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毒发 一股锥心的绞痛渐渐攥住了她的身……
作者:林格啾      更新:2023-08-21 16:42      字数:5747
  沉沉从鬼门关走过一回,虽说不幸中的万幸、勉强捡回了一条命。此后一连数日,却都昏迷不醒,水米难进。

  本就瘦弱的身子,如今眼见着更只剩个骨头架子。梨云回回来给她喂汤喂药,临走时,都忍不住趁四下无人,小心翼翼地摸下她颈边脉搏。

  确认那脉还一鼓一鼓跳动着,才稍松口气,擦干眼泪,扭头去找伺候小皇孙的乳母:

  朝华宫里,从前只有她和梨云两个女婢,兼以外头负责洒扫的两个小太监,冷清得很。

  眼下小皇孙一出生,陛下却是万分的看重,一回接一回地送了好几拨人来,光是乳母,便一口气来了三个。

  今日轮值的,正是位姓孙的胖妇人,年纪不大,却颇会哄孩子。

  梨云甫一走进偏殿,便听到里头传来小皇孙乐呵呵的笑声,原本紧蹙的眉头,亦不由地舒展开。

  她不晓得别人家的孩子什么样。

  只知道宫里人人都说,小皇孙和……那位九殿下,小时候一模一样,聪明得紧。

  虽还不会说话,可他才出生几天,脸便仿佛长开了般,半点没有刚出生时皱巴巴、血糊糊的影子。

  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更仿佛真能听得懂大人们在说些什么,时不时地眨眼或乱转,甚至于,但凡饿了渴了或要睡了,都能“啊呜啊呜”地乱叫着表达出来。

  她曾以为带孩子是个苦差事,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毕竟,大皇子家的那位皇长孙,便是个闹腾得令人心惊的孩子。

  然而这些天,她却从没见过自家这位小皇孙弄脏裤子,耍过脾气,连喝奶都是斯斯文文。脸脏了,便“啊呜啊呜”地要布巾来擦。

  梨云有时想,换了别人生出这种孩子,或许早吓得大拜神佛,恐事出反常必有妖。

  可她们这些宫人,早都多多少少听说过昔日九皇子“天降神子”的事迹,便全然不觉有异,反倒觉得顺理成章了——

  总而言之。

  自家这位小皇孙,襁褓永远是香的,脸上永远是笑的。

  大抵是因太讨喜的缘故,但凡抱过他的人,竟没人舍得轻易松开手。

  以至于,原来那些不情不愿的乳母们,到后来,也非但不嫌辛苦,不嫌他们朝华宫“穷”得没银子打点,还争着抢着要带他。

  是以,若硬要说这位小皇孙和自己的生父有什么不同,数来数去,八成也只剩下这南辕北辙、差了十万八千里的性子了。

  只是……

  梨云脚步微顿。

  一想到那位犹如杀神般可怖的殿下是小皇孙的父亲,她便又忍不住心惊胆战,吓得面无人色。

  那乳母眼见得她方才进殿时还笑容满面,忽然又惨白着一张小脸瑟瑟发抖。

  还以为是主殿里躺着的那位“姑娘”出了什么事,当即一脸好奇地抱着孩子走近,压低声音问:“怎么了,可是那谢姑娘醒了?”

  醒了,还是死了?

  “……没。”

  一提到谢沉沉,梨云原本恍惚的神情亦终于有几分回神。

  “没有,”她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姑娘……还睡着。”

  她坚信姑娘只是睡着了,总有醒来的时候。

  孙乳母闻言,却不着痕迹地轻笑了一声。

  语气听着像是在可怜人,可脸上的神情,半点也没有可怜可惜的意思:“这女人哪,生孩子也要讲究点命数,”她说,“小皇孙生来非凡,不比寻常,她这个做娘的,出身平平,却怕是承受不起这贵气……命啊,都是命。”

  边说着,她粗胖的手指,又爱怜地拂过襁褓中的小婴儿。

  仿佛她才是这孩子的亲娘似的。

  梨云脑子有些迟钝,听了她一番长篇大论,起初,半天没转过弯来。

  反应过来这厮是在“咒”人,却登时满脸涨红,目呲欲裂:“你、你……懂个……屁!”

