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作者:鳖壳鱼梓酱      更新:2023-06-18 03:19      字数:5195
  隔墙之处传来人声,其中一方正是江礼,他与某位不知名的来客爆发一场激烈的争吵。好嘛,这小倒霉蛋。和这个吵完,又得跟那个吵。叶鸯刮刮鼻尖,搬来石块,悄悄爬上墙头,借着树冠的遮蔽,于白鸟身旁悄悄露出双眼,窥探着墙那头的一举一动,方璋学着他的模样,也藏身在绿叶之下,暗搓搓听墙角。尽管叶鸯早有准备,但当他真正看清站在江礼身前的那人时,仍免不了惊吓。夜里藏在树上偷看他的中年女人,千真万确就是大太阳底下站着的这个。她果真不是鬼,兴许她也没有装神弄鬼,而是伺机而动,想要捕杀她的猎物。叶鸯才冒头没多久,中年女人的一双眼就转向了他这边,随后,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略带讥讽的笑容。江礼看见她笑,面色微变,把妹妹护得更紧,下意识唤道:娘亲住口!那女人闻言大怒,抬手便是一耳光,事到如今,你还想为那小畜生求情?小畜生?!叶鸯几近窒息,险些晕厥。他鲜少听到谁对他如此直白地展露恶意,江州是第一个,江州的妻子是第二个。也许自己应该庆幸江礼不曾被家族同化,毕竟他们南江,一个个都跟北叶有深仇大恨,恨不得把那多年前侥幸逃脱的余孽挫骨扬灰。叶鸯缩缩脑袋,扫视江礼一眼,发现这孩子脸上的掌印红彤彤的,跟一枚血手印似的,登时万分心痛,甚至想代其受了那份罪。要不是他故意刺激江礼,令其一怒之下离开客栈,江礼也不会被亲娘逮住,平白挨一次打。拿江礼做诱饵,叶鸯还是有些过意不去。这点儿心痛收在内部,并未暴露于外,否则方璋发觉叶鸯的差别对待以后,定会不顾大局,先扑上来与之扭打。不过,他扑不扑上来,其实已经无所谓了。江夫人何等机敏,早就发现树冠下面藏着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叶鸯的长相,她必然清楚,方璋的身份她清不清楚,那还两说。叶鸯稍微动了动脑袋,对方璋使个眼色,后者会意,像乌龟沉入水底般静悄悄离开墙头,躲到了墙壁后面,白鸟喳喳叫两声,跟他去了一个地方呆着。叶鸯探手抓住一根长枝,借力跃上墙,穿过繁密的枝叶,坦然与江夫人对望。江夫人周身杀意未尝收敛,见他竟敢出现,怒火更炽,飞身跃起,抬手一拍,便有一道凶猛气劲如野兽般前扑,亮出尖锐利齿,直袭叶鸯左胸。她上手就是杀招,其意昭然若揭。她来此,多半是为了讨人命债,带回不听话的儿子,只是附加条件。叶鸯拧眉,旋身避过,甚至没有晃上一晃,挑衅之意,也非常明显。江州夫妻二人武学路数相近,皆是大开大合,气势有余,细节不足。叶景川传授叶鸯的身法,在于灵活躲避,恰巧能利用他们的弱点,创造己身优势。江夫人比起江州,稍稍弱了那么一截,叶鸯看穿这点,立时轻松不少。他连江州都能当狗遛,甩开一个江夫人,当然也不在话下,只是江家兄妹那边,大约需要他分心旁顾。若是方璋能机灵一些,不要光看热闹,多多少少出手帮他一把,那他连后顾之忧都没有,更能把人当狗遛。在江礼面前这样想他爹娘,似乎不太好。叶鸯咳了一声,跳下高墙仰望江夫人,犹疑着是否要拔剑出鞘。他看向江礼,想征询对方的意愿,然而江夫人落回地面,一个箭步挡在儿子跟前,气势汹汹,又出一掌。还来?!叶鸯大惊,举剑格挡,且战且退,一路被江夫人逼至巷口。