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作者:楚寒衣青      更新:2023-06-18 23:32      字数:4884
  “你已经成年了,不要再像一个小孩子那样遇着什么小事都咋咋呼呼。”俞适野费力思考着,足足几分钟,他终于弄明白了俞汝霖的意思。他说:“爸爸,您怎么能这样……你背叛了我们……这让人恶心……”被忤逆的家长变得阴郁,像上位者惩罚那些不听话从属一样,肆意抨击与鞭笞。“俞适野,注意你同我说话的态度。你没有资格指责我,你从小到大的吃穿住行,哪一样不是在花我的钱?没有我,有如今的你吗?”愤怒压将下来,甚至盖过了肉体的痛苦。俞适野清醒了,他直视自己的父亲:“没有你,我也能够做很多事情。”俞汝霖的轻蔑之中充斥着不以为然,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想要反驳什么。“你说的事情是指你曾做出来售卖的电子玩具吗?你叫那‘创业’,你以为你可以成功,你觉得这可以给你带来一笔钱,至少是照顾温别玉爷爷的钱。”他的声音一转,从轻蔑变成冰冷的否定。“没有俞氏企业的门店,谁会让你做的东西进入商店;没有俞氏企业的货架,谁会买你做的东西,你以为的成功只是像藤蔓一样依托在你父亲这棵大树上偷取养分----还有温别玉,我早就告诉你,没有必要同温别玉搅合在一起。”俞适野哑口无言,他想要否认,可找不到否认的支点。他确实为自己的“发明”引以为傲,那是因为他将发明放入俞氏企业的门店,并让自己的发明变成金钱,可如果……像他父亲所说的那样……“你不听,无所谓。”俞汝霖的声音透着漠然,是真正不在意的冷酷,“我将你得自俞氏企业的钱扣下来,只给你留每月的零花钱。凭借你自己,你果然无法做成任何事情,那个老头,温别玉的爷爷。我把你养大你却去当别人的孝子贤孙,以为你们那点孩子似的爱情可以天长地久,为此不惜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乱,结果呢?”俞汝霖突然笑起来了,如同看见个很好笑的笑话,忍俊不禁地摇摇头:“结果你们分手了。”“我们没有分手----”俞适野仓促说话,话只说到一半,他续不下去。他内心清楚,他最恐惧的事情发生了,温别玉已经做出决定,他和温别玉----俞汝霖的话,是对的。俞汝霖什么都看透了,他讥笑着:“爱情是有保鲜期的,真是毫不意外的结果。你说你天天照顾那个老头,又怎么样呢,改变了什么吗?你明白什么是照顾吗?你学得会这些东西吗?我原本已经想去找那老头谈一谈,告诉他你究竟是谁家的孩子----不用了,太多余了,我远远地看了他一眼,都不用上前说话,我就知道----”巨响与耀眼的光占据了俞适野的全部思维与视力。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俞汝霖将他彻底击溃了,他前十八年的生命宛如笑话,他的一切都依附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他所有的自我,所有的骄傲,都是虚妄无力不堪一击的。他狼狈地从自己的家里逃出来了,一路逃到许音华所在的剧院。他在剧院里看见了自己的妈妈,同时也看见另外一个男人,走在她身旁,揽住她的腰。一盏盏灯,一束束光,恣意切割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他看见妈妈的同时,妈妈也看见了他。许音华慌乱地从男人的手里挣脱出来,快步朝他跑来,她的速度一开始很快,后来渐渐慢了,最终停留在距离他的几步之外。俞适野张了张嘴。他的嗓子很干,话语夹杂着咳嗽,说出来:“妈,你和爸爸……”许音华明白了,她突然不慌乱了。她本想伸向俞适野的手转了向,抬起来,理理自己跑乱的鬓发:“你知道你爸爸的事情了。既然知道了,那就好办了。小野,你能够理解妈妈了。”俞适野无法理解。他摇着头,快步向前,用力抓住妈妈的手:“妈妈,跟我回去,让我和爸爸说,我会让他认识到错误的----”可掌心里的手,用着力,一点点往外抽,直至彻底挣脱俞适野的双手。许音华的声音依然柔和,像她平常一样柔和。“小野,”她告诉俞适野,“妈妈一直在,没有离开过。”这句话颠簸着落下来,落在俞适野的心里,包裹在世界外层的糖衣终于脱落干净,其真实的芯,如此荒诞,如此丑陋。