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生辰 绯色的花,浅白色的鱼,金色的花……
作者:林格啾      更新:2023-08-21 16:42      字数:7639
  魏璟嘴里嘬着手指,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一会儿望向面带愁容的母亲,一会儿望向低头默不作声的姨母。

  他年纪小,自听不懂她们方才说了些什么。

  只是大抵天性使然,觉察出气氛奇怪:谁都不笑、也没人陪他玩。这打出生起就备受宠爱的小皇孙,一时间,不由地倍感冷落。

  “呜呜啊啊”嚷了半天也没人理,索性扑腾着伸手蹬脚,在床上闹出好一番不容忽视的动静来。

  谢婉茹呆坐在原地,尚在想着自家妹子方才的“怪话”,没理睬。

  反倒是沉沉先一步回神,笑着去抱他。

  “阿璟呀——”她伸出手去。

  怎料,人刚一凑近,却正迎上魏璟不管不顾的一记“窝心脚”。

  她身子笨重、躲避不及,被蹬了个正着,当下“啊”的一声,惨白着脸跌坐回去——

  这一脚着实用了些力气。

  魏璟贵为皇孙,打生下来,便锦衣玉食养着,如今六个月大,已有寻常人家一岁多孩子般大小,又是不知轻重的年纪,沉沉受了他这一记,只觉眼前一花,后背瞬间冷汗涔涔。

  “芳娘!”

  而谢婉茹亦被这动静惊得“腾”一下站起。

  顾不上魏璟还在一旁扁着嘴、满脸委屈,只忙扶起沉沉手臂问她怎样。

  许是事发突然,她也慌了神,开口时,竟惊得声音都变了调:“这、这……阿璟……芳娘!这可如何是好,你——我这就去叫太医——”

  太医?

  沉沉捂着胸口、试图平复呼吸。

  心说便是不喊,陆医士这会儿也该来给她送药了……不必这般惊惶。

  可心口经络此时一颤一颤、钝钝地发痛,饶是她想安慰人,竟也半天没能挤出一个字来。

  倒是支撑身体的手臂先一步发软,她只好用最后的力气、将魏璟往床内侧挪了挪——确定他不会栽下床。这才整个人向后仰倒下去。

  “呼……呼……”

  胸口起伏不定,如失水的鱼一般,急促地呼吸着。

  而魏璟伏在一旁,看着她汗湿鬓发、脖颈青筋暴起的“可怕”模样。

  到这时,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有些慌张地挥了挥手。

  发现没人理他,终于张开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谢氏!”

  “无知妇人,可知自己险些酿下大错!”

  深夜。

  大皇子府中,本该早已除灯的前厅,却仍旧灯火通明。

  魏晟面色沉凝,端坐上首。皇子妃方氏怀中抱着嚎哭不止的魏璟陪同在侧。府上众家丁皆被屏退,仅剩心腹数人。

  一时间,除去方氏头先那声言色皆厉的怒斥,四下竟再无人言语。

  独堂下的美妇人瑟瑟发抖,泣泪不止,背上满是鞭笞过后的血痕:她生产不久,本就体弱。此刻唇色青紫,浑身浴血,更眼见得便要厥过去。

  却,仍是暗自攥紧了双拳。

  任由指甲陷进肉里,只兀自睁大一双泪眼,定定望向自己的丈夫。

  “殿下……”谢婉茹声若蚊蝇,“妾知错了。”

  眼睫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不堪重负,和着泪一并落下。

  她不停地重复这句“知错”,却始终不说自己哪里做错。

  究竟是错在不该带着魏璟去探望自己的妹妹,还是不该去叫太医、把事情闹大,于她而言,她似乎只是在做着“认错”这件事,麻木地重复着低头的过程而已。

  魏晟不错眼地盯着她,面色紧绷、不发一语。

  而方氏怀中的魏璟这会儿早已哭得声嘶力竭,哭得直打嗝,仍伸手要娘亲抱。

  方氏原还有心逗弄他两下,见他着实是个带不亲的,脸色一时也有些难看。

  只不过,看在他皇长孙的名头上——

  “谢氏德行有亏,屡教不改,”她神情微敛,侧头望向身边人,“夫君,阿璟是我王府长子,又颇得陛下看重,岂能与他生母一般,同朝华宫中……那不三不四之人过从甚密,如今,平白搅出些祸事来,累得夫君忧心。不如今后,便容阿璟在妾膝下教养。”

