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抛弃 对准她的脖颈,他狠狠地咬了下去……
作者:林格啾      更新:2023-07-22 16:07      字数:9884
  “阿九——!”

  窝在房梁上睡觉的谢肥肥被自家主人的哭声惊醒,猛地睁大了一双金蓝异瞳。

  它和养大自己的主人,某种程度上一模一样:比如,生来都是个极懒倦的性子,能不动就不动,能窝着绝不走路。

  此刻,它却毫不犹豫地从房梁上一跃而下,一路“狂奔”到前院。

  眼见得沉沉扑在宫门前不断捶打拍门,它绕着她转了几圈,忽的叼起她的衣角,不断往回拔。

  “喵呜!”

  门外浓郁的血腥味,令它直觉地感到危险。

  而远离危险,则是它作为兽类的本能。它越发用力地咬住小姑娘的裙角。

  可主人第一次没有理睬它,也没有笑着轻抚它的脑袋,温声同它说话。

  它轻轻舔舐她的手背,只尝到一股混着泪水与血丝的咸腥味。

  “肥肥,别过来。”

  沉沉拨开了腿边的狸奴,啜泣道:“别过来,走远一些,找个地方藏起来……别过来。”

  和方才对谢婉茹说的话一样。

  沉沉并不傻,岂会不知门外的处境“危险”?

  可是,这是她和阿九的事,她不愿让任何人平白无故被卷进来,所以想也不想地赶走了围在自己身边“喵呜”直叫的谢肥肥,也把谢婉茹“赶”回了后院。

  而她唯一没有赶的人,则是不知何时、轻飘落在她身旁的三十一。

  分明身材高大,可他的脚步很轻,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连尘土也未惊起。

  沉沉瞥见了身旁一掠而过、漆黑的衣角,抬起脸来看着他。

  很快,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惶恐、不安、害怕,所有的情绪都收敛了。只剩下一些明晰而清楚的——或许该被称为“坚定”的神色。

  她说:“三十一,你带我出去。”

  三十一望着她,低垂眼睫,沉默不言。

  “你方才不让我去看,是为了拖延时间门?”

  三十一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沉沉又问:“所以……是陛下的意思,对么?”

  魏弃曾说过,能越过他直接给这批暗卫下达命令的人,只有那位安总管,以及当今天子。

  可安尚全的意思,若非出于天子的暗示,又岂能轻易成行?

  这回,三十一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答案早已昭然若揭,可直面它,仍然让人不由地心口一重。

  沉沉脸上浮现出一个并不符合她年纪的苦笑。

  深呼吸过后,她忽的抬手拭去了两颊泪水,低声同眼前的三十一道:“我会劝他,只有我能劝他,”她说,“你带我出去,我劝他跟你们走。”

  三十一说:“他们不让你出去。”

  “可是,若我不出去。”

  沉沉说:“今天谁都不能带走他,你信么?”

  她那样的瘦弱,也并不高挑,坐在地上,如小兽般蜷曲成一团。

  他看见她的手指因痛意而痉挛抽搐着。

  ——不过是一个连门都拍不开的、孱弱的小姑娘啊。他幽幽地想。实在是太弱了。

  可是,就是这样一双手,却能做出天底下最好吃的小馄饨。

  可是她竟然那样笃定,甚至连“陛下”的话也不放在眼里。

  这到底是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呢?

  三十一低下头,似乎很认真地想了片刻,终于,他抬起了手。

  手抵在那扇宏伟的宫门之上。

  起初,只有很轻很轻的、几乎难以发觉的“硌拉”声。

  但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大——尘土飞扬中,朱红的宫门,就这样碎成一块一块的残片。

  “那你去吧。”三十一说。

  沉沉没有回答,只是手脚并用地爬起,跨过那碎了一地的宫门。

  而后,就这样避无可避的,与倒在长阶上的血人打了个照面。

  可她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地上的人一眼。

  她的两眼蓄满了泪,可她仍然头也不回地走过他,然后,在所有人或疑惑,或警惕的目光中,她几乎小跑着奔下长阶。

  冲着手执玉笛的陶朔,她跪了下来,用力磕了几个响头。

  那声音响亮到几乎让人肉疼,果然,她抬起脸来时,额头上也多了一道醒目的红印。

  “陶医士。”

  沉沉说:“求您停下,请您停手吧。”

