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影小匣      更新:2023-06-19 05:45      字数:4754
  安桐深知安府只有一如既往地运作,不再发生其它事情,母亲的心情才能真正平复。安义这毒常人难解,袁悯多半也没想到安桐恰恰内行,纵是他下的毒,八成认定已经得手,不会再上门来。安桐拿起桌上的书,默念那些圣人古语,在母亲面前装也要装得若无其事。读了几行,他抬起头,道:娘,汇报蜀州私盐案调查结果的信,父亲送出去了吗?安曹氏道:你父亲患病,送信就耽搁了。正好。安桐要安曹氏把安义的信给他,由他删改、抄写,必须要说由于安义卧病,这件事是蜀州监察台主部宋琰大人全权查办的。安曹氏:你也多少相信三儿的话?安桐:以防万一。娘,不妨把这看作父亲的劫数,渡过了,父亲以后就平安了。假设何惇大人是下毒的人,现在关键是要让他以为已经成功。安曹氏是贫户出身,向来没有施粉黛的习惯,但由于内心恬淡,年龄一直没有爬上她素雅姣好的面容。但现在,安桐看出她的眼角多少有衰老的痕迹。安然喝完了汤,抱着母亲的腿。安曹氏心不在焉地抚摸他的头。娘安桐突然道。安曹氏偏了偏头,向儿子递出询问的浅笑。安桐坐在木桌旁,手背支着额角,前言不搭后语地道:我下辈子还做你的儿子。安曹氏忍俊不禁紧张的心情也松了松。安然忙道:我也是!安桐:娘,你相信上辈子我就是你的儿子吗?这辈子,我是寻到你才转世的。他今天不知为何感性起来,一不注意说了些让安曹氏费解的东西。转而他因自己的话愣怔了一下,笑着别过头去:娘没什么。哗啦。一声轻响。竹篓里的金鱼用尾巴拨了一下水。安曹氏捏了捏安然的小脸,望着安桐别过去的头一动不动站了一会儿。她本想说好和我信,但到底没有说出来,只道:我去你父亲那里取信。安桐:娘,你也知道父亲的性子,他知道了这事不会好受。我不能做什么,只有你能说些话,让他不要太放在心上说得轻巧,安通却也知道,换做谁,都不会不把监察府主部谋害自己放在心上。信由张叔送出去了,蜀州距京城路途遥远,快马加鞭的话,等到回信也需一旬或者更久。听了安曹氏的话,安义说自己行的端坐得直,怕三儿是犯了癔症,编造了些荒唐的空想。安曹氏好言相劝,安义才没有在盛怒下把三儿赶出安府,但让李管家给了这怯怯懦懦的小姑娘一顿棍子。李管家下手不算重,但三儿太瘦弱,经受不住,一瘸一拐撑了三天竹竿才能正常走路。安义不是动辄迁怒的人,只是这事触了他的逆鳞。安义最重视他为官正直的名声,自认今生走的任何一步都对得起他的字有伦,人伦天伦,他问心无愧。如今有人说京城的官员要谋害他,顺着他惯有的思维,他不会质疑何惇或袁悯的居心,只会想到背后是不是有谁在编排自己,让自己受了不白之冤。惩罚三儿,也表明安义要封了安府内部的口,坚决禁止传扬无根无据的言论,免得旁人道听途说议论纷纷。安义一连生了三天气,萧富来得巧,刚好在他肝火渐消的时候陪他喝了一杯酒,把安老爷最后一股气也压下去了。安义说,你萧富砸了我一头的鱼,我安义送你蹲了几天监察台,咱们扯平。两人谈笑风生,一坛酒将曾经的不愉快一笔勾销。萧富把萧信也搡来了安府,说以前因为爹的缘故你和安桐都疏离了,今天我和安义叙叙旧,你就和安桐叙叙旧。说是叙旧,萧信在安府的书房里如坐针毡了一会儿,找不到话题,只好站起来挑了一本册子,埋首书册。安桐笑道:达雅,其实我一直都想说,你在学堂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子。萧信用食指关节挨了挨鼻尖:唔?哪样子?安桐摊开手从萧信的头顶指到鞋子:你照照铜镜就知道了。萧信苦笑:可能我一辈子就是这样一个穷书生。人总容易把别人的话往自己最在意的方向曲解,安桐说的是萧信的性格,萧信则想到了别处。安桐知道萧信一心衣锦还乡,此时肯定又陷入理想落空的愁绪了。沉默。安桐:你有没有想过继续试?萧信的目光摇摆不定:求大木,使工师;琢璞玉,使玉人;治大国,使仁人君子。