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兵人 高墙倾跌还城土,纵是神扶也难行……
作者:林格啾      更新:2023-06-12 18:05      字数:9400
  江都城中,有一百年古刹,名天佛禅寺。经年香火鼎盛,信众往来不绝。

  寺中主持惠寿大师,每日巳时起,便会在佛寺主殿为人解签。

  因签文灵验,且不收分毫,无论世家贵族抑或平头百姓,皆一视同仁,因此解签的队伍日日大排长龙。

  “阿弥陀佛。”

  惠寿双手合十,望向面前不住掩面拭泪的妇人:“此签上平,施主所求,来日或有柳暗花明之转机。只需静心等待即可,切勿暗中筹谋,横生枝节,反受其害。”

  妇人闻言一怔。

  回过神来,千恩万谢地起身离开。

  后头排着的少女原本还在望着殿中佛像出神,面前位置稍一腾出,又忙将手中的签文递上,一眨不眨地望着僧人。

  惠寿接过去,只看一眼,眉心蓦地紧皱。

  “来路明兮复不明,他朝为龙落尘泥……高墙倾跌还城土,纵是神扶也难行。”

  少女听得半懂不懂,一脸茫然。

  等了半天,也未听他再开口,又忍不住小声问:“方丈,这签文是什么意思?”

  惠寿却不答反问:“此签,女施主为谁所求?”

  “为……一位朋友,”少女说,“我与他已有数月未见,多次去信,也无音讯,只能……到菩萨跟前求问了:也不知他境况究竟如何?为什么总也不回信?可是因什么事耽搁了?”

  说完,观僧人表情颇为微妙,她咽了口口水,又怯生生道:“方丈师傅,这签文,很不好么?”

  “女施主,若贫僧没有记错,施主前日、昨日、今日,已排了回。贫僧亦为你解了次签。”

  惠寿道:“今日的签文,却与前两次无异,甚至更为凶险。”

  她的脸色顿时煞白。

  僧人见状,摇头叹息。

  思忖片刻,命身旁的小沙弥将签筒拿来,请她再抽一签。

  “女施主且为自己求一签。”他说。

  少女额上冒汗,双手合十,嘴里喃喃自语。

  许久,复才庄而重之地摸向签筒,将签文捧在手中,交予面前僧人。

  惠寿接过细看,“清复浊来浊复清,人为善恶自报应;若有红尘在心中,临事何须叩圣灵,”他话中带叹,看向面前一脸紧张的少女,只低声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

  “方丈?”

  “日签,女施主心中已有答案,所求者境遇如何,来日如何,前世后生,皆在眼前。”

  惠寿道:“贫僧已入空门,四大皆空,按理说,不应再插手世间门事。只是,女施主昔日与我佛门,还有一段前缘。是以,贫僧亦愿冒死提点一二——”

  “今日,明珠蒙尘,尚未通达,”惠寿道,“远观之,静待机缘,来日或有天恩坦途;若意气用事,置身险境,便是九死得生,亦难逃天惩。”

  少女面色微滞,问:“何谓天惩?”

  惠寿却不答,只定定看向她。

  双眸沉静,分明无喜无悲,又似透过她两眼,望清前尘旧事,来路艰辛。末了,唯余一声悠长叹息。

  “生死有命,岂由人定,”他说,“贫僧言尽于此。女施主,请回罢。”

  萧殷今日下学,没见着谢沉沉来接,一回家,便直奔偏院。

  结果在偏院四下找了一圈,也未见她身影,只得寻了院子里负责洒扫的仆妇问,才知谢沉沉今日出了趟门,前脚刚回来,后脚便被萧家祖母找去。如今两个时辰了,还没被“放”回来。

  “祖母找她什么事?”萧殷问。

  仆妇笑道:“听说是来了求亲的人,老夫人颇为满意,遂叫谢姑娘去见上一见。咱们府上,怕是不日就要有喜事了。”

  萧殷闻言,愣了一瞬。回过神来,扭头就往祖母的院子跑去。

  而谢沉沉彼时正跪在萧家祖母跟前听训。

  顾氏侍候在婆母身旁,几次想要插嘴,都被萧家祖母一个眼刀给逼退回去,心中也憋着一股气,脸色越发难看。

  一时间门,两母女皆沉默不言。

  屋内只有萧家祖母的声音絮絮不停,一时道:“芳娘啊,那金家是我江都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金家钱庄,你可有耳闻?说富甲一方亦不为过。更别提他家那位二公子,不仅颇有才学,也是一表人才,如今看得上你,愿娶你为妻,既是你身之幸,亦是我萧家幸事——你还有何不满意?”