  其实,甚至不用她开口说话。

  只一晃眼的功夫,陶朔亦认出来了眼前的人——原因无它,大军停驻定风城修整的那两个月,他几乎日日都能看见眼前这个小丫头。

  彼时,她整天像个蜜蜂似的逡巡于魏弃住的屋子和伤兵营,实在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奇怪的是,这样一个碍手碍脚还“嬉皮笑脸”的小丫头,在愁云惨淡的战后军营中,照理,是不怎么受欢迎的。

  但就是这么一个、一开始被排斥,经常被人在背后议论的“豆芽菜”。

  却在一个月后,成了整个军营上下无人不知、也没人不喜欢的小丫头。

  【沉沉今天怎么没来呀?】

  【这丫头怕不是又带着人去苍山捕猎去了吧?公孙军师派给她那几个兵,是为了保护她的,她倒好,天天带着人上山下河的……】

  【还不是你们这群倚老卖老的老东西整天抱怨营中的饭菜没半点荤腥呀?!你还好意思说!丫头好心,你倒还说道起她来了!】

  【你叫谁老东西呢!而且,什、什么说道,我这不是担心她……】

  她最常接触的,多是伤兵营里最不被重视的一群人。

  而陶朔之所以有印象,则是因为这群人除了伤病以外,还有一个更普遍的特点:老。

  老到陆德生每次向他问药要帮这群老兵治伤时,他都有些啼笑皆非了。

  战乱的年代,“长寿”成了最奢侈至极的愿望,四十多岁,对这些在战场上拼杀了一辈子的老兵而言,往往就算是很老了。换句话说,该去死了。

  活着也不过是浪费军队的粮食而已。

  陶朔自幼天赋异禀,他自懂事起便知道,自己未来将比父亲更出色,成为这世上医术最高超、可以置喙生死的顶尖医士。

  由于见惯生死,他对“死亡”的概念更是模糊而冷血——或许,这便是他一直看不上陆德生总往伤兵营跑的原因了。

  在他看来,有这个功夫,倒不如把时间花在如何提升那些健康的士兵身上。

  或者说,花在,怎么把一把已有的“剑”打磨得更锋利上。

  而魏弃,便是他看中的那一把、最称心应手,也最有可能称霸天下的剑。

  只可惜这把剑,后来也被眼前的小姑娘轻飘地夺去了——不费吹灰之力。

  他看不懂这个奇怪的小姑娘,正如他看不懂医术超群却总是妇人之仁、心事重重的陆德生。

  有什么必要呢?他想。

  那些老兵们吃了小姑娘领人上山打的野味,得到了魏弃营中不用的炭火,被陆德生悉心诊治,也还是没有熬过定风城最冷的冬天,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不。

  其实也不算完全功亏一篑。

  老兵们死了,死的时候,没有哭哭啼啼,他们是笑着和自己的老伙计们一起离开的。

  很多老兵没有子女,终生未娶,便把谢沉沉当做了自己的女儿、孙女。

  谢沉沉无论走到哪,都有小兵同她打招呼,他们聊起“做饭很好吃的伙头兵老张头”、“年轻时候能扛得起足足五块铁盾的刀盾兵陈记”、“脾气很火爆其实很照顾小兵们的朱伍长”……

  一开始,他们只认识谢沉沉,后来,他们渐渐地“认识”了那个总是跟在谢沉沉身后,抱着山一般的炭火,提着两头野猪,闷声不吭干活的少年,原来就是他们营中那位大名鼎鼎的少年将军。

  万军阵中,魏弃,这个名字一开始只是遥远的一具“神像”。

  他是被神化的,无所不敌、所向披靡的将军。

  后来,他成了一个具象的人。

  一个沉默却温柔,寡言却实干,会在忙碌的灶边帮忙生火,给哀嚎的伤兵包扎伤口,与名不见经传的小兵们一同喝野菜汤的少年。

  事后想想,那些改变,大抵全都是从细微处开始的。

  以至于当大军开拔、离开定风城时,发觉主将并未随行,公孙渊原本料定的焦头烂额局面竟不曾出现。

  倒是有零星的只言片语传到耳边。

  【沉沉说,要带着小将军回去见她娘啦。】

  【小将军果然是要娶沉沉做媳妇儿呀!我看能行!】

  【可是万一……万一要是陛下看不上沉沉怎么办?听说小将军是皇子呢,是皇帝的第九个儿子!身份高着咧。】

  【这么厉害!】

  【我、其实我家里还有两个儿子,很会种田,如果沉沉看得上——】

  【老苏,看不出来啊,你竟然打起沉沉的主意了!去你的……!】

  【还好殿下不在,不然他得生闷气了,哈哈!】

  【上回我就看见他和沉沉吵架呢,沉沉话多,一个劲地说啊说,他就半个字都不吭,两个人看着……倒还挺有意思的。】

  【小夫妻嘛——】

  如今,这个让一切事态变得不受控制小姑娘就跪在自己的跟前。

  眼泪哭干,便不再哭了,她只是把背躬得很低,几乎要贴在地上,轻声地恳求他:“请您停手吧,”她说,“无论是为了什么,只要您停手,我愿意劝他跟你们走。”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自明。

