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破局 许久,方才轻声唤她一句:“芳娘……
作者:林格啾      更新:2023-09-23 14:29      字数:8306
  “嘀嗒。”

  一滴水珠坠落眼睫。

  长睫一瞬蜷曲,如不堪重负的蝶翼——在这露水的催促下、不得已缓缓伸展。于是神智回笼,五感逐渐清晰。

  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地宫内,满脸脏污、趴伏在地的少女,终于颤颤巍巍睁开眼来。

  “咳……咳咳!……”

  紧贴地面的脸颊被砂砾磨得刺痛。

  她尝试着动了动右手,想挪动身体。

  无奈,随之而来剧烈的疼痛,又让她瞬间僵在原地:右肩尚未好全的伤口,似乎因她此番从高处坠落而再度开裂,半边身体几乎都陷入麻痹,丝毫动弹不得。

  “殿下?”

  折腾了半天,实在无法起身。沉沉只能勉强扬高嗓门、大声地唤。

  侧耳听了半天,却始终无人应声。

  她只好又从身下抽出唯一还能活动的左臂,抻直了手、四下摸索。

  “殿下、你在……”

  话音未落。

  她竟真从侧前方不远处,摸到一截抖簌的小短腿,面上不由一喜。

  五指当即收紧、轻轻拽动,沉沉急声道:“殿下——”

  “啊!!!”

  谁料那短腿的主人却丝毫不给面子,猛地一声高叫,原地跃起。挣扎间,险些没一脚踹在她脸上。

  “鬼啊!!你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魏璟手脚乱挥,嚎啕大哭。

  “我没有杀过人……你们不要抓我下油锅!救命、呜呜!!姑姑,兰若,你们快来救我!!救命呀!!”

  无头苍蝇似的,叫唤了不知几久。

  直叫得嗓子嘶哑,似才发现自己只是在唱独角戏——环顾四周,反应过来眼下处境。魏璟迟疑着停住哀嚎。

  半晌,反倒顶着两只泪泡眼,可怜巴巴地顺着她声音方向摸过来。

  先摸到她破皮的手,又摸到她脏兮兮的脸。

  “十六娘,”他摸了半天,也确认了老半天,最后,方才呜呜咽咽地问,“是你、是你吧?你还活着吗?”

  “……”

  沉沉一时间哭笑不得。

  想了想,却还是回握住他颤抖的手,她苦笑着问:“不然,殿下难道以为我是鬼?”

  在生死面前,再娇纵任性的孩子,似也一瞬被迫长大。

  魏璟听罢,扑到她身上,痛哭失声。

  沉沉知道他是吓得狠了,却实在没有力气安慰——当然,更没有斥责。只安抚似的伸出手,轻拍了拍他颤抖的后背。

  直等他哭够了,方才轻轻捧起他不住抽噎的小脸。

  她低声道:“我肩上有伤,一时半会儿,恐怕动不了……得有的折腾。”

  “您若是还能动,殿下,不妨四处看看,”她叹了口气,“……我们究竟,是掉到个什么地方来了?”

  息凤宫大火当夜,前后无路。他们本已逃无可逃。

  慌不择路下,沉沉唯有选择相信江氏,带上魏璟,跟着扭头就跑的疯妇人一路狂奔。

  谁料,江氏将他们带回主殿,魏璟却还想救他那位咽气多时的“姑姑”,抱着人死活不愿意走,沉沉同他说不通,等回过神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江氏不知按动殿中何处机关,她二人脚下地面竟瞬间下陷。

  沉沉压根来不及反应,便如下饺子般,抱着好不容易从尸体旁拖开的魏璟从高处坠落。这一摔,不知昏迷了多久。

  直到此刻再醒来时,已不知今夕何夕。

  “如今外间……也不知情况如何,”她无奈道,“但宫中行事,过程一向繁琐,若要等到他们察觉不对、前来相救,恐怕,我们撑不到那时候。”