  她家中世代从军,出身不算差,放从前,也算半个大家闺秀,几时和人红过脸。

  这会儿,却像是搏命般不管不顾,又一把将孩子从乳母怀中抢了过来。

  “不许你个脏心眼的人抱他!”

  梨云紧紧抱着怀里的小皇孙,气得直流眼泪,话都说不利索:“我们姑娘、拼了一条命把他生下来,不是、不是叫你来咒她的!”

  四目相对。

  一大一小,气氛剑拔弩张,谁也不让谁。

  “哟,一个小丫头,倒也学起主子的架势来了!”

  岂料,这孙乳母本也不是个吃素的。

  见梨云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宫女,竟也敢踩到自己头上来。

  当即把腰一叉,劈头盖脸地骂道:“怎么了?你以为你主子是个什么金贵人了!没名没分地跟了人殿下,放在咱宫外头,顶多不过是个通房丫头!九殿下如今是挨了陛下的罚,可若非如此,似他这般身份尊贵,要娶的,本该也是个世家贵女,什么赵家曹家的——那是你家主子能比的门第么?!”

  “真要说起来,这宫中嘛,论资历,你和她,还都得叫我一声姑姑!若非陛下看重小皇孙,总管岂会把我几个派到这冷宫里头来?但,你可听好了,我们是来伺候小皇孙、可不是伺候你家这位主子的!”

  “你、你你……!”梨云气得结巴,半天说不出话。

  这下却又被那孙乳母钻了空子,冷笑着接茬:“我,我我,我怎么了?”

  孙乳母阴阳怪气道:“你且看看,外头来了这么些人,可有一个是为你家那主子鞍前马后的么?!说到底,咱都是奴才,叫她一声‘姑娘’,是抬举她了!”

  “退一万步讲,九皇子这回若是熬得过去,日后还是主子,若是熬不过去,咱丑话说在前头,他从前关在朝华宫里、和废人无异,你真当陛下关得了他一回,关不了他第一回么!”

  话虽难听,却句句都戳在痛处上。

  梨云被她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正想着怎么回嘴,手上却忽的一轻,回过神来,襁褓中的小婴儿已被对面轻而易举地“夺”了回去。

  “咱可没那么多功夫跟你斗嘴,多得是正事要干!”孙乳母说着,把眼一横,当着她的面解开上衣。

  这个点,正是平日里小皇孙要喝奶的时候。

  饶是梨云心中再多不满,也不敢耽误喂奶、怕饿着了孩子,只好用力瞪了一眼洋洋得意的孙乳母,随即攥紧拳头,憋着一肚子的闷气往屋外走去。

  没走几步。

  却听身后忽传来孙乳母吃痛的惨叫声。

  “哎哟我的小祖宗,今个儿是怎么了,别、别!”

  惨叫一阵,又变成惊叫:“啊!!你、你这……什么时候尿的?怎的不出声?”

  梨云蓦地一怔,回过头去。

  只见孙乳母一脸局促不解之色,抱着孩子站在原地,脸上、身上都是湿迹——还未完,从来乖巧可人的小皇孙,这会儿竟又忽的大声哭闹起来。

  将方才喝进嘴里的母乳一股脑吐个干净不说,哭声动静太大,把陛下派到朝华宫中日夜巡逻的几名亲卫也惊动,沉着脸走向这头。

  梨云见状,不着痕迹地避开半步。

  目送那些亲卫走入殿中,里间门很快传来孙乳母慌张告饶的声音。她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大抵小皇孙——那性格,也不是完全不像他父亲……吧?

  她边想着,边往主殿走去。

  却正撞见一颇面生的小太监从主殿出来,一个满腹心事,一个低头直走,两人走路都没看路,在莲花池旁碰了个满怀。

  小太监手中端着的木托盘当即掀翻在地。

  托盘上的白瓷酒壶与酒杯碎成片,一阵稀里哗啦脆响。

  “你……”

  梨云的手心险些摁在那碎瓷片上,吓得手脚并用站起。

  看清地上摔碎的是酒壶而非药碗,更不由地眉头紧蹙,连声质问道:“你是什么人?”她眼神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小太监,“怎的……像从没见过你?这酒——姑娘如今睡着,饮什么酒?”