  “殿下,妾知错……”

  堂下,谢婉茹原本木然的神情忽的一僵。

  似不敢置信,满目荒唐,她怔怔抬起头来。

  对上魏晟沉思间拧紧的眉头,却未语泪先流。

  “殿下,求您开恩……求您开恩。”

  后背疼得几乎要裂开,鲜血濡湿了她的衣裙。

  她浑身上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却仍咬紧牙关、膝行几步跪在魏晟跟前,不住地磕头。

  “殿下,”她嘶声说,“是我错了,妾错了……求您,您不要抢走阿璟,不要抢走他……他才六个月大,他还不会叫娘呢……”

  魏晟垂眸不语。

  她只好咬牙,又转而向一旁冷眼旁观的方氏磕头。

  直至额头磕出血来,仍不敢停下。

  只拼命地、几乎口不择言地说着:“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她双目失神,嘴里仍轻声喃喃,“我不该对殿下有爱慕觊觎之心,不该妄想攀附殿下出宫,不该处心积虑做了殿下的妾室,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的错。”

  “我本不过是罪臣之女,身无长物,我不过是做奴婢的命,却痴心妄想要做主子……”

  曾几何时,她也曾是名冠上京的谢家贵女。

  上门愿求娶她为妇的世家公子,几乎踏破家中门槛。

  世人皆以为她眼高于顶,连右丞家的三公子一心求娶、许以重聘,也不予半分颜色。

  可只她一人知道啊。

  她不愿嫁人,只因早有心仪之人。

  少时惊鸿一瞥,误了终身。彼时,她甚至不过垂髫小儿,隔着人群,远远望见那姿容如玉的少年,心跳如擂鼓间,方知世上——真有“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亦真有令人一见倾情的缘分。

  【你是谁家的小娘子,为何躲在这?】

  她年纪小,眉眼尚未长开,在一众少女中并不出挑;

  父亲官位亦不高不低,没人过来搭理她,她便怯生生地跟在众人身后,像一条多余的小尾巴。

  谁料御花园那样大,她不知不觉“跟丢”,天又下雨。

  怕淋湿了身上新衣,小姑娘只好委屈巴巴地躲在假山后头。

  她以为自己要呆到天黑,等父亲想起不对来找人,才能领她回家。

  可一只竹青色的伞却忽的撑开在她头顶。

  她仰头望去,对上一双噙笑的眼。

  【我……是我阿爹……阿爹叫我来……】

  【你阿爹又是谁?】

  【谢善!】终于问到她知道的,这回,她口齿总算伶俐起来,【我阿爹是大将军,会武功,很厉害!】

  【……原是谢将军的女儿。】

  少年摇头失笑,向蹲得腿麻、满脸涨红的她伸出手来。

  她看见他明晰的掌纹,那是一只纤长秀气、不染阳春水的手。她有些慌张地在背后擦了擦手,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搁在他的掌心。

  【好了,莫怕,】他说,【我这便领你去找你阿爹。】

  她钻出假山,与他同撑一伞。

  没走几步,却有一脸嗔怪的少女迎将上前,目光扫过她,又望向少年被泥水沾湿的衣角,眉头不着痕迹地轻皱。

  【我当你是去哪了呢。】

  少女低声道,【原是将我抛下,去做旁人的护花使者了。】

  【……阿宜。】她听见那少年开口。

  声音中,满是无奈,又带着无需费心便能发觉的自然亲昵。

  【哼,莫叫我,我可是早叫你抛下了……!】少女别过脸去。

  【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他见了,便松开牵着她的手,转而去捏了捏那少女的袖角,【傻姑娘,怎的,倒和孩子争风吃醋起来。】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谢婉茹痴坐在地。

  半生的回忆,半生的妄念,似都在这一刻,如云烟散去。

  她曾以为,自己能嫁给他,无论是何身份,无论因何契机,总有无尽的时光与岁月,容她将故事与前尘慢慢讲与他听。

  可原来,她终究不过是他人生中,不足一提的过客。

  只是个任人摆布、毫无尊严的……妾。

  “……婉茹。”