  更何况,你才刚办了坏事惹怒这宫里的“第一人”,而我……也不是什么金贵到值得人费心去救的“大人物”。

  这句话,沉沉咽回腹中没说。

  但很显然,魏璟也意识到了什么。

  “我、那我,我这就去。”

  抬手擦了擦眼泪,同样灰头土脸的小少年,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

  “等等。”

  可还没等迈开步子,沉沉却又突然出声叫住他。

  左手费力地解开腰带,将一头塞进他手中,另一头则自己紧紧握住。

  确认两人各执一头,她这才重新冲他摆摆手——也不管黑暗之中,魏璟究竟看没看见,她只低声道:“去吧……小心些。”

  魏璟闻言,却微微一怔。

  若有所思地低头,看向自己手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哦。”

  许久,方才扭过头去,他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

  说完,便逃也似的摸索着四周石壁,很快走远了。

  沉沉的脸颊贴在地面,能清楚地感受到因他脚步而起的颤动,听见魏璟紧张得乱了节奏的呼吸声,心口同样怦怦直跳着。

  咬牙忍住肩膀伤口传来、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疼痛——她却也没闲着,反而不断尝试挪动错位的右臂:单凭魏璟一个孩子,哪怕找到出口,也绝无可能拖动她这么一个“半废人”离开地宫。

  她既要带他活下去,就绝不能只是个瘫软在地动弹不得的累赘。

  “呼……呃……”

  手指慢慢能动,颤抖着抬起。

  她试图以手肘支撑身体,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动作,汗水却早已浸透衣裳。她几度怀疑自己要痛昏过去——

  “十六娘!”

  半昏半醒间。

  却仿佛老天垂怜,黑暗中,忽然传来魏璟激动不已的声音。

  “这里、这里有个东西!好像是能掰动的……可是……我打不开……”

  仿佛手里当真卡住了什么重物,魏璟声音憋闷,边说着话,竟还不住倒抽冷气。

  机关?

  沉沉心中一紧,当即一手拽住腰带,咬紧牙关,另一只手手肘撑地。

  眼角痛出点点泪花,却仍是咬牙半直起身,向着腰带牵引的方向、尝试挪动身体。

  “你撑住,”她说,“我来看看……我来。”

  几乎是跪爬着,她向着魏璟所在处靠近。

  好不容易抓住魏璟伸来搀扶的手掌,那头却反而先被她一手的濡湿吓了一跳。

  “你的手……!”魏璟惊得声调破音,慌忙丢下手中腰带,捂住她血流不止的手掌。

  “没事。”

  沉沉却早分不清那究竟是汗抑或血,只借着魏璟的搀扶趔趄站稳,伸出手去,在石壁上四处摸索。

  本是试图触摸他方才所说、“能掰动”的机关,却不知摸到哪里,忽觉一阵寒气扑面而来。

  “走远些!别过来!”

  心道恐怕坏事,她想也不想地将魏璟推到身后,右手举起、挡在身前。

  然而,预想中的机关暗器却并未出现。反倒是“咯拉”一声、似齿轮重启——那动静格外清晰地响在耳边。

  方才还在魏璟手中纹丝不动的齿轮,此时却忽的旋开、左右分离,在两人眼前豁出一道大门。

  生路似乎就在眼前。

  沉沉却实在无暇“惊喜”,反倒是一口气松到底,整个人失力般跌坐在地。

  眼角余光扫过,只觉内间幽蓝昏暗,气氛莫名阴恻——心中惴惴难安,竟半天没敢抬起头来。

  “天……”

  直到被魏璟的抽气声“惊醒”,她这才下意识循声望去。

  这一刻。

  却终是被眼前所见,惊得呆在原地。

  一望无际的书架,层叠交错,摆得满满当当,为腾出空间,设计者甚至将左右石壁打通,内里则无一例外,同样堆满书册。

  从竹简书卷到纸本,应有尽有;