  见那小太监只低头默默收拾着地上狼藉,始终闭口不答。

  她心头越发不安,猛地攥住小太监衣袖、不让人走,随即便高声叫嚷起来:“来人!来人!!”

  平日里伺候姑娘的只她一人,陛下派来的那些宫人、压根不往主殿去——

  这人有鬼!

  “来人哪!”

  她急得满头是汗,向偏殿方向高喊道:“来人!抓住他、这人不是咱们宫中的!!他……”

  话音未落。

  她甚至还没等到亲卫们从偏殿出来,忽的,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

  “喵呜——!”

  “喵呜!!!!”

  是那只一直窝在姑娘榻边的狸奴。

  梨云傻傻盯着那箭一般窜出主殿、一团白云似的毛茸茸影子:

  姑娘生产过后,昏迷不醒,这只狸奴便一直陪伴在床边,每日吃得很少,也不动弹。

  有好几次她去送药,都没觉察地踩到它尾巴,可它既不咬人,也不怪叫,就睁着一双金蓝异瞳的眸子盯着她。

  她总觉得,这只狸奴不仅仅是只养来逗趣的畜生。

  或许,它也是……懂些什么的。

  可如今,它却凄厉地惨叫着,忽然拔腿跑出殿外,爪子挠在那紧闭的宫门上,留下几道狭长的抓痕。

  发觉挠不开,它转而跑向一旁的高墙。

  梨云眼见得那狸奴几下起跳,终于翻过墙去,影子消失在视线当中。

  心口忽的狂跳不已——一时间门,再顾不得手里紧抓着的陌生太监,她跌跌撞撞地扭头跑向主殿。

  “姑娘!姑娘!”嘴里一迭声地喊着。

  而她的姑娘不知何时醒来,此时此刻,就静静地斜倚在榻边,望着窗外出神。

  听见她仓皇的喊声,沉沉抬起头来。

  见到是她,微怔过后,脸上扬起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灿烂笑容。

  “梨云。”她说。

  如此简单的两个字。

  梨云的眼泪却忽然涌了出来,跑到榻边,紧紧地攥住了自家姑娘冰凉的手,好似曾无数次这么做一般,紧紧、紧紧地抓着。

  好似……

  好似,抓住了她,便能守住了她似的。她不敢松开。

  而沉沉笑着,任由眼前的小姑娘握住自己的手不放,也轻轻地回握。

  “……辛苦你了。”许久,她说。

  分明“睡”着,人事不省,可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知道那些喂进嘴里的汤药,知道轻轻按在自己颈边那只不放心的手,知道耳边低声而压抑的啜泣,她知道,所有的真心与关心。

  所以她说:“辛苦……你了。梨云,我走以后……”

  腹中翻涌,一股锥心的绞痛渐渐攥住了她的身体。

  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脸上却还维持着微笑的神情:“请你帮我照顾,阿壮……帮我照顾他,我的嫁妆,你知道,钥匙放在……”

  血丝沿着她的嘴角滴落。

  素白中衣上,开出斑斑点点的血花。

  她想忍,却无法忍,终于“哇”的一声,在地上留下一滩醒目的暗红。

  “……”

  梨云怔怔低头,看着自己裙边溅到的血点。

  似乎不敢置信,又再难压抑,她抱住眼前人倾倒的身体。

  这一刻,终于哀哭着、她尖叫出声:“姑娘——姑娘啊!”

  “哪里来的畜生!滚开,滚开!”

  “等等,这……怕不是哪家宫里养的爱宠罢?莫打杀了!”

  “你瞧它这一身皮毛,半点光泽没有,看着像是贵人们养的?”

  “说得也是——”

  “这畜生……还敢冲爷爷我呲牙……”

  “滚开!不然一棍子打死你!”