  而魏晟垂眸望她。

  看向她沾满鲜血的手指,身后一地蜿蜒的血痕。

  见她额头流血不止,他叹息一声,又伸手以衣袖为她轻拭。

  许久,却仍是轻声道:“你逾矩了。”

  逾矩。

  “那谢氏虽无大碍,今日之事,却已惊动了父皇。”

  他说:“若还有下次,想来,危及的便不止是你……亦不止璟儿。你入府年岁尚短,还有许多事,需向阿宜学。”

  “不、殿下。”她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脑中顿时轰然一声。

  手指几乎慌乱地攥紧他衣角,她低声道:“我,我明白,我不会再带他去朝华宫,我不再去了,我不会再踏足——”

  “便将璟儿留在阿宜身边罢。”

  魏晟道:“你若惦念他,随时去看便是。她本是嫡母,凡府上子嗣,皆应由她教养,合该如此。”

  “……”

  “亦不是叫你母子分离,何必这般,有失体统?”

  方氏紧紧抱着怀中不住挣扎的魏璟,闻言,终于稍松了口气。

  眼神掠过跪在跟前、不住流泪的妇人,她脸上又不觉扬起胜利者般得意的笑容。

  “夫君说的是,”方氏温声道,“妹妹这是第一胎,免不了有几分不舍,但,孩子在府上,总不会丢了失了去,若是思念得紧,来我房中探望便是。”

  有失体统?

  ……探望?

  谢婉茹耳边嗡嗡作响。

  只觉那声音恍若自天外飞来,叫她听不清切。

  她甚至动弹不得,周身热血仿佛在一瞬凉透。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找回一点知觉。

  她痴痴仰起头来,看着眼前,那令她爱甚深、恨甚深,到最后,只余无尽悔与恨的男人。

  而后——

  在一众惊呼声中,她忽的扑将上前。

  养得锋利而尖锐的指甲,毫不客气地对准了他的脸。

  这一刻,她不再是上京贵女,不再是大皇子府中如履薄冰的“美妾”,甚至,不再是谢沉沉所熟悉的那个,只会低头嘤嘤哭泣,永远美人垂泪、楚楚可怜的谢氏婉茹。

  众人拉不开她,扭不动她的手臂,她于是就那样拼命地抓着、挠着、厮打着。

  在那些或惊恐或嫌恶的目光中。

  她终于感受到,自己人生中头一回,做了一回“自己”。

  “什么规矩,什么体统!”

  谢婉茹笑得像哭,用力掐住了魏晟的脖颈,两眼红得几乎滴血,“我只知道,阿璟,他是我十月怀胎,忍了多少痛,吃了多少苦才生下来的——他不是个叫你们随意拿捏摆弄的东西……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你们这些视骨肉亲情为交易,视“尊贵”血脉为命根的贵人,又怎么会懂?

  “阿璟——!阿璟!”

  她被人押解拖走时,两眼仍紧盯着方氏怀中不住抽噎的孩子。

  “阿璟啊……!”直到声音渐弱下去,再听不到。

  她像一匹破布袋般,被人拖拽着,身上无一处不痛,却觉得从未有过的痛快。

  在这波云诡谲的权力漩涡中,谢婉茹想,自己终究是个不伦不类的异类。

  或许,从某一刻开始,从她意识到,自己是个“人”而非物品开始,从她明白了骨肉亲情是相依扶持而非攀附交易开始,她就注定不为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所容。