  士、农、工、商,先人所载,诗书字画,皆一一标注,分门别类。

  打眼望去,真犹如在这不知名的地宫中,又再造出一座堪与宫中藏书楼媲美、甚至连格局亦尤其相似的书库来。

  但……若是只有一堆看不完的书,其实亦不会叫她这般惊讶。

  沉沉抬起头,看向四下悬挂——似乎是用以照明的“冰晶”。

  这些晶石形状不一,有长有短,却都与她从前见过的迥然不同,散发着极其诡异的幽蓝荧光。

  触之冰凉,却不冻手。

  仿佛……是人为造出的一片星空穹顶般。

  沉沉盯着头顶那星罗密布的冰晶悬阵,忽然忍不住想。

  后脚跟进门来的魏璟却毕竟年幼,一派孩子心性,扑腾着去够离他最近的那块“冰晶”。

  沉沉靠在书架上翻书,没有拦他。

  谁料,就在他把那“冰晶”拽到手中的瞬间——

  “啊!!”

  魏璟忽的脸色大变,哀嚎出声:“好烫!好烫好烫!!”

  烫?

  沉沉蓦地回头。

  魏璟早把那“冰晶”扔在地上,任其骨碌碌滚了老远,却仍不停跺脚甩手,试图以此驱散掌心传来的灼热感。

  那样子看着,着实不像作假——他满脸通红,不时将手掌凑近嘴边呵气,可饶是如此,似乎也毫无作用。

  沉沉见状,抬头看向自己方才摸过的那块冰晶,又低头看自己的手。

  烫?

  她想也不想地再次伸手,握住了头顶那块幽蓝色的晶石,确认再三,依旧只觉掌心一片冰凉,并无任何痛感。当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拉过魏璟的手。

  原本还痛叫不止的小少年,被她拽过的一瞬间,却似被人点了哑穴,怔怔收声。

  仰头看向眼前一脸认真的少女,他嘴唇翕动了小一阵——到底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唯独耳根隐隐泛红,眼神飘忽。

  “十、十六娘……”

  “还痛么?”沉沉问。

  边说着,她不忘将他手心翻开,仔细检查。发觉上头既没有烫红痕迹,也无伤痕,又不觉疑惑地微蹙了眉。

  魏璟任她动作,末了,方才小心翼翼窥探着她的脸色,偷偷将她的手回握。

  “好像,好像不疼了。”他说。

  沉沉没有挣开拆穿他的小心思,只不放心地将他手指握紧。

  无奈,看来看去,一时也研究不出那晶石究竟是怎么个玄妙玩意儿,她只能将魏璟丢下那块晶石捡起,用以照明,又带着魏璟、一路向书架尽头摸去。

  走到最深处,却再度被一道暗门拦住。

  这一回,他们再不像之前那般幸运:沉沉又推又摸,也没找到开门的关窍。

  折腾了大半天,最后,还是魏璟眼尖,在那青铜门前发现一处圆环状的凹槽。

  “大概,是机关吧?”见多识广的小世子小声道,“我、我猜是……”

  沉沉点了点头,弯下腰去,伸手比划那圈的大小,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形状有些眼熟。可惜一时半会儿,她也想不起来具体头绪,只觉一阵头痛:

  前路不通,难道,还是只能等上头的人发现他们被关在这里?

  可再这么耗下去,这里既没有果腹的食物,自己的伤再拖、更恐怕连手都保不住。又还能再等多久?

  她为难地蹙眉,有些不甘心地摸进那凹槽中,仔细回忆脑海中隐约冒头的蛛丝马迹。

  却,就在她沉思的片刻,头顶忽的传来窸窸窣窣、一阵不小的动静——

  魏璟猛地抬头,恰好看见那不知何时藏身两人斜侧方书架顶端,满脸黑毛、衣不蔽体的怪物探出头来,一双黑幽幽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望向他……

  呃,他身旁的解十六娘。

  他却仍是吓得尖叫一声,将沉沉拖得一个趔趄,掉头就跑。

  “怎、怎么了?!”

