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谢氏女 “她是唯一一个、愿为儿臣奔走……
作者:林格啾      更新:2023-06-12 18:05      字数:4868
  御书房中。

  江氏搁下手中食盒,轻手轻脚地从中取出一碗莲子羹,小心端至案旁。

  “陛下。”

  看向面前眉头紧蹙、手执朱笔批阅奏折的丈夫,她目光中柔情满溢,轻声细语道:“听闻近来朝中事繁……臣妾愚钝,无法为陛下分忧。今日特地下厨、做了些莲子羹,还望能为陛下清心祛火。”

  “皇后有心了。”

  一心忙于政务的男人闻言,却头也不抬,只低声应了句:“搁着罢。”

  话落,殿中又重归寂静,只剩他落笔时的簌簌细响。

  而江氏面色一滞,怔在原地。

  诚然——她知晓自己的丈夫是当今天子。

  从一方霸主到登临帝位,魏峥素有“爱民如子,勤勉于政”的贤名,登基以来,时刻不曾懈怠。遑论如今天下并不太平,北有突厥虎视眈眈,南有燕人蛰伏边境,小乱不断。

  所谓女色,于他而言,大概亦至多不过联姻的砝码或偷闲的消遣。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

  可一次又一次的徒劳无功,一次又一次的心灰意冷,原来,到底还是伤人的。

  江氏默然将莲子羹放下。

  魏峥眼角余光一瞥,见她迟迟不走,反而有些稀罕地挑眉,侧头看来,“皇后还有何事?”

  江氏这才定了定神。

  想起今日前来的“正事”,眉心有模有样地一拧。

  “臣妾确有一事,不敢隐瞒陛下,”说着,她从袖中抽出一纸信封,“今日,九皇子命他宫中侍女前来息凤宫,将此信交予臣妾。”

  “臣妾看过之后,却深觉信中所言不妥,无奈,念及九皇子年幼,其心赤诚,亦不忍伤之……思来想去,此事还须交由陛下定夺。”

  魏峥闻言,顿时想起日前御花园那出落水闹剧,脸色微微一变。

  思忖片刻,末了,却仍是搁下手中朱笔,从江氏处接过那信函细看。

  信上不过寥寥数行字。

  内容……却荒唐得如痴人妄语。

  若非魏弃那手字是他昔日亲手所教:笔力刚劲,力透纸背;字迹舒展,鸿惊鹤飞。他几乎怀疑,这又是谁想的下作招数,要闹得阖宫上下满城风雨。

  魏峥扔下那信,霍地拍案而起。

  盛着莲子羹的白玉碗被他撞倒,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江氏见状,也顾不上许多,立刻跪下、垂泪为魏弃“进言”道:“陛下、陛下息怒!”

  “陛下莫要怪责九皇子,他独居朝华宫多年,身边无人,难免受那宫女蛊惑。说来也怪臣妾,那日一时心软,竟将此狼子野心的贱婢指给九皇子为妾,原想着给他身边添个人……没成想,那贱婢竟敢肖想正妻之位,可怜九皇子年幼,哪里禁得枕边风的唆使……”

  魏峥背手对她,许久无言。

  唯有手指攥紧又松开,反复数次。终于,他扭头,厉声向殿外道:“安尚全何在!”

  方才皇后入殿时,已将四下宫人屏退。

  安尚全乃魏峥身边心腹,却始终候在内室门外,闻言,立刻躬身上前。

  魏峥面上阴郁之色不减,看向跪在自己面前、鬓边已生华发的老太监,又望了一眼仍旧跪地不起、不住拭泪的皇后江氏。

  许久,拂袖道:“速去朝华宫,把九皇子、还有他宫中那女子一并带来。”

  谢沉沉跟着魏弃,一路被那“安公公”领到御书房时,整个人都还是蒙的。

  她从前觉得,能入上京,对她这么一个小门小户的商贾之女而言,已属大开眼界;

  后来阴差阳错入了皇宫,又时常安慰自己,能见到皇子皇妃、甚至与其朝夕相对,若是有朝一日出宫,也够她吹一辈子了——

  可尽管如此。

  安慰归安慰,她也万没奢望过,自己有朝一日,竟能得天子召见。

  可惜,她能获此“殊荣”的原因,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沉沉悲上心头,不由地,又看向自己一步之遥的面前、魏弃如旧伶仃消瘦的背影。

  心想见过之后,明日自己的脑袋还能不能顶在脖子上招摇,恐怕都没个定数。

  毕竟,皇帝不是魏弃。

  魏弃杀人,还需要动心起念、亲自下手;

