人。云离出此题等于是打了个擦边球,不算预测,只算捡便宜说废话,顺便从苏瞳那里挣一顿包子。当然,他特意在话里戳了处漏洞,想瞧瞧苏瞳补不补得了。云离:被问到了,你们要怎么说?莫青浸入情景,惶诚道:皇上重治不端之行、严惩不义之为,即昭告天下,一国之法不可动摇,一国之德不可违背。律法严苛、重刑惩治,其本质不在恐吓,而在正民心、塑君威。如今暗处的害虫被揪出、处治,朝堂之上仁臣正人占据多数,以保夏国安宁。刑罚之用在清、在除,一国之治还当靠国君,明君之用在建、在造。皇上正身在位,辅以刑律,不令而行。他越说越入境,显然是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现下一吐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