  一时又道:“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兄早年不幸身故,你的婚事,自也该由你母做主。她嫁与我萧家,便是我萧家人,你既来投奔,也勉强算我萧家半个女儿。此事虽于理不合,老身却仍愿力排众议,留你长住,若非如此,你焉有片瓦遮头?便是念着这份恩情,你也不该忤逆长辈,叫老身难做。”

  毕竟是当过家的人。

  一番长篇大论下来,真可谓是“恩威并施,双管齐下”。

  “回祖母的话,”沉沉却仍是坚持叩首道,“金家固然好,可沉沉与金家二少爷素不相识……”

  “素不相识又如何?”萧家祖母打断她,“若是无媒苟/合,那才叫荒唐。金家人既看上你,愿意重金求娶,自有他们的理由,成婚之后,朝夕相对,亦多得是机会了解。”

  语毕,老妇人扭头看向顾氏,示意她出言规劝。

  顾氏却低垂眼帘,避开她视线。

  沉吟良久,反倒毅然决然,随女儿一同跪在自家婆母身前。

  “婆母有所不知,”顾氏道,“先夫还在时,已为芳娘定下一门亲事,正是昔年陈家秀才之子,陈缙——”

  “陈秀才?”萧家祖母顿时面露鄙夷,“爷孙代,考了几十年,也不过出了个小小举人,自诩两袖清风,至今仍是家徒四壁,你也看得上!”

  “那陈缙今年已过了乡试,明年二月,便可赴上京参加会试……”

  “老身活了七十年,七十年来,我江都城再没出过一名贡事!你当他有几分本事?若是过不了会试,也不过就是个寂寂无名的酸儒罢了,等县中空缺补官,再到千里百里外的穷乡僻壤做个小县令,你且说,与金家怎比?”

  顾氏被她斥得面色惨白,讷讷不得语。

  老妇人言罢,却又缓和了神色。

  侧头看向谢沉沉,温声道:“芳娘,你如今年幼,自不懂其中利害。也只有自家长辈,才会与你直言不讳,”她说,“你回去好生考虑罢。毕竟婚姻嫁娶,亦非一朝一夕之事,要准备的事不少。待我与金家定好良辰吉日,自会再告知与你。”

  是告知,而非商量。

  沉沉心下一紧,猛地抬头。

  可顾氏在旁,轻轻按住她手臂,她知晓那动作下的安抚之意,不想母亲难做,亦不好再开口,只能先低头应是——

  于是乎,待到萧殷匆匆赶到,其实也没见着什么热闹。

  只看见谢沉沉低着脑袋、跟在顾氏后头,有些无精打采地从祖母院中走了出来。

  他跑过去,问她怎么不开心,是不是被祖母欺负了。

  结果话刚说出口,便被顾氏当着几名婆子的面训了一顿,说他没大没小,妄议长辈。

  萧殷气得直跺脚。

  顾氏想拦都没拦住,他已莽头冲进院中去。

  见状,谢沉沉有些担忧地看了母亲一眼。

  “无妨,”顾氏却只疲惫地摆手,“婆母一向溺爱阿殷,便是翻了天去,也不舍得责骂……不必担心他。”

  沉沉一想,也是。

  比起萧殷,眼下她更该担心的是自己才对。顾氏拉着她的手,一路走,只说会再想办法,却也没说是什么办法。

  沉沉心事重重地回了偏院。

  正在房中来回踱步,发愁不已,忽听窗外传来“咚咚”两声闷响。

  她一脸疑窦地起身、推窗一看。

  竟见方武满头大汗地站在外头:既没走正门,也没通报一声,就这么翻墙进了她的院子。

  “方大哥……你这是?”沉沉有点懵。

  却还是下意识退开两步,容他翻窗入内,又跑去给他倒了杯茶,“先喝口水顺顺气,”沉沉问,“可是京中有消息了?”