事各有所专,人各有所安,我即便有所谓的志向,天命也不许我往那边走,试了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我只求教好书,在天命安排的位置上安身,将来还有桃李满天下的盼头你读了那么多书,最后只为了听天由命?萧信道: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萧信这样动不动就引经据典的样子,真是像极了某段时间的苏瞳。安桐不禁微微恍惚。自己是什么时候有离经叛道的想法的呢记忆从来都是环环相扣的,如果试图抹除某一个环节,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成为今天的自己。安桐回过神来,拿掉萧信手上的书:达雅,你不是放其心,而是退而求其次。自己想追求的得不到,就努力接受目前的状况,说服自己这就是我能拥有的,其它的都是妄想。萧信不做声,转过身去找其它书看:苏容兄,在安府,我还是有借阅的资格吧。安桐道:达雅,你是在和谁比,觉得一切都晚了?萧信的身体僵了僵,整个人都绷直了。过了一会,他重重挥出一拳,但拳头落到书架上时已经完全没有力量可言。应该是下了很大决心,他从牙缝里剔出了几个字:你说呢。安桐:说这些,我也值了。萧信缓缓转过来,眉宇间还有一丝没来得及隐退的阴霾,讶然:值了?安桐笑笑:难得见你发火。萧信哎了一声,叹道:苏容兄。安桐倒也不喜欢说教,只是这些年萧信心中一直有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安桐想帮一帮他。刚才那话算是在他心里植入了一颗种子,萧信难过一天,种子就扎根一分。迟早有一天萧信能想通,他还年轻,还能去试一试得到自己想要的。让萧信缓了一会儿,安桐道:你的学生,个个都和你一个样。萧信踏一步,就走出一个礼,说句话,就讲出一个理。这两个字让他自己拘谨,正当年少的私塾学生们也跟着拘谨,甚至有些老气横秋。萧信吸了口气,正要说话,有人敲响了书房的门。宋婵:阿桐娘做了几套棉衣,让我给你送过来。安桐道:放我的卧房就行了。外面没声音,安桐和萧信都以为宋婵已经走了,但门缝里消失的衣摆又帖了回来,紧接着是三次很文静的敲门声:阿桐,这几个月你都没回过卧房的。安大公子被安老爷软禁似的囚在书房,吃饭睡觉都没有挪过地方,卧房怕是已经积了几寸灰。安桐打开门,把冻红了脸的宋婵让进来。他接过宋婵拿过来的衣服,将桌上的暖炉给她。安桐:谢谢你了。宋婵捂了捂暖炉,嗯了一声。适时一阵凉风吹过,她打了个哆嗦,手上没有拿稳的暖炉眼见着就要打翻。盖子已经倾斜了,滑到暖炉边缘的是冒着红星的炭。一旁的萧信连忙扶了一把,稳住暖炉的同时把宋婵冰凉的手也捧住了。萧信和宋婵两人皆是一颤,各自往后错了一步。宋婵放回暖炉,避开萧信带着灼烫温度的视线:阿桐,我先走了。安桐点点头,关好门。萧信愣愣站在门口,看安桐一件接一件把那些衣服拆开。衣服上的绣纹虽然细致,但远远没到纯熟的地步,某些地方存在安桐这个男子也能发现的瑕疵。安通特意把衣服的衬里翻开看了看,并没有发现安曹氏习惯性绣上的图案。衣服不是安曹氏而是宋婵制的。安桐折好了衣服,萧信还站在方才的地方。达雅?萧信好像吓了一跳:嗯?你只是摸了人家的手,不是看了人家洗苏容!安桐不逗他了,收回最后一个字,坐下来思考该把宋婵的衣服放在哪里。萧信踌躇道:苏容。怎么了?女孩子是萧信吞了口唾沫,女孩子是耽搁不起的。安桐:这冬天过了,就是春天。冬天过了就是春天?安义说过,明年春闱一过,就举办安桐和宋婵的婚礼。完整和睦的家是安桐从前求之不得的东西,他也许没有再次违逆父亲的勇气。他不是苏瞳。他不是苏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苏瞳的话,就有可能渐渐可以接受像其他人一样娶妻生子。安桐道:冬天过了,就是春天,就是我和宋婵的婚礼。