  “怪物、有怪物啊!!!!”

  一大一小,跌跌撞撞地穿行于书架间,那怪物四肢与常人无异,却以手替足、手脚交替奔跑,动作之迅捷,犹胜虎豹,沉沉被魏璟拽得几次险些跌倒,不经意一回头,几乎与它来了个“脸贴脸”。

  两眼发直一瞬,顿时也跟着尖叫起来。

  沉沉:“啊啊啊啊啊!!!”

  谁来告诉她,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魏璟边跑边打哆嗦,两脚却忽然悬空。

  瞪大双眼,回头一看,才发觉是解十六娘——两眼泪水狂飙,嘴里呜啊乱叫,吓得六神无主的姑娘。

  此时此刻,生死关头,她竟不知从哪生出一股怪力,将他拦腰抱起、夹在臂下,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硬生生靠两条腿,跑过了“四条腿”。

  好不容易,眼见得就要夺门而出。

  却在回手想触动机关、将门关上的瞬间,被那抓住机会的黑毛怪物盯上,毫不留情地扑倒在地。

  魏璟被撞得滚出老远,沉沉更是后脑着地,一声巨响。

  袖中揣着的晶石滚出,幽蓝荧光,破开外间满目暗色。角落里,似传出几声痛苦的呻/吟——然而,早被吓得魂飞魄散的两人,又哪还有心思注意这些细枝末节。

  “殿下,别……别过来!”沉沉只低声斥道。

  那怪物骑在她身上,两手——如果,那蜷曲变形的“爪”还能称为手的话,有些笨拙地捧住她的脸。

  她吓得大气不敢喘,双拳紧攥,正犹豫着挣扎是否会激怒对方。

  这不走寻常路的怪物却抢先一步、猛地低下头来,与她脸贴脸,四目对望。

  “朱……任?”

  什么东西?

  若非肩上伤口一阵一阵、疼得厉害,沉沉险些当场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他们靠得这样近,她鼻尖却并没有嗅到预想中腐烂陈旧的臭气。

  那怪物一声不吭,只直愣愣地盯着她,脑袋疑惑地乱转,这里看看,那里嗅嗅,尖锐的指甲始终停在她颈侧、不曾落下。

  看起来……似乎不像要杀她。

  沉沉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见它迟迟没有动作,索性试探性地挣动手脚,动作已是极轻——它却仍似忽的受惊,藏在满脸黑毛下的双目圆瞪,仰天怪叫一声,随即毫不留情地摁住她肩膀。

  “呃……!!!”

  沉沉肩膀本就有伤,被它如此没轻重地一按,痛得闷哼出声,脖颈青筋毕露、满头大汗。

  当是时,却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

  伴着声尖锐无比的怒吼,方才还骑在她身上的怪物,竟转眼被人扑倒在地。

  沉沉当即就地一滚,勉强逃出那怪物的“视线范围”,在魏璟的搀扶下,喘着粗气半撑起身来。

  却才发现,与那怪物抵死搏斗的不是别人,正是将他们带进这座地宫的疯妇——方才外间昏暗,沉沉并没注意到她也昏倒在不远处。直到如今,暗门打开,连带着此地亦被“映亮”,内里景状,一览无遗。

  “不许碰她!!”

  江氏蓬头垢面,双手死死掐住那怪物的喉咙。

  怪物亦不甘示弱,鬼吼鬼叫着侧过头去、一口咬在她手上。

  那牙齿犹如利刃,竟生生从她虎口撕下一块皮肉。两人连拖带拽,连打带咬,打得有来有回。但很显然,最终还是一身怪力的“怪物”占了上风。沉沉下意识想去帮手,却被反应过来的魏璟搂腰拖住。

  “我们进去!别管她!”