  陶朔看着她那细弱的身影,颤抖不已的肩脊,却忽的笑了。

  他生得一张稚嫩的娃娃脸,身材亦不算高挑,若不仔细分辨神情,看起来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事实上,他这年却已经三十岁,比陆德生还要年长不少。

  同样的,经历的事,见过的人,也只多不少。

  但不知为何。

  此刻,除了自己势在必得的那具兵人,他倒是对眼前强装镇定的小姑娘多了几分兴趣。

  ——虽然这兴趣显然和他对那位救过自己性命的赵家姑娘、那种微妙的爱慕心情不同,更多是一种油然而生的好奇,和居高临下的审视。

  “陛下让他娶赵家女为妻。”但他还是几乎恶意地开口了。

  娶赵家女,对眼前的“谢家女”而言意味着什么,想来她应该清楚。

  他好奇她的反应,因此毫不掩饰地低声道:“可他的回答,如今你已看到了。这场婚事,兹事体大,他必须跟我们回去。若是不然……”

  他忽的做了个“拔针”的手势。

  沉沉抬起头来,正看见那稍纵即逝的细微动作,双瞳瞬间门紧缩。

  而陶朔并未看她,眼神只悠然落在不远处、那倒在长阶上昏迷不醒的少年身上——虽昏迷,可他的手竟仍紧紧攥着那汉白石砌成的长阶一角。

  何等的顽固啊。他想。

  但,又是何等的坚毅。

  这让人咋舌的忍耐力,也许并不仅仅出于那逆天而行的“炼胎之法”。这个少年,有着超出常人的坚忍心性——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的“试验品”了。

  “谢姑娘。”

  陶朔微笑道:“你刚才说,会劝他跟我走。如今知道了我要带人走的原因,你的答案,可还如旧么?”

  长久的沉默过后。

  “……是。”谢沉沉说。

  “你明白,这个答案意味着什么?”

  “是。”

  沉沉在回答他的同时,再一次跪倒下去。

  尊严,在这深宫之中,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这一点,从谢家满门被抄,阖府女眷没入掖庭的那一日,她就明白了。

  她只知道,与魏弃的性命相比,婚事、名分、尊荣……这些,都不值一提。

  只要他能活下去,这些,她都可以放弃。

  “请您把殿下……从那张网里放出来吧,请您为他止血,”她说,“我有话要和他说。他听过之后,就会和你们一起离开的。”

  陶朔闻言,把玩着手中玉笛,饶有兴致的眼神又落在了眼前少女的身上。

  “那太危险了。”但最终,他还是说。

  沉沉默然片刻,轻声道:“陶医士,难道你想把他,像死物一般地拖回去么?”

  “……?”

  “宫中耳目无处不在,这些时日,借着九殿下的手,陛下除去了上京数股势力,我想,陛下需要的,应当是一把威风凛凛的刀,而不是随意可以摧折的物件吧?”

  魏弃曾与她说过的话,她都一一记在心里。

  也许如今的她,尚不能全部理解,可这一刻,她掏空了自己所有的认知与辞藻,竭尽所能地,想让自己看起来更胸有成竹一些。

  浑身是血的魏弃就在她的身后。

  唯有这件事,她绝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动摇,更不能有一丁点的软弱。

  果然,此话一出,陶朔似乎也有些意外于她的“言之凿凿”了。

  可惜那点震惊与意料之外的神色,也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他便恢复了如常神色。

  “谢姑娘能想到的事,陛下自然也能想到,”陶朔道,“姑娘不妨抬起头来四下看看,眼下除了你……”

  他的眼神在她身旁默不作声、沉默如一道虚影的三十一上掠过。

  “除了你,这附近,还有别人吗?”

