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玉笛 “亲手把这支玉笛交给她。”……
作者:林格啾      更新:2023-10-20 13:28      字数:4543
  是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赵明月头戴帷帽,身披苍青鹤氅,将通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这才在数名亲卫护送下匆忙赶至城楼。谁料,前脚方至,后脚便被城中混乱失控的局面吓得花容失色,躲闪不及之下,险些被越过人群、直扑面门而来的手臂挥中——

  “开城门,开城门!”

  “放我们出去!开城门!!”

  她眉头紧蹙,下意识回护小腹。耳边却依旧鼓噪不休,操着各种口音的官话此起彼伏响起。

  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张张写满愤怒、不安、惶恐的面容。

  “王姬听我一言!我等绝不做那可悲可怜的窝囊废!与其在城中等死,不如追随老将军放手一搏!”

  “是生是死、胜败全凭天命……我们要为老将军收尸!王姬留步、王姬!”

  “放我们出去!再这么下去,不饿死也要被生生困死在这,我们是北燕的商队、与你们魏人内斗有什么干系?!快放我们离开、放我们走!!”

  “王姬——!”

  万民激愤,难以轻易平复。眼下阵仗之大,更几乎要将城门冲破。

  饶是陈望与车马将军赵昭明闻讯赶来,拖着病体先后出面安抚,亦是杯水车薪。

  “……”

  赵明月掀开帷帽,与挡在城门处主持局势的陈望遥遥对视一眼。

  眼见得他面无人色,肩裹白纱下更隐隐渗出血迹,便知此战凶险——竟连赵二昔日一心栽培出的接班人,如今,亦非对方一合之敌。

  当下心口狂跳,再顾不上什么仪态姿容,登上城墙的第一时间,便双手紧扶墙根,兀自探头向下望去:

  她目光飘忽不安。

  越过目之所及、城下令人悚然的密密麻麻人头,只见远方魏军将旗之上,那被穿心而过、死不瞑目者……除了曾在不久前与她公然叫板的赵无求,还能有谁?

  而那跪倒在旗帜下,身死而以长剑撑住身体不倒的老者。

  除了看着她长大、同样曾待她如珍似宝的赵五叔叔以外,又还能有谁?

  他们都……

  “王姬!……王姬!”

  她只觉眼前一阵发花,险些软倒在地,及时扶住身旁侍女伸来搀扶的手臂、方才勉强站稳。

  然而,未待开口问明经过,竟又听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身黑衣的魏将越过战阵、孤身纵马而来,似对城楼上密密麻麻的弓箭手视若无睹,只扬声道:“城中人听着!”

  他的声量分明不大。

  却不知使得什么法子,竟教在场众人个个听得分明,如惊弓之鸟般、齐齐循声望去。

  只见城下一人一马,竟未着一盔一甲,男人高举手中尚方宝剑,勒马疾呼道:“奉大魏陛下之命,前来知会尔等!”

  “今日,若你赵氏开城门归降,待我军入城,绝不伤城中一草一木,城中百姓,一切生活照旧。如若不然,必当踏平绿洲,尽斩赵氏,凡知错不改手执兵刃者,皆杀之!”

  此言一出,莫说赵氏亲卫,便是城楼上原本严阵以待的弓箭手,亦不由面面相觑:

  百年前,辽西本就属祖氏王朝辖管,往上再数几百年,与魏人乃是一个祖宗。只因环境苦寒,交通不利,又有许多平民苦于生计、落草为寇,久而久之,才成了臭名昭著的“三不管”地带。直至上一代辽西人在阿史那珠的带领下广植良种、重开商路,这颗荒原中的明珠终于重新焕发生机。

  他们与如今攻城的魏人,本没有国仇家恨。

  又或者说,与其将这视为辽西与大魏的死斗,不如说,是赵家与魏家的不和——是魏家活下来的几个兄弟至今仍未平息的内斗。

  他们恐惧魏军屠城掠杀,更害怕那帝炁如传闻般残暴无道。但假如,魏氏此来,真的只是为了收服辽西……而非踏平辽西呢?