抽空回头望去,竟见到几辆马车上下来了人,观其服饰,居然是早该消失的南江暗卫。你瞧着他们可眼熟?江夫人扣住叶鸯肩头,用力一推,将他掼向墙壁,叶鸯肩胛骨被墙砖重重一磕,瞬间疼出眼泪。江夫人却不觉得他可怜,五指成爪,悍然往他咽喉扣来。叶鸯还没缓过劲,本想先停一停,奈何对方不给他机会,他只好不顾形象地一弯腰,从江夫人腋下穿过,拔腿奔往小巷深处。古人尚能消受胯/下之辱,他叶鸯怎么就不能承受腋下之辱?更卑微的事都做过了!叶鸯不知怎么想的,竟回头对江夫人吐了吐舌头。你个小狐狸精!江夫人再不能保持名门世家的好涵养,叶鸯把这六个字听在耳朵里,不禁感叹道:人急了眼,原来都一个样。他爽是爽了,一旁的江礼却几欲昏死。江夫人是他亲娘,他对之的了解,只会多不会少。母亲受不得刺激,纵使她未起杀心,听到叶鸯这句话,也得对人起杀心,叶鸯此举,分明是火上浇油,除了激怒对方,压根没有其他用处。不用江礼提醒,叶鸯便已经用自己的双眼看到了嘴贱的后果。江夫人盛怒之下,冲上叶鸯跟前连出数招,这回她不再攻击叶鸯的左胸或咽喉,而是一心要扯烂那张脸皮。叶鸯的脸皮虽然厚,但也扛不住她的撕扯,不禁大骇,长剑终于出鞘,拦在她的手与自己的脸中间。人一着急,便会做出一些诡异的举动。叶鸯已尝到了嘴贱的苦头,这时突然紧张,又忘记了教训。他喘了口气,趁着江夫人被剑刃逼退的空当,低声说了一句:您嫉妒我年轻貌美,却也不能这样。叶鸯!!江礼无法忍耐,猛地一跺脚,高声唤他,你说什么鬼话!打不过就跑,耍嘴皮子做什么!我讲话有何问题?叶鸯摸不着头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呀。他倒不如直接说江夫人是女鬼!江礼急切,可惜束手无策:叶鸯忙于应付江夫人,再没空跟他耍贫;方璋在看热闹,一时片刻大约不会出手;妹妹太小,帮不上他的忙;如今他竟是孤立无援的。余光瞥见南江暗卫带着一只大铁笼步步逼近,江礼登时警觉起来,将妹妹护到身后。铁笼中传来阵阵怪声,听上去像野兽的嘶吼,其中还夹杂着利爪摩擦铁栏的动静,江礼死死盯着它,愈来愈紧张,而它终有被打开的一刻。黑影钻出铁笼,血红血红的双眼从江梨郁身上扫过,小姑娘吓得尖叫起来,不停往哥哥身后躲。叶鸯听见她惊恐的声音,扭头一看,便也跟不久之前的江夫人一样,忘却了什么叫涵养。那匹成了精的狼,居然是江夫人所豢养!叶鸯至今还记得他是如何利用这匹狼来博取叶景川的同情,同样他也记得叶景川那时说过南江派了人手来跟踪他们。如今把这些细节串联起来,不难推断出当年跟踪他的便是江夫人。怪不得她会说什么狐狸精。也许当自己对师父耍心机的时候,她就躲在暗处看戏。发觉叶鸯那边出了状况,方璋再藏不住,当即放飞白鸟,攀上高墙。他的影子在墙脚处被无限拉长,长到令人惊奇的地步,江礼深吸口气,仰头见是他,忙道:你快带我妹妹走!可我想打你娘。方璋直言不讳。你不准打我娘!江礼跳脚。我不去,难道你去?方璋质问。江礼护着妹妹,向后退却,不愿再同他打太极:你少废话!我去就我去!方璋正踢开一名朝他攻来的暗卫,听闻江礼此言,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儿子打亲娘的场景着实罕见,江礼这是铁了心要当白眼狼。他们在这边吵吵嚷嚷,叶鸯自然能听见,江礼那话一脱口,不止方璋惊讶,他也万分惊奇,然而更多的还是畏惧。