  可是……

  可是啊。

  她盯着魏璟脖子上那块巴掌大的金锁,忽在泪眼中笑起。

  这一生,到最后,终不是无依无靠,一叶孤舟。

  她不后悔,不后悔。

  “炼胎之法”的倒行逆施、逆天而行,掏空了沉沉身体本就薄弱的那点底子。

  她早吹不得风,受不得冻,是以,小小婴儿的一记“窝心脚”,竟也让她足有十余日卧床不起。

  呕血呕得多了,她后来甚至有心同陆德生打趣,说自己喝的补药到底有点作用,不然,光是呕血,也早都把这辈子的血都吐光了。

  只可惜,陆德生笑不出来、寒着脸不说话,她便有点犯怵,最后,索性也不说话了,抬着头,望着床帐直叹气。

  ——再这么下去,没病也得闷出病来。

  也因此,沉沉非但不记恨,反倒有些想念自家那活蹦乱跳的小侄儿。

  有几次,借着杏雨梨云布膳的工夫,都忍不住旁敲侧击问及她们皇孙可有入宫、有没有听得什么消息,为何连着这么多天都没见堂姐带着小侄儿来过云云。

  可惜,得到的回应,无外乎就是摇头再摇头。

  沉沉心知问不出结果,神情一日赛一日地憔悴下去,整天唉声叹气个不停。

  最后,还是陆德生看出来不对劲,终于拉下脸来,同她“劝解”了两句。

  当然——脸色仍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你那日动了胎气,若非平日里那么多上好滋补的药材养着、吊着命,”他冷声道,“倘若小产,孩子暂且另论,你的命,是一定保不住的,你说她还来不来?”

  “可我这不是……没事呢么……”

  沉沉叹气:“我没怪她,也没怪阿璟,他连话都听不懂,难道还能是故意踢我一脚不成?”

  “你不怪自然有人会去怪。”

  陆德生眉头紧拧。

  他其实是担心——沉沉看得出来,陆医士是个好人。

  只是,对他而言,温言软语大概是上辈子的事,他表达情绪的方式,亦无外乎是冷脸蹙眉或面无表情两种。最最“心疼人”的时候,也不过是许她多吃一口蜜饯而已。

  他本就不赞成她用这伤身续命的法子替腹中的孩子换一线生机,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连每天来盯着她的次数,都不知不觉间多了不少。

  沉沉只好收了顶嘴的心思,继续望着床帐叹气:整天关在房里,困在床榻上这四方天地,她的世界似也浓缩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与其说她想念魏璟,不如说,她是在想念他带给她那点稀薄的活气,想念二姐与她说话时,那种只有亲人间才能会意的抚慰与安心。

  魏弃远在千里之外,她想见也见不着。

  如今,整个上京城里,她只剩下堂姐一个信得过的亲人——勉强,还能再加上一个话都不会说的阿璟。她又怎么能不想呢?

  毕竟,在别人眼里,甚至在陆医士眼里,她都早已是个一意孤行亦足够坚强的“大姑娘”了。

  可在二姐跟前,她却仍然还能做她心底那个十六岁的、幼稚不懂事的、会和阿璟抢蜜饯吃的孩子。

  “唉……”

  这么一等,就又等了半个月。

  十月二十六,是她早和堂姐约好要一同过的生辰。

  前两年,次次匆忙,她没来得及好生替自己庆祝过一次,心头却还是隐隐期待着。是以这日,一大清早便醒来,外头天光尚未大亮,她便瞪大一双眼睛,盯着窗外的四方天。直盯得太阳升起,阳光洒落窗棂,这才笑着喊起杏雨梨云——

  其实她平日里,的确是个没什么追求的“主子”,很少要求这要求那。

  唯独这天,却一会儿想吃鱼,一会儿想吃肉,一会儿又想起家乡的糕饼红了眼圈,末了,还不够,又低声要了一碗大馅馄饨。

  用膳的桌案摆在床上,菜色摆得满满当当。

  沉沉看着眼前这琳琅满目的吃食,沉默中,忽的想起了很多人。

  故人,新人,旧人。

  尚在的人,离她而去的人,对她有恩的人,与她终成陌路的人。

  短短的三年,她却好似走过了漫长的一生。

  她迟迟没有动筷,倒是中间喝了几回药、又吐了几口血。

  可,一年一回的生辰,饶是如此,她的心情却仍是好的,甚至还久违地叫杏雨梨云给自己换了件艳色的裙,在脸上抹了些衬血色的胭脂,拿铜镜照了又照,自觉看着不像个病人,便又继续乖乖坐着等。

  二姐会送什么生辰礼给她呢?

  她等啊等。

  起初,一丝不苟地坐得笔直,后来肚子沉甸甸地坠着疼,实在坐不住,便拿软枕垫在身后,靠在床边等,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着窗外。

  可她愣是等得太阳都落了山,暮色渐沉,等到菜冷了又热了几回,馄饨变成馄饨汤,也没有等到要来替她庆贺生辰的人。

  “为何还不来呢?”她有些委屈,又有些担心,忍不住问一旁低头候着的杏雨梨云。

  杏雨说:“会来的。但姑娘等得久了,不若先躺下歇歇……您受不住,孩子也难捱。”

  梨云低着头不说话。

  她又问后头来给她扎针的陆德生:“为何我阿姐还不来呢?”