  箭在手,却迟迟不发。

  那些方才还叫嚣着要开城门与魏军一战、手握镰刀铁锹的平民百姓,这会儿,亦齐齐缄口不言。

  诡异而幽暗的气氛,一时如狂风过境般在城中肆虐——

  沉默之中。

  “混账!”却忽听一道尖利女声响起,赵明月掀开帷帽,双目赤红,向城下之人厉声呵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空口白牙地在此叫嚣!若魏弃真有诚意与我赵家共治辽西,且叫他亲自来见我!”

  男人闻声抬头,视线掠过她美艳面庞,微一停顿。

  “原来如此。”

  末了,却亦只淡笑开口:“早闻辽西赵氏心比天高,不可一世,今日一见,果非谬词——”

  “若当真算来,辽西亦不过我大魏治下百郡之一。莫说夫人只是郡守之妻,便是郡守在此,又岂敢轻易惊动天颜?秦某人微言轻,本不该多言,可夫人身份尊贵、芳名远播……走兽尚知苟活,夫人又何必赶着去做作那刀下亡魂?”

  秦不知本就生得眉目风流,姿态闲适,从容不迫。

  但这话仔细听来,却实在并非什么“劝告”——而是实打实的挑衅了。

  “你……!!”赵明月气得柳眉倒竖,当即便要命人放箭。

  然则,一声令下,四下竟无人响应。

  “你们!”女人满脸不可置信,猛地回头,却只觉方才窜上天灵的热血、似乎顷刻间冷却。脸色由红转青,又渐渐褪至毫无血色的惨白:

  她当然有许多话能说。

  譬如,今日之绿洲城所以繁荣,只因无人不知,辽西坐拥千里沃土,盛美玉,利良种。绿洲城中,商税之低,更是世所罕见。而这一切,自然要归功于赵莽昔年用兵如神,把不断在边界滋扰的突厥人赶走;又力排众议,沿袭了当初阿史那珠留下的诸多奇策。

  赵家不仅庇佑辽西于重兵之下,又甘心让利于民、大兴商贸,可以说,没有赵家,便不会有今日的辽西。

  但,又是从何时开始。

  赵家人的身家性命,几十年苦心经营,竟连求这些平头百姓安心再等几日的“薄面”也挣不来了呢?

  如果……父亲还活着,今日还会是这样的局面么?

  “……”

  她不敢想,也不愿想,唯有狼狈地转过身去。远望向那高挂尸首的将旗,望向城下铁牢般坚不可破的战阵,满眼绝望。

  只是几日罢了……

  三日,五日,若是表哥真能如他所说,带着那所谓的“神女血脉”和突厥援军回来,若是赵家人真能一心对外,若是……

  “王姬。”陈望却不知何时越过众人、走到她身旁。

  面无表情地从人手中夺过一把长弓,搭箭,扣弦。而箭尖,正对准城下手执尚方宝剑的黑衣剑客。

  “赵家并非无将可用,无剑在手,只是,少了一枚定海针——一道定心丸。事到如今,王姬可否明示末将,摄政王不惜远赴突厥也要带回来的,除了我辽西并不缺的兵马良将,还有什么?”

  还能有什么?

  想起魏骁临别前命她切莫走漏风声、以免事不成而致军心溃败的句句叮嘱,赵明月不觉低下头去,声若蚊蝇:“他……”

  他。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

  末了,却终是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道:“他带走了宝库中的大半私藏,又偷偷派人搬空了城北粮库,以此为聘礼,要向突厥人——换回阿史那珠的女儿。”

  “突厥人找回了阿史那珠的女儿、她留下唯一的血脉……表哥说,只有这个法子,”她说,“我们与突厥人联合,要借的,不止是他们的兵,还有他们昔年从辽西抢走的‘势’。”

  此事若成,他魏骁便是挽赵家于存亡中的恩人;若败,则毫无疑问,是这整座绿洲城的罪人。

  果然,陈望听闻城北粮库被搬空,脚下竟忍不住微一趔趄,双目怒瞪道:“那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用的冬粮……!”

  “可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

  “……”

  “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赵明月一字一顿道。

  声音虽轻,可说话的语气已近乎咬牙切齿,她盯着陈望不知何时通红的双眼,“陈望,你不姓赵,可你长着一对眼睛,你看得清楚,赵家人如今还听我的话么?你们要定海针,要定心丸,却不信我,也不信任表哥。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要救辽西,要救赵家,我们只能借……只能换,只能……”抢!