江礼要是来帮他,他这狐狸精的罪名就更洗不干净了,如今江夫人看他的眼神,已经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这您、您听晚辈一言!趁着江礼尚未真正出手,叶鸯试图补救,我带他北上,非是要害他,只不过有一物相赠!你少鬼扯!江夫人怒骂,你一把火烧了南江,害死我夫君,又能怎样补偿我儿!没了叶景川给你撑腰,你什么都不是,你一穷二白,哪有好礼相赠!您说得对,我没了景川,的确什么都不是,但远远不到一穷二白的地步!叶鸯抬剑格挡,借助她一掌之力退出好远,又挥臂吓退那匹精明的狼,这才得了空闲,擦拭额角的汗。江夫人站在他身前不远处,似乎从他的言语中琢磨出一些消息,竟停了手,没有再行攻击。如今的叶鸯不比往昔,与人缠斗,能消耗他过半的精力。方一停歇,竟感到头晕目眩,喘了好一阵子,才恢复如常。鬓边又淌下几滴汗,叶鸯顾不得擦,匆匆自怀中取出一物,在江夫人面前一亮:江州与您想要的东西,眼下在我手里。另外,我与江礼非是您所想那般,我视他作兄弟而已。夫人,您可能懂我的意思?我如何信你?江夫人喝问,我儿又如何信你?!我们是同一类人。叶鸯沉声道,北叶与南江的恩怨,到我们这一代应当了结。江夫人最听不得别人提及北叶二字,闻言怒喝一声,要将叶鸯一举击溃。叶鸯蹙眉,收回掌中之物,踉跄后撤,一旁江礼突破重围,提剑迎上母亲。江夫人既惊又怒,眼圈泛红,迭声道:我儿,我儿!他给你灌甚么迷魂汤!你看看他,你看看他!是他杀了你爹,你护着他做什么!听娘的话,别上他的当,干脆在这里杀了他,为南江报仇雪恨!他亲人逼他报仇雪恨,他不愿意,你们逼我报仇雪恨,我就愿意吗?南江,南江,要做什么非得先想南江这种话我从小到大听着,早已听烦了!他杀我爹不假,可我爹杀人放火残害无辜在先,意图夺宝伤他师父在后,我爹是罪有应得!罪有应得!您难道不懂吗!您那两个女儿是怎么死的,您忘了吗!口口声声说着复仇,他杀害我大姐的账就算了吗!小妹的爹娘也算了吗!谁比谁清白?谁比谁干净?真要一报还一报,我们还欠几条命!江礼几近崩溃,语速越来越快,仗着亲娘不肯伤他,执剑步步紧逼,竟把人逼至墙角。江夫人放下手,脸色惨白,不知道是生气还是难过,那匹狼见机行事,也露了怂,呜呜地叫着,悄悄溜回铁笼,把那儿当成了自己的避风港。江小公子很少发火,至少叶鸯没见过他如此火冒三丈的模样。好在鲤鱼和清双没见到他失态,否则她们心中的幻象将会啪地一下破裂。那好歹是你娘,你冷静些。叶鸯斟酌片刻,还是决定提醒他。江礼弯腰拾起一块石头,旋身向他掷去:你闭嘴!石块擦着叶鸯耳边飞过,钉入他身后的墙壁,墙上的灰簌簌直往下落。我、这,我叫你冷静些也有错?叶鸯惊恐,你别再闹了。万一有人过来,给你扣个欺男霸女的帽子,你决计跑不脱。从他突然出现那时起,江礼便知晓自己又上了他的套。他起疑心是真的,把人当诱饵亦是真的,可这一连串的利用,到头来却不是为了北叶。叶鸯说得不错,他和江礼的确是同一类人。江湖上那么多恩怨是非,很难说清。有人的地方,就有复杂难辨的情与仇。活在这怪圈中央,要么死去,要么淡忘。因为厮杀来得莫名其妙,所以曾经强烈的仇恨,必然会在某一代被淡忘。如果江州不做强行干预的那只手,在仇怨湮灭的前夕泼上新的血色,一切都将平静地步入坦途。叶鸯或许会住在无名山上的小窝里,或许会跟着师父走遍海角天涯。江礼或许能与小妹相认,或许掩盖秘密,在她身旁伴她度过一生。江怡或许不会死。无名山上或许不会发生意外。可没有或许,没有如果。该向谁讨债?