  “正是!”方武接过茶,仰头牛饮一口。

  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只不住拍着胸脯顺气,又颠倒四地急声道:“半个时辰前,我接到上京飞鸽传信,方知大事不好。”

  “打姑娘离京后,这个月来……京中动乱频生!华章在宫中耳目众多,可朝华宫忽如铁壁囚牢,非天子手令不可进……几番打探竟仍不得法。直至七日前,方知殿下此刻并不在京中!”

  “不在京中?不在朝华宫?”沉沉心下一沉,“那他……在哪?”

  “北疆,定风城!”

  个中前因后果,还要从个月前说起。

  赵莽为谢家求情,本是受自家妹妹所托,不忍见麾下旧部战死、家中女眷却在宫中服役受苦。

  谁知天子前脚答应,后脚便勒令其将功补过、领兵开赴北疆。赵莽自知中计,大怒,以年老体衰无力胜任为由,悍然抗命,拒接圣旨,从此被禁足平西王府。

  君臣嫌隙至深,经此一事,无异公之于众。朝野上下,顿时人心惶惶。

  当是时。

  却有皇子魏骁主动请命,愿替舅父领兵出征北疆、降服燕人——

  同日。

  赵为昭乔装出宫,抱病亲临平西王府。

  赵莽闭门不见,她便在院外长跪不起。入夜,院中咳声不断,赵莽隔窗望着那道伶仃身影,许久,两眼通红,终是长叹一声,命人将昭妃搀扶入内。

  “观音奴,”他问,“你这又是何苦?”

  “兄长,救我郎!”

  赵为昭却只跪倒在地,一路膝行至他跟前,“观音奴知错了,”她泪流不止,颤抖着拉住赵莽的衣摆,“兄长,我不该、不该同魏峥一起算计你,兄长,你不要生观音奴的气,好不好?”

  赵莽从未让她跪过这么久。

  他与她一母同胞,统率赵家军多年,又岂会是什么有勇无谋的莽夫。

  平素不追究,并非不懂,只是不愿让她难堪罢了。

  可如今,他再无顾忌——这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而她亦再不必在他面前,装出什么沉稳后妃的模样了。

  这一刻,她只是个关心则乱、别无他法的母亲。为了郎,她可以不惜一切。

  “……”

  “你救救郎……好不好?”赵为昭泣不成声,“他是你的外甥,你的亲人,你岂能眼睁睁看他送死?兄长,你说过……你曾说过!这一生,只要我想要,我所求,你都为我办到,你忘了么?你忘了六岁那年,我把自己卖给顾家,只为给你买药;你忘了那时你与魏峥争天下,一度处处受阻,我为求魏峥退兵解围,不惜委身于他,那时我与他甚至并无感情——”

  “我没有忘,”赵莽却忽道,“观音奴,是你忘了。”

  他的声音,是经年未有的肃然与庄重。

  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

  除了当年——

  赵为昭呼吸一滞,猛地抬头。

  而赵莽居高临下,平静地望向她,许久,方才轻声道:“这天下,本该是我赵氏的天下。”

  “我的确曾败于魏峥。可后来,大败祖氏于赤水关外,首功归我赵家;追击祖氏千里,取他项上人头,得传国玉玺的亦是我。那魏氏小儿做了什么?他不过是趁我追杀祖氏,大肆笼络人心,在京中散布谣言,让所有人都相信,我赵家经此一战,已甘为他左膀右臂,俯首称臣。我回到京中,提刀入营,那一日,我本来就能杀了他——”

  “可是,那时,你也是这样。”

  赵莽蹲下身来,伸手揩过她脸上泪痕。

  动作怜惜,小心翼翼,脸上却仍是面无表情。

  似陷入极远极陌生的回忆之中。

  他眼中有悔,有恨,有痛,低声说:“你也是这样,哭着跪在我面前,求我看在你、看在郎年幼的份上,平息干戈,还天下一个太平。观音奴,我是为了你,为了郎,为了……她,所以,才把玉玺拱手相让。”

  “我自请镇守辽西,也是因为,那里是我赵莽一手打下来的江山,那里的人,那里的兵,只认我赵莽的令箭,我赵家绝不能失了那块根基。那时,是魏峥亲口答应我,只要他活一日,便绝不会动辽西,让我与我麾下将士‘百年归老,仍能葬于此’。如今,他要我率赵家兵马出征北疆,派人代理辽西,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