  赵明月说着,忽的冷笑一声。

  抬手指向远方——那将旗上被穿心而过的尸体,“至于今日,我们若把魏人放进来,赵家人会是什么下场,你已经看到了!”

  陈望闻言,低下头去,没有作声。

  两人近旁那些避无可避、概都听见些许“秘闻”的亲卫,却已然吓得脸色大变,两股战战。

  “王姬……”

  “将军!”

  直至陈望抛下手中长弓、头也不回地步下城楼,众人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望向眼前重新戴上帷帽、再看不清表情的家主。

  城中,将军振臂高呼,“誓与辽西共存亡!不畏死者,且随我来!”

  城下,秦不知辉剑斩断箭羽,将袖中战帖随手抛在地上,纵马离去。

  未几——

  时隔半月,绿洲城,城门大开。

  远方鼓声如雷,战马嘶鸣。

  山摇地动之烈,直将魏军主帐中、那隔开内外两片天地的山水屏风也震得隐隐颤抖,陆德生猛地站起身来。

  原地等了好半会儿,仍没听见屏风内传来丁点动静。

  他思忖再三、终是按捺不住,举步走进内间。却见榻上人早已不知何时坐起,长发如瀑,披散肩头。

  “……”

  目光望向平摊在膝上的双手,魏弃兀自出神。

  那血气散尽后、几乎透出霜雪颜色的面庞,恍惚间,似依旧如少时俊美。

  可身为医者——他心知肚明,眼前苍白羸弱的皮相之下,终只剩油尽灯枯的衰败:

  重伤跋涉,又遭刺杀,今晨为壮士气、强撑着与那赵无求一战。虽看似赢得毫无悬念,可魏弃的身体……在他看来,早已是强弩之末。

  今日之所以派出秦不知去向赵氏求和,亦只是想在这种情况下,尽可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然而如今,外头的战鼓声已是答案。

  “陛下,”陆德生叹息一声、跪倒在地,向榻上人叩首,“若陛下坚持出战迎敌,还请容臣……先为陛下施针,封住膻中、灵台、天池三处大穴。”

  话落。

  魏弃却没有如他所想褪去外袍。

  反倒抬起头来,冷不丁开口道:“朕记得你当年入宫,本是执意要为祖父阎伦翻案。陆德生,朕且问你,如今,你还觉得阎伦是冤死么?”

  陆德生闻言一怔。

  无人说话,帐中一时陷入死寂,魏弃反倒不急于逼他回答,只缓缓解开前襟,露出衣衫遮挡下、足裹了数层却依旧染得血污斑驳的白纱。

  白纱层层褪去,入目所见,是一道巨大的、深可见骨而仍在继续溃烂的豁口。

  而亦正是这无法痊愈、钻心蚀骨的剑伤,日夜蚕食着他这具身躯残余的生气。

  若他不是“炼胎之法”造就的怪物,想来绝活不到今日——可,活到今日的代价,却是成为一个世所不容的怪物。

  “陶朔与你祖父,都曾想凭‘炼胎之法’臻于医道化境,”魏弃说,“你与他们背道而行。但如今,却是最近于‘得道’之人。或许,这便是天意。”

  “陛下,”陆德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顿时脸色大变、慌忙叩首道,“请陛下明鉴,臣从未想过——”

  “无论你有无此意,事到如今,你只需答应朕一件事。”

  墨发披散肩头,两鬓雪色垂落。

  世间最昳丽无暇的皮囊,与最丑陋可怖的躯壳,如此诡异而“和谐”地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陆德生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

  却正见魏弃从枕下、摸出一支他再眼熟不过的玉笛——这件他曾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故人之物”。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他两眼顿时不受控制地瞪大。

  魏弃却依旧神态自若,手指细细摩挲着笛身精美纹路,唯独拂过中端那道明显的裂痕时,若有所思地一顿。

  “今日一战,无论胜败,胜,自无碍;若败,你须得亲手拔去我头顶金针,以笛声驱策……傀儡,安抚军心,踏平突厥。直到,找到她之后,”他说,“亲手把这支玉笛交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