最后的最后,在这一日即将结束的时候。俞适野回到了租住的小区。夜里没有人,他独自穿过道路,路灯的光像霜一样铺下来,铺在路上,铺在他心上。他走到了他和温别玉的房子前。他的手落在门上,敲响了门。迟滞的声响是他最后的生命线,线的一端,握在门内的人手里。他敲了一下就停止,寂静之中,他感觉温别玉一路走到门后边,他仿佛听见了门后的呼吸声。他们只隔着一扇门。他等待着,渴望着,祈求着这扇门能够打开。门没有打开。他独自站着,倚着,最后失去所有力量,静默地蹲下去。漆黑的走廊里,寒凉的风刮过身躯,他将头埋入膝盖,看见门缝里的光,和光里的人。那是他够不到的光和人。他小小声,问温别玉:“是不是……连你也不要我了?”第四十一章回忆冗长而混乱, 当将过去慢慢描述完毕的时候, 疲惫突然袭上身体,他揉揉眉心,往房间里走了几步, 明明地面平坦,他依然像站在火车上边, 感到了轻微的摇晃与晕眩。曾经的房子如同一截正在穿越时间轨道的车厢,来往于现在与过去。“其实……”俞适野说, 他站在窗户的边上,从这里往楼下看的时候,他产生了一点错觉, 似乎能看见旧时的剪影, 恋恋地长久停留着。他不太想看见这些。但他强迫自己面对它,挥散它,“过去的都过去了, 别玉, 我们过好现在和未来就可以了。”“我没有----”背后传来低低的声音,温别玉说了什么。俞适野没听清楚,转回头去:“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不要你。”筑在心中的坚固堤坝终于被摧毁,积蓄其中的洪流再也困守不住,他对着俞适野, 在毫无准备下脱口说出了保守这么多年的秘密。说完以后, 没有放松。温别玉望着面前愣住了的人,宛如被惶恐给正面击中。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双手紧握成拳,全身上下的皮肤都是白的,失去血色和温度的苍白。他不知道结果。不知道这句迟来的话是否会给面前的人带去更多的伤害。他只是----一直只是----想要保护俞适野,想要看俞适野快乐又骄傲。可毫无必要的负担是他带去的,最多的伤害也是他带去的。他拼命地想要得到一个比较好的结果,可结果是最坏的。属于自己的悲哀和为俞适野而生的痛苦灌满了他的身躯,温别玉站在原地,感觉眼睛一阵阵发疼,干涩的发疼。“小野,我没有怪你,从来没有怪过你。”愕然从俞适野的脸上消失,他沉默站着,百味杂陈。心里很小的一个角落动了,他看见本来以为早已消失的,过去的自己从中走了出来。大雨瓢泼。十八岁的人在雨中冲向前方的伞。那个拿着伞蹒跚找过来的人,是温别玉。俞适野跟上了过去的自己,一路走到温别玉面前,将满怀悲哀却哭不出来的人抱入怀中。他抱人的姿态有点笨拙,像过去还没成熟的自己;他拍人背脊的手又额外沉稳,娴熟得足以掌控一切。十八岁的俞适野和现在的俞适野重叠了。他们一同拥抱温别玉,告诉对方:“……我很难过。别玉,你替我哭,好吗?你替我哭了,我就不难过了。”奇异的,当耳朵听见这句话,干涩的眼睛霎时布满泪水,他闭上眼,冰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来,滑到一半,就被俞适野逐一擦去。俞适野问温别玉:“那时候,发生了什么?”那时候,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过去不止是对俞适野的折磨,也是对温别玉的折磨。温别玉无意识抱紧了人,半晌,哑声开口:“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父母通知他,爷爷死了,回去奔丧。昨天晚上还和他亲密交谈的爷爷死了,他要回去,和爷爷的遗体做最后的告别。他上了车,再下车,出站的时候看见站在前方的俞适野。熟悉的人守在他熟悉的位置,麻木之中突然多出了一点波动。他略显迟钝地搬动脚步,向俞适野的方向走去,才走一步,父母出现在他的面前。父亲的表情是平板的,平板里藏满埋怨,他的手腕被对方牢牢抓住,父亲压低了声音教训他:“你要干什么?你想去哪里?你知不知道,你爷爷死了,你还想去找俞适野,你就一秒钟都离不开他吗----”话开了头,就不曾停下。他被他们带进车子,带入家中。他停留在自己的家中,却看不见家的主人。