  她眼睛流血,险些滴进了馄饨汤里,急忙匆匆往后一仰,这才保住了一碗早已凉透的馄饨汤。

  陆德生施针的手微顿,从旁抽出一块帕子递给她,示意她擦擦脸上的血。

  “为什么呢?”沉沉又问,“为什么呢?”

  “……”

  陆德生说:“许是被禁足了。她险些害得你小产。”

  “可这不是她的错。”

  “但总会有人觉得,是她的错。”

  沉沉不说话了。

  她不说话,两行豆大的泪水,却忽如泉涌般,从她黑葡萄般晶亮剔透的眼中滚落下来。眼泪滴进馄饨汤里,滴进肘子肉里,滴进杏雨梨云做的并不像她家乡做法的糕饼里。

  “我阿姐。”

  她说:“我阿姐……是不是出事了……”

  没人回答她。

  她拿袖子擦泪,血融在上头,留下一片深色的湿痕,她又轻声说:“我阿姐从前,对我不算好,可后来,后来我们,只有彼此了……她是我的亲人。上京城里头,那么多姓谢的,可只有她是我的亲人。”

  “我阿姐,只比我大了四岁……”

  “再过一个月,阿姐也要过生辰了,我还答应了她送她一只镯子呢……”

  她捂着脸,终于再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一旁的杏雨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唯有梨云,却终是在陆德生暗含警告的眼神中通红着眼,“砰”一下跪倒在她床边。许久,抖抖簌簌地伸出手,抓住了沉沉冰冷的手心。

  “谢二姑娘,死了。”

  这六个字并不难说出口。

  可她死于绝食明志,死于,身为妾室,却抵死要和家中主母抢回自己的孩子,最后,用一条白绫,把自己吊死在了房中——如此这般,死得屈辱,死后成为宫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做了别人口中“攀高枝不成碾落成泥”的雀儿,这样的话说出来,又让姑娘如何能不伤心呢?

  “……”

  沉沉没有说话,仿佛早猜到了结局。独泪痕干透在脸上,融去了脂粉,留下两道白痕。她抬起头来,又一次看向头顶那四方的床帐。

  绯色的花,浅白色的鱼,金色的花纹,碧色的天。

  多好的一幅景啊。

  迟早有一日,她要走到外头去看,睁大眼睛,看得清楚分明,一辈子都忘不掉,到死了都还记得——

  这还是昔日阿姐见她闷得无聊,笑着安慰她时说的话呢。

  只可惜,阿姐永远看不见了。

  永远看不见了。

  她忽觉一阵晕眩。

  ……

  窗紧闭,门紧闭,殿中无人在旁,一地暗色幽微。

  床榻之上,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头,小腹却高高隆起的少女,似正做着可怖非常的噩梦。

  “不要……”

  她满头大汗,嘴里喃喃自语。

  “我不怪你,不是你的错……不是阿璟的错……”

  “我想你来看我,不要……!”

  “阿姐,我害怕。”

  她在梦中泪落如雨,语气时高时低,到最后,却只是不断低声重复着:“我害怕,我害怕。”

  害怕什么呢?

  床榻旁,一只满是伤痕的手,沿着她的眉骨轻抚下去。

  沿着那凹陷的颊肉,到干涩起皮的毫无血色的唇。再到犹如一截断峰般凸起的锁骨,她紧绷的肩膀——

  最后,是那高耸到几乎可怖的,如巨球一般,附着在她小腹上的浑圆形状。

  谢沉沉,你还会害怕。

  你还能害怕什么呢?

  那手的主人,额发早已被尘灰和血凝得板结,风尘仆仆,满面血污,却当真犹如地狱爬出的恶鬼了。

  他看着她,分明是在笑。

  “……哈。”

  可那布满血丝的通红的双眼——目中装下的,究竟是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恨,还是揉入骨血的爱?

  他嘴角血丝蜿蜒而落,在床边留下一地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