  魏璟满眼赤红,冷声道:“她该死!她杀了姑姑,她本就该死!”

  沉沉听出他话中毫不掩饰的恨意,一瞬默然。

  江氏自然不是什么好人……沦落如今,更是一介疯妇。抛下此人,理所当然。

  她没法用自己的命、或魏璟的命,来换江氏性命无虞,可待她真回转过身,带着魏璟抢入暗门中,摸索着试图关门时,忽听得身后一声惨烈非常的“娘娘!!”,心口却仍是不由一颤。

  她原以为,江氏是求自己救她。

  “娘娘!……”

  可,待听清楚江氏喊的是什么,却连魏璟亦不由一愣,怔怔抬头看她——

  沉沉脑海中一瞬空白。

  头顶,轰然一声巨响。

  整座地宫顷刻间摇晃不已,沉沉下意识矮身搂住魏璟,两人却仍是都没能站稳、东倒西歪地摔跌在地。

  眼见得一块巨石当头落下——不偏不倚,却正好压在那黑毛怪物与江氏身上。原本还厮打在一处、仿佛不死不休的两人,在发出几声撕心裂肺的痛呼过后,概都渐渐没了声息。

  目光所及处,唯有一线天光乍泄。

  坍塌的洞口涌入瓢泼雨水,残光晦暗,沉沉一抹脸上水渍,抬头望去,只见一道身影从洞口毫无犹豫地跃下。

  她还来不及辨别来人是谁——甚至来不及站起身,那人已跑到她的跟前,闷声不吭地张开手。

  “呃……?”

  沉沉不解其意,傻傻歪了歪头。

  他却不等她回应,兀自蹲下身来……将她抱得那样紧。

  不断不断地收紧双臂,几乎箍得她要喘不过气。

  她眉头紧蹙,挣扎着低下头去,却在看清环抱自己的人是谁那一刻,下意识伸手要推的动作,又硬生生止在半路。

  “殿……”

  殿下。

  早已在心中滚瓜烂熟的两个字,说不出口,反倒没来由地梗塞在喉间。

  她甚至有一瞬茫然:魏咎为什么会来?

  为了还金家的人情么?还是,为了救魏璟?

  可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什么像现在这样……抱着自己?

  她心口跳得极快,一个不愿相信又不得不怀疑的念头闪过。伸出去、安抚般轻拍他后背的手亦倏然顿住。

  可,亦在她选择停下手中动作的瞬间。

  魏咎冷不丁抬起头来。

  那双黑葡萄似的、明亮剔透的眼睛,固执地盯着她。

  哪怕头顶雨水倾盆,他狼狈地不住眨眼,湿透的发丝贴在颊边、凌乱不堪。可越是这样,她反倒更分不清楚,此刻从他眼下淌出来的,究竟是雨水,抑或孩子气的眼泪。

  “殿下。”她轻声说。

  伸手去擦他脸上的湿渍,却被他用力偏头避开——

  那个眼神。

  沉沉望着他噙泪的眼,仿佛被人当头一记闷棍。攒了无数的借口在嘴边,忽然,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

  她只能沉默着,久久攥住他揽在自己颈边的双手。久到她的体温足够把他冰冷的手臂捂热。

  终于,却还是叹息一声,轻轻将这双手格开。

  花了好半会儿,她终于吃力地站起身来。

  想了想——却又再度蹲下身去、与他平视,两手搭在他的肩上。

  分明想说很多,四目相对间,又什么都没说。

  她还能说什么呢?

  问他什么时候发现不对的么?

  又或者,继续在他的默认中强词狡辩,告诉他,他的母亲早就死了,现在站在他眼前的只有解十六娘?

  她可以对陆德生义正辞严,说出一箩筐的理由和道理,却怎么都做不到对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与自己母子连心的孩子,说出那句,“你认错了”。

  她只能伸手抱住他。

  几次张开嘴,又几次无话。

  “兰若?”