父亲始终絮絮叨叨,啰啰嗦嗦,将每个字每句话颠来倒去地重复着,埋怨着,不知疲倦,不知停歇。他说你们怎么能把爷爷一个人留在家里。他说你怎么能让俞适野前来照顾你爷爷。他说这是你的错。他说就该听他的,该把爷爷放进养老院,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情。母亲在一旁制止。她说两句父亲。她说小孩子懂什么,事情发生了就不要抱怨了。她说你现在唠唠叨叨个没完,你之前倒是多来看看你爸爸啊。她又说两句温别玉。她说你父亲这一天太伤心了,啰嗦了,但你不能生你父亲的气,是你错了。她说你怎么能把爷爷交给别人照顾呢,别人是别人,自家人是自家人,你实在太不负责任了,枉费你爷爷这么疼你。那些声音,是蚊子,是蜜蜂,绕在温别玉耳旁不停的嗡嗡作响,他没有看向他们,他看向窗外,窗外的花枯萎了,焦黄委顿的枝叶定格在温别玉的瞳孔里。很久很久,温别玉找到自己的声音,声音是很浓的迷惑。“爷爷……是怎么死的?”絮叨的父亲蓦地僵住了,犹如火山喷发,他先是暴怒:“是你,是你的小男朋友!你爷爷就是被你们害死的,你爷爷他是----”母亲狠狠扯住父亲,呵斥道:“你不要说了!”“都是我和他的错,你们就没有错吗?”父亲对俞适野的指责唤醒了温别玉,温别玉转回头,静静问一句。喷发的火山上,岩浆纷纷滚落。父亲突然哭了,他跌坐在沙发上,崩溃一般的失声痛哭,泪水在他脸上横流,决了堤般,收也收不住。“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你知道你爷爷直到最后都还想着你吗?你怎么能不回来,你怎么能让别人回来!”“爸啊,你怎么能这么走了,我还没有孝顺过你----”这是温别玉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眼泪,更多的迷惑和麻木注入他的心脏,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荒诞的种种,怔怔地发现自己简单一句话,就击溃了父亲。不真实。温别玉无法感觉到真实。他在一边,其余人在另外一边,中间是一层毛玻璃,玻璃拦住了声音,也拦住了人,他只看见几道影子,做木偶戏似,兀自说话和动作。他看了很久,看到一张黑白相片,一朵白色奠花。他看见了爷爷。活生生的爷爷,定格在相片中,平躺在棺木里。而他站在葬礼的现场,看着许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围在爷爷的棺木旁,伤心悲切。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和羞愧,对自己的恶心和羞愧。他这时才明白自己昨天在和父亲的对话究竟代表着什么。他在推卸责任。他想把爷爷死亡的责任推卸出去。可是……是我的错,就是我的错,爷爷和我相依为命,我却没能照顾他,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温别玉渐渐地失去了动弹的能力,他像一株植物那样,僵直在一块地砖上。他开始恐惧,恐惧让他看见了一个人,让他喃喃地说了一句话。“小野来了,让他进来……”吊唁的人没有听见,站在他身旁的父母听见了。父亲狠狠说了一句:“不许让他进来!看见他,我就想起你爷爷的死亡,看见你,我也想起你爷爷的死亡!----”旁边的妈妈同时打了个哆嗦,仿佛重回了看见爷爷尸体的那个瞬间:“你就体谅你爸爸吧,葬礼为什么非要让他进来看,让他看见你爷爷的死亡还不够吗?”温别玉丧失了声音。他望着爷爷。爷爷还是老样子,只是不再对他说话,也不再对他笑了。爷爷永远离开了。葬礼结束了,那些繁杂的声音消失了,父母的唠叨又回来了。从接到那通电话开始,他耳边始终有着声音,让他越来越迷惑的声音。父亲再说话,依然是重复来回的那几个句子,但他似乎聪明了,他开始说俞适野了。他说你差不多好和俞适野分了。他说我早说了两个男的在一起就不行,两个小孩在一起更不行。他说俞适野肯定会开始怕你,俞适野看见你就想到你爷爷的死。母亲也在说话,她叹息的,埋怨的说,说让这么个小孩面对你爷爷的死亡,你对不起你爷爷你也对不起俞适野。最后,在从葬礼回到家门前的时候,他们停住脚步,闪闪烁烁说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