  可身为天子,想要一个人的命,动动嘴皮子,便足够那人死无全尸了。

  思及此,眼见得离御书房越来越近,她忍不住脚下一软。

  险些便要当着众人的面摔个狗啃泥,魏弃身形微顿,却如背后长了眼睛般,堪堪伸手一扶。

  她借了他手腕的力,终于勉强站稳。

  未及道谢,却先下意识地看向几步开外、循声回头的老太监。

  安尚全果然眉头紧蹙,欲要叱问。

  定睛一看,瞧清楚魏弃动作,却眼珠儿一转。

  随即压低声音、和颜悦色道:“连着几日夜里落雨,地上不免湿滑,”安尚全微微一笑,“姑娘脚下当心些。”

  一炷香过后。

  御书房中。

  这一次,包括安尚全在内的数名宫人皆退至殿外。

  沉沉随魏弃一同跪下、俯身行礼,过后许久,却都没听见殿中有丝毫异动。

  耳边,除了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便只剩自己略显急促却压抑不得的呼吸。

  她试图调整,单薄的脊背如蝶翼震颤,背后冷汗如瀑。

  一片明黄色的衣角,此时,却堪堪停在她面前。

  “你便是那谢氏女。”

  而后,陌生而低沉的男声便从头顶传至耳边,冷声道:“抬起头来。”

  沉沉闻言,立刻颤巍巍地仰起脑袋。

  映入眼帘,是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庞:

  沉沉曾听宫人们提起,天子这年已然四十有七。

  算起来,他比她那位蓄着山羊胡的大伯父还要大上两岁,可眼前之人,眉眼间分明毫无老态,反而凛冽如刀,锋芒尽显。

  几位皇子中,数魏骁与他生得最像,却亦少了几分夺人眼目的锐气。

  沉沉只不过被他盯了一眼,顿时有种一切皆被看穿的无措感,想低头,又不敢,只能僵硬地直挺着背,才勉强维持得那点仰头的勇气。

  魏峥看在眼里,许久,摆手让她退下、至殿外等候。

  待到脚步声渐行渐远。

  御书房中,只剩父子二人。

  魏峥这才低头,望向面前自始至终安静跪着的少年。

  “阿毗,”而后,亦再难掩饰话中的轻鄙之意,他冷声道,“貌丑无盐,胆小如鼠,罪臣之女,不堪一用——这,便是你挑中的妻子?”

  魏弃不答,抬头看向他。

  二人四目相对的一刹。

  魏峥忽而微怔。

  那双眼睛……

  与记忆中的“故人”,几乎出落得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丽姬的眼含泪含情,氤氲水雾之时,便是再凶恶的人,亦难免面对她而生出几分怜惜之意;

  而眼前的这双眼,却如淬冷浸霜。无悲无喜,无忧无惧——平静得让人生厌。

  甚至,望而生畏。

  魏峥莫名心下一凛,当即蹙眉道:“朕命你暂居朝华宫中,是要你静心养性,你却一再犯禁,让朕失望!”

  又道:“无论如何,此女断留不得!嫁娶之事,亦休要再提。待你病愈,朕自会为你择朝臣家中适龄女子、纳为正妻,日后你出宫建府,家中妻妾亦能有所助益。”

  “多谢父皇。”魏弃闻言,叩首以拜。

  魏峥见他乖顺,心下稍宽。

  脸上慈祥之意却未及停留一瞬。

  又听他低声问:“但,此病若终身难愈呢?”

  “……”魏峥一时哑然。

  思忖片刻,正欲宽慰两句。

  却见面前少年猛地捂住胸口,随即,一口鲜血喷出。

  入目所见,斑斑血迹,望之可怖。

  魏弃大汗淋漓,面上神色狰狞。

  魏峥见状,亦大惊失色,正要开口、唤安尚全入内。

  魏炁染血的指尖,却如哀求一般,轻扣住他衣角。

  “父亲……父亲。”少年低声喃喃着。

  魏峥闻言,眼眶忽的一热。

  是了。

  他怎么能忘记。

  魏炁,而不是魏弃,是所有皇子中,曾唯一被允许叫他父亲的孩子。

  他曾那样的,珍爱着自己和丽姬的独子,仿佛唯有无尽的父爱,可以偿还他对朝华宫中那道伶仃身影的愧疚。他不能见她,却能日日见到他们的孩子。为此,他把所有的心血、疼爱、关注,都给了自己这位天赋异禀的“九皇子”。

  他带着阿毗上朝,把阿毗抱在怀中,听群臣议事;

  他会如同寻常的父亲一般,教自己的儿子写字、读书、拉弓、狩猎,在四下无人时,问他,你阿母的生辰,可有准备些什么哄她开心?傻孩子,阿父教你可好?