欠了债的人都已死了,没欠债的也已死了,难道还要多添几条人命,方能算得上圆满?江礼狠狠一抹脸,僵硬地转过身,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江夫人已骇得说不出话,只颤着手为他拂去面上尘土。在尘灰遮盖之下,江礼的双眸依然明亮,江夫人恍然了悟,原来他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不曾被人迷惑心智。我儿。江夫人喃喃道,你要回家来。我终有一日会去找您,但不是现在。江礼低声说,不是现在,也不回南江。他态度坚决,令江夫人无言以对。南江暗卫没能拦住方璋,看样子也没能追上,此时恰好折返,江夫人扫了叶鸯一眼,摇了摇头,擦擦眼睛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她带来的暗卫们并不多话,见她要走,便提起铁笼和里面的狼,随她一道离开,叶鸯松了口气,猛然发觉自己已冒出一身虚汗。你过来。江礼忽然道。我不过去。叶鸯双腿一软,忙扶住墙,我怕你捅我。于是江礼收了剑。☆、第 89 章气虚体弱,内息不稳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清双从盆里捞出一块湿哒哒的布,甩到叶鸯脸上,温热的水顺着他脸颊往下淌,在枕边浸出深色痕迹。叶鸯想张嘴跟她扯皮,怎料才一开口,一股气呛入喉管,竟把他刺激得不停咳嗽。清双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盯着他,伸手拿开那块湿布,道:一会儿不盯着你,你就跑出去作天作地。你若死了,我回头还得挨骂,你做什么偏要去送死?我这不是没死?叶鸯随手抹去逐渐滑落的水滴,坏心眼地将它们蹭在清双袖口。清双好端端的衣裳登时深一块浅一块,好不滑稽。只要叶鸯想跟别人讲废话,必定可以漫无边际地胡扯上一天一夜。清双懒得与他多作纠缠,把湿布叠成小块,给他擦脸。她下手粗暴凶狠,叶鸯的脸皮都要被她搓掉一层,疼得嗷嗷直叫,终于不在捣乱之事上多花心思。江夫人未能成功带走儿子,兴许受了打击,干脆一走了之,再没回过这家客栈。女鬼一事,叶鸯与方璋默契地绝口不提,但他们不提及,江礼照样能猜。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房中,又莫名其妙地留下一把他曾带在身上的小刀,确是他母亲能做出来的事。然而江礼仍未知晓,当母亲把小刀塞进叶鸯手中的时刻,叶鸯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他总觉得叶鸯无时无刻不在做梦,可叶鸯的表现,却又让他感到此人每时每刻都很清醒。叶鸯是在清醒地做梦,还是在迷惘地前行,江礼暂时给不出答案,他怀疑某些人能一边正常,一边发疯。质问母亲的那股劲头已经过去,江礼身心疲惫,抱着剑转出房间,留下清双一人照看叶鸯。清双倒不觉得他做甩手掌柜,她所有的坏脾气一股脑儿倒在了叶鸯身上。她历数叶鸯诸多罪状,从挥霍无度讲到嗜睡如命,再从惹是生非讲到讳疾忌医,直把叶鸯贬得一无是处。叶鸯明白她在说气话,也不反驳,只静静地听她唠叨,须臾之间,居然又想起了无名山上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