  借口陛下遇刺,下令封锁宫宇,不过是一道圣旨口谕的事。

  至于为什么朝华宫毫无风声——自然,也是“那位”的主意。

  沉沉闻言,却仍是头也不抬地轻声道:“您觉得不让他们出来,他们便一无所知吗?方才的动静,他们是出不来,可不是聋了瞎了……还是说,您认为,来日将迎娶堂堂平西王府千金的九皇子,成为他人口中的废物也无妨呢?”

  每一个字,她都说得缓慢而清晰。

  陶朔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了。

  直到这时,谢沉沉终于抬起头来。

  她脸上的神色同样绷得几乎铁青。

  她说:“请为他包扎、止血吧……”她的脑袋再一次重重磕在青石地板上,这一次,地上除了魏弃的血,又添了几道醒目的血痕。

  她抬起流血不止的额头,轻声说:“至少让他,可以被搀扶着——站着,和你们一同离开。”

  那金蚕丝网从魏弃身上揭去时,带出了片片撕裂状的血肉。连有衣物遮挡的地方,那金丝亦径直切碎布料、嵌入肉中。

  惨烈之状,可想而知。

  饶是自诩淌过刀山血海的“天”字号暗卫们,眼见于此,也不由地心下暗暗咋舌。

  到最后,面无表情的只剩下沉沉一个——她看起来,当真没有流露出一丁点的不忍与软弱。

  无论是直面着魏弃那惨不忍睹的身体也好。

  甚至看着陶朔为魏弃包扎伤口,她也能面色如常地及时递去伤药与棉布,不时平静地开口提醒:“那里裂开了。”

  她指的是魏弃的手臂。

  一条金丝直接从手腕处将他的左手割成两截,皮肉以经络为线,向两侧血肉淋漓地翻开,里头的骨头一览无余。

  陶朔用针线把它缝合,但魏弃在梦中突如其来的一挥手,那伤口又裂开了。

  血,从棉布之下一点一点地渗透出来。

  陶朔重新掰过他的手,谢沉沉便紧抱着怀中已不成人形的少年,恢复了一声不吭的模样。

  鲜血同样浸润了她的长发、她的衣裙,她如今看来,也是一只小小的“血人”了。

  那些伤口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处理干净,所以,她只要求了陶朔处理最严重的那些。

  末了。

  “可以帮我倒一杯茶来吗?”她忽的抬头,看向一旁望着远方出神的三十一,“小厨房里有茶,若是凉了,便请我堂姐再沏一壶……帮我倒一杯热茶来。”

  三十一扭头走了。

  不多时,果真捧着一杯热茶走回她跟前。沉沉把那缺口的茶杯接到手中,向他道了一声谢,而后,用手指蘸着、一点一点哺进了魏弃口中。

  之所以不用灌的,是因为他的整张脸都被蚕丝割开了,嘴唇上也有一道翻卷的豁口。

  而那是不能包扎的地方——陶朔说,他到时会给“九殿下”戴上一只幕篱。

  做完了这一切,她终于轻轻在魏弃耳边开口。

  那是与陶朔说话时截然不同的语气,她说:“阿九,醒醒。”

  温柔的,平和的,甚至——有点像哄小孩儿似的,她说:“阿九,你吓坏我了,你再不醒,我要哭坏眼睛啦。”

  她明明没有哭。

  或者说,从真正看清楚一门之隔的地方正发生着什么之后,她就收起了所有眼泪。

  就像在定风城时,她用瘦弱的身躯举起那把挟持阿史那金的匕首一样。

  她好像一瞬便长大了,或者说,在她看起来乐天知命的笑面之下,从始至终,那个吃不饱饭睡不好觉,每天都在为活下去而兢兢业业胆战心惊的“她”,始终都还活在她的心里。

  当发现哭泣和求饶解决不了问题,发现退缩只会让人得寸进尺时,那个更坚强的她便不得不活了过来。

  魏弃睁开眼时,在血蒙蒙的视线中望见的,便是这样一张紧绷到几乎让人有些陌生的小脸。

  可是他知道那是谢沉沉。

  只用一眼,他就认出了眼前满脸血痕的小姑娘是谢沉沉。

  ……血。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狰狞——是了,如果说从前他还有一副得天独厚的皮囊,无论他做出什么样凶恶的表情,看起来都有几分斯文无害的话,此时此刻,他的脸便只剩下扭曲和狰狞了。

  颈上青筋暴起,他的喉口发出某种类似野兽般暴怒的哀鸣,一只眼球几乎无法睁开,另一只完好的眼睛却更加可怖,满是血丝。

  他挣扎着从谢沉沉怀里“爬”了起来。

  纵然那姿态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可他还是爬了起来,张开手,护在了她的身前。

  可惜只有一只手。

  因为,若是另一只手不支在地上,他马上就要倒下。

  那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名为“保护”的姿态。

  除了三十一以外的二十名训练有素的暗卫几乎一瞬退开数步,重新列阵。

  他们手中的金蚕丝网上,甚至还挂着魏弃的血肉,残缺的肉块和皮。

  陶朔亦默默后退了两步。

  只是,他的眼神没有看魏弃,而是看向魏弃身后、表情依旧沉静的小姑娘。

  “谢姑娘,”他说,“该不会,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吧?”