  赵为昭闭口不言,眼睫颤颤。

  “从一开始,郎的婚事,便只是一个引我上钩的饵。你自幼聪慧,岂会一点不知?至少,你一定在我之前,便得知此事真相。可你还是眼睁睁看我沦落至此。”

  “为昭,你太过自信,因为你知道,从小到大,凡你所求,我从未有过二话。不管你再过分、再多算计、哪怕算计到我头上,做兄长的,总希望能给你留一条退路,”他说,“所以,到如今,你还敢求到我面前来,要我救你的郎。”

  夜雨击窗,如珠落玉盘。

  屋中一瞬静得落针可闻,唯余难捱而颤抖的抽泣声。

  不知为何,赵莽却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似乎也是这般大雨倾盆的夜。

  丽姬推开窗,探头张望片刻,忽的回头道,阿莽,雨后道路泥泞难行,修整一夜再去可好?

  他正在擦刀,闻言不解,问她,祖氏与你顾家深仇难解,我早一刻去追他,为你报仇雪恨,难道不好。

  他答应过她,要提着祖氏的人头来做她的聘礼。为了娶她,他片刻都等不得。言罢便要起身。

  她却伸手按住他。

  想了想,说,我的确恨他。所以,报仇的人理应是我,而不是你。我想他死,可更想你活着——好好地活着。

  丽姬——

  不,顾离。

  她那时还那么年轻,容颜如旧。

  他还记得她轻抚着他脸庞时温柔而缱绻的神情,她说:【那日你回城时,我去看了,你身后,站着那么多的将士,一眼望不到头。那些将士……都有家人,他们每一家,其实都和我们顾家一样。我不能因为我的一己之私,让将士没了将军,让他们被无德之人任意驱用,最后,横死沙场。这和祖氏做的事有什么分别?】

  【你愿意为顾家报仇,我很开心……可是,你要答应我,无论有没有找到他,开春之前,都一定要回来。】

  【阿莽,我喜欢春天。到那时,我的盖头也该绣好了,我等了好久、好久,终于,我能清清白白地嫁你为妻了。阿莽,所以,你一定要回来,不要再让我等,好不好?】

  她的声音在期冀和爱意中飘渺远去。

  到最后,却只剩那日,朝华宫中,少年代她告知于他的“遗言”:

  他说:“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赵莽只觉一口淤血堆积心头,眼前一阵模糊、险些栽倒。

  紧扶着椅背,方才勉强站稳。回过神来,入目所见,却仍是一张熟悉的、垂泪的脸。

  “可你听着,”他嘶声说,“赵为昭,我赵家驻辽西的二十万大军,他们,人人都姓赵,他们,人人都是我的亲人——我可以死在上京,绝不能让他们死于他乡,尸骨无存!”

  赵为昭闻言,颓然坐倒在地。

  血丝沿着嘴角,落在前襟,一片血花淋漓。

  她想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为何一切都和那“怪梦”中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她不惜代价想改变郎的命运,反而步步将他、将兄长推得更远?

  赵为昭失魂落魄地回到露华宫,当夜旧病复发,高烧不止。

  天子闻讯,破例准允太医院阖院医士深夜入宫,一同商议为昭妃诊病之法。可办法试了又试,却始终不见效。

  不多时,露华宫外,已然跪倒一片。

  鸦雀无声间门,唯有一青衣医士忽膝行至天子跟前、重重叩首,“臣陆德生,”他说,随即强忍颤抖、捧起手中金针,沉声道,“有一法,或能为昭妃娘娘解忧。臣斗胆请试。”

  魏峥负手而立,冷冷看他。

  许久,问:“若再失败?”