萧信低下头,捧起暖炉,仿佛上面还残留有女孩手上沁凉的温度似的,他下意识摩挲暖炉上凹凸不平的刻纹。第九章玉色的石桥跨在粼粼的忘川河上,前后两端漫长的阶梯伸入黑暗,被渐浓的雾气笼罩,为形形色色的人指向不同的维度。广袤的空间里,除了无尽的、苍白的黑色与未知,只有一河、一桥,兀自守候了千万年。石桥发着微弱的荧光,衬得过往的行人森冷隐晦。桥上有洒脱畅快的脚步声,也有不舍不忘的哭声和告别声。桥上放置着一口坐在幽幽火光上的铁锅,巨大的勺子在锅中难言其状的汤水中自行搅动着,倒是把品相不佳的汤搅出一股勾人的香味。桥是单向的,经过的人取一碗汤,饮下,扫却无谓的芜杂回忆,踏入轮回再世为人。生生世世复如是,但忘前生再往生。忘记了、抛开了,曾经经历过是是非非的鬼魂便成了一张白纸,于是乎他们无所畏惧,毅然投身人间的辛酸苦辣。采泪女们时隐时现,往大锅里添加融化有凡人之贪嗔痴怨的各味泪水。倏尔,几名正欲离开的采泪女定住了。石桥通向人间的那一端,白雾中,竟然有一女子逆向行来。要知道,饮下孟婆汤的鬼魂,从那边的阶梯下去后,身后的石梯就会化为虚无;之前无论是凶狠厉鬼或痴怨阴魂,一旦下了石阶,断没有转身重回阴府的先例。采泪女们抖落出自己的铁钩,闪身飘到那奇人的跟前。逆行的女子拢袖徐徐行走,长裙如水长发如瀑,整个人似乎都在像世间最常见的元素一样流动着,形容款款,落落大方,畅然的气韵像流云和漂浮不定的风。说她惊若天人未免失真,因为这女子本就来自和阴府隔了一个人间的天上。正是游仙慕遮君。采泪女常年只在阴府和人间穿梭,把她们放在天上,只算懵懂无知不经世事的小鬼。慕遮做了几百年司命君,将司命仙境打理得风生水起,纵然司命仙境因她那在人间体味了一番生活而变得多愁善感的徒弟近于衰落,也毫不影响她在天上的声名。然而采泪女懵懂无知不经世事,自是不知道来者何人,只道这女子和从前的苏瞳一样是个异类,拿着铁钩想要把人往正确的方向赶。孟婆一道禁令在上头,采泪女见这女子不怕铁钩和自己变幻出的可怖面容,又不得动手伤人,只得退回那口铁锅旁边,连连喊着她们的上司。慕遮一边走一边对采泪女们道:多谢各位传话,我今天正是来找孟婆的。几个采泪女愣怔了一下。忽而她们身后的铁锅边沿挂上了一个又粗又大的钩子,一只枯槁的手顺着钩子从汤里边探出来,紧接着在锅里牵出了一个灰色皮肤的老太婆。老太婆从铁锅中走出来,环顾一番后,手中的铁钩变成了拐杖。拐杖的顶部盘虬着笼子形状的树根,树根含着一粒和她衣服同色的紫色宝石,紫光从树根的缝隙中透出。孟婆拿拐杖敲了一下那几个采泪女的头,责备道:这是天上的慕遮女君。采泪女尽管对这名字还是陌生,但一听来者是天上的,被吓得不轻,当即袖子一挥隐了身形,生怕慕遮怪罪她们有眼不识泰山。孟婆对慕遮道:小鬼顽劣无礼,慕遮君不和她们一般见识。慕遮:天上可少见这么有意思的孩子,你千万不要教她们太多那些虚的东西。孟婆:该懂的规矩还是要懂,不是所有仙君、天神都像慕遮君一样不在乎这类事情。慕遮不想再抓着这个问题不放,道:我今天是来找你问一个人的。孟婆低了低头,银白的头发被额饰上的珠宝渲染出了流光溢彩的感觉:仙君但说无妨,我一定尽力。慕遮道:我徒弟云离,这次拿了个名叫安然的凡人的簿子。那安然的哥哥安桐,在司命仙境是个黑户,查无此人。我想知道会不会是这阴府的生死簿出了问题。仙君,这生死簿的掌管权在阎王那里,我这老婆子只管熬汤罢了。要查生死簿的话,仙君可以从桥上过去,走完忘川河,就可以见到阎王的府邸了。慕遮道:凡投胎的鬼魂,都要喝完你的汤,走完奈何桥,其名字才会被阎王登记在生死簿上。孟婆用拇指抚了抚拐杖上突起的木块:仙君是怀疑那叫做安桐的凡人,在奈何桥上出了差池?正是此意。仙君既然说那个人在司命仙境是个黑户,想必没有谁查得到他的前尘往事。独独凭一个名字查人这实在是孟婆犹豫着,仙君可有其它线索可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