  难道到这个时候,还打算负隅顽抗?

  陶朔叹了一声:“怪我错信了你……这么下去,陛下该等急了。”

  几乎是他话音落定的瞬间门,那遮天蔽日的网再次张开——

  而魏弃立刻把谢沉沉扑到在地。

  她被死死地藏在他怀里。

  他选择用遍体鳞伤的身体背对那道“刑具”,就像当初面对突厥人的箭阵那样。

  ……总是如此的。

  总是如此。她想。

  沉沉并不想流泪,她已经忍了很久很久,可这一刻,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像个孩子似的张开嘴,流出了许多许多的眼泪。

  可是,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只是无声地哭着。

  失血过多,虚弱得几乎无法睁开眼,魏弃的眼睛,其实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他也看不到她的泪水。

  但是,他能听到……

  能依稀地听到。

  “魏弃,”听到她说,“跟他们走吧。”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她说:“你娶她,娶她做你的妻子,只要能活下去……”

  可回应她的既不是怔愣的表情,也不是哽咽的声音,相反,魏弃猛地攥住了她的手。

  用从未有过的力气,他几乎生生将她的手骨掐断。

  好像逼她改变说辞那般,他用这样的力气“胁迫”着她。手指几乎嵌进了她的肉里。她的手腕上浮现出一圈青紫的痕迹,紧接着,整只手臂都因为这样的挤压而通红了。

  好像马上就要从手腕处裂开般。

  哦——

  沉沉于是忽然想起,自己最初遇到魏弃的时候,他的确是个这样不管不顾的“疯子”啊。

  面对“抛弃”,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难道是感恩戴德的接受结果吗?又或是动容地察觉出她的弦外之音呢?

  都不会。

  他只会杀了她,或者,和她一起死。

  她痛得泪流不止,可嘴角仍然扬起,甚至开始笑了。

  果然,察觉她始终沉默,伏在她身上血肉模糊的少年,忽然摸索着低下了头。

  他目不能视物,却几乎本能地凑近了她的脖颈,然后,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鲜血从她的颈边淌下,与他身下近乎干涸的血河汇聚在一处。

  可与那些血一同滴落的,还有一颗一颗豆大的泪水。

  从残破的眼球。

  从充血的双眼中。

  可她没有呼痛。

  只是再一次地重复,轻声地说:“你跟他们走吧。”

  少年意气,总以为这世上,没有不可行之事。总以为世间万事,总能从心而行。

  可是,终究……

  他们还是太弱小了。

  纵然他们今日走了,拖着这样的身躯,又能走多远?

  纵然他们拼死走了,可江都城中的萧家人,可身后的堂姐、不知世事的谢肥肥,他们走得了么?

  沉沉不是坚强,也不是冷血,她只是在看清外头发生的一切的瞬间门,便已然心如死灰。

  再没有那一眼的震撼能让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对于魏弃是怎样的存在。

  只要自己还在这座朝华宫里,他纵是有一万种脱身的法子,还是会回头。

  而她,既做不到劝他不回头,也做不到和他一起去死。

  她想活着。

  想和他一起活着,活到可以站着、主宰自己命运的那一刻。

  沉沉闭上眼睛,同样的一行热泪滚落,滴在他血肉模糊的面庞之上。

  而后,她伸出手去,猛地推开了覆在身上的人,站起身来,仿佛看不见那顷刻间门可取她性命的金蚕丝网,只转身走到沉默不语的三十一跟前,哑声说:“借我匕首。”

  三十一抿了抿嘴唇,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交给她。

  沉沉用这把吹毛断发的好刀,割下了一束头发。

  “请您转告陛下,”她将这把头发放进了陶朔掌心,“殿下不日便将求娶赵氏女,有违此誓,谢女不得好死。请陛下,暂且饶过九皇子一命……请陛下,宽恕他今日的所做作为。”