  若再失败……

  他抬起头,眼中竟有破釜沉舟之决心。

  末了,一字一顿,坚定道:“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露华宫中。

  赵为昭只觉身体一阵冷,一阵热,仿佛置身于冰火两重天中。

  无数神思朦胧,远去,脑海中却仍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眼睁睁看着郎去北疆送死。

  要想办法……

  一定有办法。

  大魏的颓势,若真如她在那场怪梦中所见,便是从北疆战败而始。

  只不过,梦里的兄长前来上京,是为送女出嫁。魏峥勒令他出征北疆,他虽迟疑,最终也还是答应。

  但,谁都没有料到,他竟在出兵前夕遭刺。

  长剑穿胸,自此重病不起。

  而朝中强将,早在魏峥登基时,便“清洗”殆尽。大魏重文轻武、休养生息多年,一时间门竟无人可用。魏峥只得请来早已退隐避世的戎马将军樊齐领兵。

  可樊齐年老,不敌燕人强将,只两月,便失城,有愧于国,自刎而死。

  梦中的兄长有意助郎夺位,得知此事,以赵家令箭相赠。

  郎随即请命,代天子亲征。

  但,哪怕有赵家兵马相助,整整十个月,双方仍在定风城外僵持不下。

  直到……那女子暴毙而亡。

  郎抛下一切,纵马千里赶回上京,也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反而致使腿上旧伤发作,未能及时诊治,从此不利于行。

  而主将“溃逃”,大魏军队人心涣散,燕人先夺定风城,屠城日;后占掩云关,将守将头颅悬挂暴晒。连战连胜,竟一路打到西京赤水关外,距上京,只百里之遥。

  魏峥不得已,亲自领兵出战,仍败。

  此战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污点”。

  最终,身为君主,亦只得在群臣死谏之下,为保全根基,割地求和。不久,便郁郁而终,留下众子夺位,争得头破血流——

  她已在梦中知悉一切。

  赵为昭想:既知道结局,又怎能放任郎意气用事,去赴这场毫无疑问的必败之战?!

  她的郎,来日要做万人之上的帝王。这骂名,这败仗,绝不能落在他的头上。

  只是,大皇子自幼习文,不擅武,人尽皆知。

  五皇子早逝,七皇子无能,十皇子年幼……如果说,一定要有一个人代天子亲征。

  “娘娘!娘娘!”

  耳边传来嘈杂的声音。

  荃华当是吓坏了,见她醒来,顷刻间门流泪不止。

  只一个劲道:“娘娘,您醒了,娘娘,娘娘,您可还看得清奴婢?”

  她不言,渐渐睁开迷蒙的双眼。

  入目所见,却是一身青色长衫。一身书卷气的医士垂眼望她,见她醒来,似也长舒一口气。

  事后,她问荃华,这位面生的医士姓甚名谁,怎么从未见过、却这般医术高超。

  荃华顿时会过意来。

  “回娘娘的话。”

  派人仔细打探一番,却已是两日过去。

  荃华跪在她身前,语带斟酌道:“此人名叫陆德生,考入太医院不久,此前的确名不见经传,不为宫中贵人所喜……但,奴婢请院士调出其诊录,却意外发现,他是宫中唯一一位,曾为九皇子诊治过的医士。而且,还有人曾看见过,他与朝华宫那位……”

  荃华说到这,小心翼翼抬眼,看了一眼她的脸色。

  发现并无异常,方才吞吞口水,继续道:“他与娘娘此前见过那位谢家女似乎过从甚密。”

  “而且,娘娘可还记得?四月初二那日,您命奴婢盯紧朝华宫有无异动,其实太医院当日曾来报,有人手持皇子令牌,来请医士出宫,只是当时奴婢并未细想,因殿下一向谨慎,他能交予令牌之人,定是可信得过的心腹。直至今日一查,才知如此巧合……那人请走的,正是这位陆医士。奴婢因此多留了个心眼,又去问那日太医院留守的太监,来请陆医士的人,穿得什么衣裳,约莫什么身形,其间门种种,竟都能和那位谢家女对得上。”

  四月初二。

  正是赵为昭梦里,魏弃身死于朝华宫之日。

  可是……他没有死。

  不仅没有死,还以自己的性命为筹码,换得了谢家女出宫的机会。

  难道……

  赵为昭心口忽的重重一跳。

  便听荃华又道:“且两日后,这位陆医士便拜访平西王府,听王府中人说,王爷读过信后,便让他去见一人——正是日前、王爷曾带进宫来为您诊病的那位‘神医’。两人相谈甚欢,互相引为知己。因此,王爷至今仍将这位陆医士收留府上,加以庇护。”

  不对。

  不对。

  难道自己漏掉的、最关键的人,让一切生出变数的“罪魁祸首”,竟是那蛰伏多年不得出的小疯子?!

  ……顾离!

  你就连死了,还要留下这么一个祸害!