  太极殿外。

  一只十字木架,高竖在殿庭中心。

  远远望去,只一身着血衣的人影,两手被高吊起、悬于那木架之上。

  四周重兵把守,每三个时辰一换班,皆佩刀甲。

  半月来皆如是。

  直至今日,终于有新来的侍卫嫌弃这站桩的活计无聊,索性不管不顾、同身旁人乱扯一通:“你说咱们这几十上百的人守在这是为什么,难道,还怕这吊着的人飞了么?”

  旁边人原不想搭话,无奈这嘴碎的侍卫一直拿手肘撞人,直撞得他鬼火冒,终于忍不住横了人一眼,凉飕飕道:“你以为吊着的这人是谁?”

  “还不就是那个‘疯子’……”

  侍卫闻言,一脸不情愿地小声咕哝:“要我说,陛下就不该把人放出来。关在宫里好好的,放出来,不就是纵着他砍瓜切菜似的杀人呢么?”

  虽说在北疆战事上,这位殿下的确屡立奇功,可上京城中,世家贵族被他杀得一片风声鹤唳也是事实。

  如今,这人又公然做了“逃兵”,身为主将,胆敢不召而回,陛下竟还不杀他——

  那侍卫撇了撇嘴:“若不是因为他是陛下亲子,这会儿早已身首异处了。就因为他大小是个皇子,还累得我们在这守着。”

  是放是杀,好歹给个准话啊?

  这天家的心意,到底不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猜得透的。可,每日在这陪着暴晒,陪着淋雨,陪着受风吹雨打的却都是他们。

  身旁年长些的侍卫闻言,轻嗤一声。

  顿了顿。

  似感慨,似叹息,却又低声道:“要我说,殿下这是在逼他回去领兵才对……可这九殿下不知着了什么魔,宁可被吊在这,也死都不肯松口。说是,甘心一生老死深宫,不愿再离上京一步。”

  可如今朝中无人,若是连他也撂了挑子不干,还有谁能替陛下收拾得了北疆乱局?

  听说这位殿下不远千里赶回,只为了见朝华宫中的妻儿一面,本是一路隐藏踪迹、做的滴水不漏。北疆那边似乎也没察觉。

  如此这般,若看过后便回去,陛下说不定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谁能料到,这九殿下却公然负荆上朝——自贬为罪人不说,甚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恳请一生囚于朝华宫,永世不出。

  荒唐如斯,简直闻所未闻。

  陛下若不惩治,焉能服众?

  但,饶是如此,陛下却仍不舍得杀他……说到底,或许,还是想逼得他松口……

  “唉。”几名年岁稍长的侍卫皆叹息不止。

  “什么?临阵脱逃,还自请不出,这——岂是我大魏男儿作为!”

  那原先主动开启话头的侍卫闻言,却愈发愤愤不平,抬头瞪视着头顶那血肉模糊的身影。

  说来,这厮受了五百鞭刑,又被挂在殿庭中整整半月,到现在竟还剩□□气——这,不是怪物是什么?

  若心甘情愿为国捐躯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窝囊的,累得这么多人一起陪他受苦。

  越想越气,那侍卫咕咕哝哝骂了一阵,发觉没人接茬,只好愤愤借着巡视的名头走到一旁。

  忽的,却见不远处、一道雪白身影直奔此处而来,凑近了看,才知竟是只四条腿、浑身长毛的畜牲。

  “喵呜……!喵……!”

  也不知发的什么疯,叫得格外凄厉吵人。

  他被吵得额角青筋直跳,想也不想,一脚将那碍事的雪团子踢开。

  旁边有人劝阻,他只一声反问:这瘦的皮包骨头的畜牲能是宫里贵人养的?

  众人便都懒得管,不说话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谁知这狸奴着实是个“野”的,被他一脚踹得吐血,不逃不说,竟还冲他呲牙,扑上来咬人。

  男人右手手掌被咬中,登时哀嚎不已,抽出腰间门佩刀欲砍——

  “喵呜……!”

  狸奴抬起脑袋,金蓝的异瞳中,映出一道凛冽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