  阿母,阿父,还有唯一的孩子,他们的阿毗。

  回忆如潮水涌来,魏峥心痛如绞。

  仿佛一瞬苍老,他竟有些站不稳了,许久,方才颤颤蹲下身来,扶住魏弃的肩膀。

  “怎会如此!”他说,“太医说,你的病已见好,你已数月未曾发病,怎会如此,阿毗……”

  他是天子,是万民之君。

  绝无可能让一个疯子承继大统,亦不能让世人知道自己的私心。

  他让阿毗避世于朝华宫中,只为能在自己羽翼下、护得此子一时。

  只要留得一命,未来总有转机,可如今……如今……

  魏弃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几乎倒在他怀中。

  似是撑起了全身力气,方才艰难道:“父皇,儿臣自那日落水后,寒气入体,引发旧症,之所以未见发病,并非痊愈,而是病体难支,有心无力……可,早在母妃身死之时,儿臣便已无意苟活,如今十余年过去,终至于此,儿臣……儿臣不觉痛苦,反而解脱……”

  “儿臣自知时日无多,此生未能替父皇分忧,一生至此,徒增笑料耳,愧对父皇厚爱。出此下策,亦只为了死前,能与父皇最后相见,全了此生、父子缘分……”

  毕竟。

  若非如此,多年来,始终有意回避朝华宫旧事的魏峥,又岂会愿意与他相见?

  魏弃说着,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烁。

  方才那寒霜一般的目光,仿佛不过幻觉,眼下,唯有父子温情如旧,恍若隔世。

  语毕。

  见魏峥面露不忍,他挣扎着跪坐起身。

  又再度端端正正、向魏峥叩首道:

  “如今,能得见父皇,儿心已无憾。只是,儿久居朝华宫,名为皇子,却早与囚徒无异,尝遍世情冷暖。谢氏女,是十一年来,唯一一个、愿为儿臣奔走之人……儿臣于她有愧。”

  “那日落水,她颈上现出青痕,也只因儿子发病,险些将其扼死于掌下——而她,明知与儿子相处、朝不保夕,却仍秉仁义之心,为儿治病奔走。儿子却未能为她争辩,令她阴差阳错,成了儿身边有名无实的妾,坏她名节。他日若入地府,仍心中难安。”

  “因此,儿今日前来,既为见父亲最后一面,也愿为她求一恩典,”他说,“请父亲,全了儿子此生,最后一个心愿。”

  沉沉等在御书房外,从傍晚等到深夜,亦没见魏弃出来。

  反而那位安公公被唤入内,很快神色慌张地匆匆行出。

  不多时,几名背着药箱的老翁便随他鱼贯入殿。沉沉心头狂跳,却也不敢当真凑上前去,只能站在原地心焦不已。

  又过半个时辰,那安公公一脸疲色地出来,将她打发回朝华宫。

  她在院中徘徊,从深夜又等到天明,却仍是没见魏弃归来。

  到最后,她实在撑不住,伏在院中石桌上睡去。

  再醒来时,人却已在熟悉的卧榻之上和衣而卧。

  她一怔,掀开被子起身,跑到院前一看。

  魏弃像个没事人般,如旧坐在石凳上刻木。

  木屑纷纷,他神色亦如往昔庄重,听见脚步声,抬眸看了她一眼,问:“醒了?”

  沉沉莫名松了口气,道:“醒了。”

  而后。

  一坐一站遥相对,一时之间,竟就无话了。

  沉沉还惦记着自己昨日被“骗”去送信的事,心里难免别扭;

  魏弃则是本就话少。

  在他这里,许多事在做成之前,不必说。

  不必说,自然便沉默了。

  沉沉看了他好一会儿,见他的确没有开口的意思,却到底没忍住上前。

  小声问:“殿下,昨夜……御书房外,奴婢瞧见,半夜叫去了好几位太医……”

  是你又发病了么?

  后头那句话,她没敢问出来。

  魏弃闻言,却微微颌首,道:“演了场戏罢了。”

  怎么像是把她的心里话给回答了?

  她应该没有说出口吧?

  “……”沉沉一愣。

  “我有分寸。”他又说。

  这般坦诚,且惜字如金,她反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只得学着他平时那样“哦”了一声,转身便往小厨房走。

  没走几步。

  “狸奴我喂过了。”身后,魏弃却倏然出声道。

  她步子一顿。

  又听魏弃话音淡淡:“今日,我要出宫。”

  “……”

  “谢沉沉,你随我一起。”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