  赵为昭猛地坐起身来。

  “去给本宫,把陆德生……”竟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不止,她两眼通红,似癫若狂,“不,还有,兄长府上那医士,把他们一并找来!”

  是夜。

  御书房中,仍灯火通明。

  魏峥愁眉紧锁,看向面前泣泪斑斑的奏折:北疆之乱,果真已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

  燕人狼子野心,他早在登基之时,已有预料。

  只是那时,中原战乱方止,他亦不得不休养生息,以图大魏长治久安,却没想到,这些燕人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势不可挡。

  天下才不过太平了十余年啊。

  他从前也是武将出身,自然不甘一味求和。身为一国之君,必要平定燕乱,可恨那赵莽却执意与他作对。他昔年的心腹良将,亦死的死,退的退,哪怕还活在朝中的,亦多被“盛世”熬软了骨头。

  想来,安乐的日子过得太久,谁还愿意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领兵打仗?

  思前想后,也许只有樊齐……这老翁可供一用。

  他昔年于樊齐有恩,樊齐又是个愚忠之人,命其出山,想必不难。

  至于郎……

  郎,的确是一众皇子中,长得最像他的,心性也最像。

  因此有时,他看着郎,总不免想起年少时的自己。

  若是郎并非赵氏所出,若是赵氏心甘情愿为他所用,若是……该有多好。

  可惜。

  没有那么多“若是”。

  比起身后站着庞大的赵家,日后外戚干政,恐后患无穷的儿子,在他心中,如今最合适的储君人选,还是擅长治国,心忧天下的大儿子魏晟。

  可惜晟儿于武艺一窍不通……

  思来想去,似乎还是只有郎能替他亲征、鼓舞前线士气。

  魏峥手执朱笔,若有所思地在宣纸上写下“郎”二字。

  若是郎胜了,立下奇功,自己该当如何?

  若是郎败了,溃退千里,自己又当如何?

  左右为难。

  忽然,却听一阵匆匆脚步声入殿而来。

  他循声抬头:来者竟是久病多时的赵为昭。

  饶是心思深沉如他,一时间门,竟也不由面露茫然。

  回过神来,方才匆匆起身、搀扶起跪倒在地的女子,又温声道:“阿昭,你的病可好些了?怎么这时前来?”

  赵为昭是遏制赵莽、最好的一把剑。

  虽不像从前那般管用,可留在身边,毕竟还是有些用处的。

  赵为昭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

  是以抬起头来,并未回答那些无聊寒暄,只开门见山道:“臣妾前来,是为陛下献计。”

  “献计?”魏峥心头一喜——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你想到法子,劝服你兄长出兵?”

  “不。”

  赵为昭摇头:“他意坚决,臣妾无能为力。”

  “……”

  “但臣妾此计,绝不亚于此,还请陛下听臣妾一言。”她说着,从袖中捧出一本古籍。

  那古籍上,字迹端秀。

  写的字字句句,却都指向一个闻所未闻、骇人听闻的法子。

  魏峥翻动两页,眉头已然紧皱,末了,拂袖背身,斥道:“妖邪之物,难登大雅之堂!你竟也信这妖术不成!”

  “此非妖术,而乃医术。”赵为昭却坚定道。

  “……”

  “陛下,难道你就从未怀疑过,为何阿毗,他出生数日,便可开口作人语,一岁,便通读百家书,岁,令无数大儒夫子甘拜下风,四岁,可开千石弓,败樊齐于剑下?一切原因皆在此!如今,他已过十五岁,即书中所言,过生死劫。此法若成,从此刀枪难入,伤可自愈,血治百毒,万邪不侵。”

  当然,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因为他在得到那些能力的同时,也会逐渐丧失心智。他最强的时候,则是他死去之后——前提是,有人知道怎么“使用”他。

  昔日阎伦叛出师门,只带走了记载“炼胎之法”古籍的上半本,因此终此一生,都未曾勘破,所谓炼胎之法,本质并非救人,而是炼出一具无情无爱一心嗜杀的兵人。

  只听笛声指挥,无所不能。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陛下若是不信,”赵为昭从腰间门掏出一把匕首,仰头望向魏峥沉默的背影,“还请陛下一试便知。若是臣妾所言有虚,愿一命换一命。”

  “你……!”

  “但,若是此言为真,”赵为昭说,“陛下,试问还有谁比阿毗,更适合做出征北疆的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