  竟用自己的性命作保。

  不过——

  他望向长阶之上仰躺着,双眼瞪到最大,直直看向天空,眼眶几乎撑不住眼珠而淌出两道血泪的少年。

  这的确是最好的担保了。

  陶朔投向面前少女的眼神中,意外之余,倒生出几分难得的钦佩之意。

  他毫不犹豫地收下了那把断发。

  “我会转告陛下的,”他说,“谢姑娘,倒是个颇识时务之人。想来在这深宫之中,真正如鱼得水的,也是姑娘这般的人物。”

  说着,他将玉笛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而也就在这笔“交易”成立的瞬间门。

  凄怆至极的笑声,忽从那濒死的少年口中洋洒出来。

  他笑得那么用力,那么歇斯底里,几乎把五脏六腑,都揉碎在了这道笑声之中。

  窝在小厨房的谢肥肥忽的浑身毛发耸立,凄厉地“喵呜”出声。

  谢婉茹手中的茶早已凉透,怔忪之间门,亦在这笑声与叫声的应和下跌落在地、应声而碎。

  好像……恶鬼一般。

  无间地狱,恶鬼嘶吟。

  这样的笑声,让人发自内心地不寒而栗。

  她伸出手、下意识护住了自己的肚子,回过神来,才发现全身上下几乎都被汗湿透了,唇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站在陶朔面前,沉沉没有说话,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

  而陶朔眉头紧蹙,当即向身旁的两名暗卫使了个眼色。

  扬起下巴,示意那跌坐在长阶上、笑到半支起身的少年。

  暗卫们却迟迟不动。

  陶朔脸上表情变得阴沉。

  半晌,再一次伸出手来,他指向魏弃,冷冷道:“扶他起来。”

  “陛下说过尔等办事不力的后果……你们是都忘了,还是要我再提醒你们一遍?”

  这一次,全身武装的黑甲兵们终于迟疑着挪动了步子——

  在今晨之前,派出拦截魏弃的黑甲兵,其实共有八十一名。如今,这里仅剩一十人。

  剩下的那六十一人,皆在平西王府中丧命。准确来说,是被一把刻刀割开了喉咙。

  一刀毙命。

  直到朝华宫前,陶朔吹响玉笛,剩余的黑甲兵一拥而上,以淬剧毒的金蚕丝网为武器,方才全力将这少年一举擒获。

  魏弃付出的惨烈代价肉眼可见。

  而“他们”所付出的代价——也绝对不比他轻。

  那是令人无法不忌惮的强大。

  哪怕是“搀扶”他……他们也不得不时刻提防着,他会不会突然暴起,拼死杀光剩余的所有人。

  黑甲卫们胆战心惊地扶起了魏弃。或者说,是架起了他。

  一左一右,看似搀扶其实挟持的姿态,已然说明了一切。

  而魏弃没有反抗。

  他的眼帘低垂着,若非仍在呼吸,恍惚一具早已死去、且死状可怖的尸体。

  浑身数不尽的伤口,在那笑声过后又一次崩裂,每“走”一步,身下便洒落红黑的血水——金蚕丝网上涂满的毒药,再一次开始发挥作用了。

  他知道自己即将死去。

  或者说,正是他自己,选择了死去。

  迎着灿烂而炙热的烈阳,选择一场无声无息的死亡。

  可是——

  “还请陶医士,让我再和殿下说句话吧。”

  沉沉忽然开口。

  陶朔闻言,微一挑眉,回头看向她。

  手中的玉笛打了个转,他做了个有些孩子气的动作——拿那笛子敲了敲脑门。

  “好吧,”而后,有些无所谓地笑道,“我忘了,该让你们道一声别的。谢姑娘,我才想起来,陆德生常提起你,说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我也该卖你这个面子的。”

  看在你帮了一个不小的忙的份上。

  他于是做了个手势,示意那两名架着魏弃的暗卫稍停一下。

  暗卫停下脚步。

  魏弃,便也“停”了下来。

  只是他没有回头。

  自然也看不到身后的少女,双膝缓缓弯曲。

  最后,她跪倒在地。

  “殿下,活下去吧。”

  双手合于额头,瘦削的身影深深叩倒。

  他没有回头。

  她亦没有任何奢望与挽留。

  她只是,真的把这句话当做最后一句话,这么说出了口:

  “纵然痛苦,纵然不甘。”

  谢沉沉说:“还请殿下,咬紧牙关,活下去吧。”:,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