  一旁好不容易爬起身的魏璟。却显然还没搞清楚眼前状况。眼神犹疑间,一时看她,一时又看向早就默默红了眼圈的魏咎。

  “你、你们……”

  魏璟愣愣道:“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我向你要人的时候,你不是都答应把她给我了么?

  他看着“解十六娘”主动抱着魏咎不撒手,不知怎的,心里竟莫名有些吃味,忍不住坏心眼地凑上前去,也想伸手讨个拥抱——最好能把不识趣的兰若挤开才好。他暗戳戳地想。

  然而。

  正要抬步挤到两人中间,魏璟却又冷不丁一个寒噤,条件反射般抬头。

  目光颤颤,看向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一身黑色劲装的高瘦身影。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姨……姨父……”

  魏弃?

  沉沉与魏璟不过半步距离,自然听清了这声不可置信的呢喃。

  在魏璟老鼠见了猫般躲到她身后的瞬间,亦终于避无可避——她僵直地仰起头。

  写满慌乱与茫然的视线,却并没有与魏弃对上。

  他低着头,蒙着白翳的一双眼,分明像是看着她,又像目光从不曾聚焦在她脸上。

  许久,方才对着不知何处,轻声唤了一句:“芳娘。”

  芳娘。

  满是鲜血的双手垂落身侧,如两截随风摇晃的竹枝。风吹雨打下,早已不堪重负。

  “他,”埋在沉沉怀里许久不曾出声的魏咎忽然低声道,“为了开这道石门。”

  为了开……这道石门?

  “我打不开,”魏咎揪住她的前襟,说话时,有啜泣的鼻音,“只能求他。”

  沉沉仰头看向头顶那块缺口。

  沉默半晌,终是轻轻推开怀中少年,她站起身来,走到魏弃跟前。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两道无法交汇的视线,却一如早已错位的陌路。沉沉抿了抿嘴唇,无数想法在心间闪过。

  即将开口的瞬间。

  魏弃却倏然两腿一软、在她面前跪倒在地——

  满地雨水飞溅。

  她几乎下意识地跟着一跪,用肩膀接住他颓倒的身体。

  一如八年前的定风城外。

  银盔加身的少年将军,于万军阵前,亦是这般……于尘埃落定时、抛诸一切纷乱荣辱,倒在她的怀中。

  【殿下……我没能,给你写信。可是……每天,都记挂你。】

  【菩萨有没有,替我托梦给你?】

  “芳娘。”她听见他说。

  近在耳边,又似远在千里之外。

  被雨声打得零落,又被鼓噪的心跳声盖过。

  可她仍是听清了这轻不可闻的喃喃。

  “芳娘,”他说,“原是我想不通,我不明白。”

  “……”

  “究竟,何以忍得?”

  是啊。

  何以忍得,近在眼前,却视若不见。

  何以忍得,这两千五百多个日夜。

  何以忍得,抛我于宫墙内。

  何以忍得?

  终究,忍得。

  他跪在她跟前,双手垂落身侧。

  那并非拥抱的姿态,却是将一身的重量,都生生压在了她身上。

  仿佛除此之外,于他而言。

  这世间,早已再无可依、可信的归处。

  他痛。

  她又何尝不痛——

  “……陛下啊。”

  沉沉叹息一声,无力地闭上双眼。

  在他昏倒于怀中的瞬间,颤抖不已的双手,却终是迟疑着,落在他肩背。

  只可惜。

  这相拥甚至短暂得不及停留,便在她肩膀几乎断隔手臂的剧痛中、被迫“偃旗息鼓”。

  “十六娘!”

  “阿娘!!”

  耳边嘈杂声不休。

  沉沉歪倒在一地雨水中,任魏弃枕住自己的手臂。

  以天光为被,以雨露为床,一梦不醒,大梦黄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