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蒙教授说着说着, 泣不成声。

  容叶从房子里跑出来, 看见这情形，问：“怎，怎么了……？”

  长乐摇摇头, “没事。”

  找借口让容叶先去上课, 将费蒙教授扶进家里，在学生后台请假, 不去上下午的课。

  费蒙教授坐在沙发上哭了好一会儿。

  人们常说老小孩。

  费蒙教授掩面哭泣时的样子，就像小孩子一样, 看得人心疼。

  长乐分别给费蒙教授和自己沏了杯茶。

  她坐在教授对面，等待他平复心情。

  同时, 整理自己的思绪。

  霍兰德。

  这个名字她第一次听到, 是从西泽口中。

  麒麟在地球数据库中没有找到霍兰德的踪迹。

  如今，根据费蒙教授的话, 这位霍兰德做菜时使用她家祖传秘方调味料, 长得还与她有几分相似。

  长乐抿了抿唇，喉头有些干涩。

  她端起茶杯, 轻轻抿了一口又一口, 这股干涩却始终无法褪去。

  费蒙教授哭声逐渐衰弱。

  他红着眼睛，像长乐一样喝了几口茶。

  茶香沁人心脾, 平缓了他的心情。

  “……抱歉，我太失态了。”

  “没事。”

  长乐放下茶杯, 说, “关于您的几个问题, 第一，我的名字叫长乐，第二，我不认识霍兰德，但是……也许霍兰德是假名。”

  “您有这位英雄的照片吗？”

  费蒙教授一口气似乎叹出了宇宙的时间长度。

  “没有。”

  他眼神藏着悲哀，隐着无奈，匿着愤怒。

  说：“现在帝国里没有任何关于英雄的东西，连人们的记忆都被修改，霍兰德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只有我……只有我还记得他……”

  记忆被修改？

  长乐眼神微动。

  “我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英雄的脸，我记得清清楚楚。”

  “你和他长得有几分相似……”

  “不，这不是重点。和英雄长得像的人我也见过，但是，英雄使用的秘制调味料和你的一模一样，这肯定不是偶然。”

  “长、长乐……你是叫长乐对吧？你一定知道英雄到底是谁，对不对？”

  长乐眼神一暗。

  她常常被说和父亲长得很像。

  乍一看上去可能不太明显。

  如果将两人的脸放在一起对比，便能发现，两人不仅五官相仿，脸部骨相更加相似。

  父亲……

  叫长礼。

  地球末日来临整整七年前，长礼离奇失踪了。

  那一年，长乐11岁。

  长乐一直不知道长礼从事什么工作。

  父亲总是一年在外工作十一个半月，到12月回家休息半个月，再出去工作将近一年。

  长乐时常和母亲抱怨，别人家的父亲都会和孩子去游乐场，去逛商店，去全家游。

  自己的父亲，长礼，从小到大除了和她去过白水桥自驾游外，一家三口再没有更多的亲子活动。

  每每长礼离开家门去工作的时候，年幼的长乐便堵在家门口不让他走，有时甚至抱住长礼的大腿，哭着说：“爸爸，你不要走，我想你留下来……你留下来陪我玩好不好？”

  长礼总是摸着她的头，耐心解释说，他很爱长乐，却也必须走。

  父亲消失是在2012年12月31日。

  前一天晚上，长礼收拾行囊，准备离家去上班。

  长乐偷偷扔掉长礼的行李箱，不让他走。

  不同以往的耐心，这次长礼似乎有些生气，父女两个起了口角。

  最后，两人各自把门一摔，躺在床上，谁也没有睡着，谁的枕头都被泪水浸得湿润。

  母亲夹在中间，只好安慰完这边再安慰那边。

  长乐迷迷糊糊睡着，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父亲已经离开了。

  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当时是父亲的工作单位联系到母亲，说父亲没有按时来报道，问父亲是不是恋家不来上班了。

  家人，朋友，工作单位，警方……长礼可能去的地方他们全都查过了，就是找不到他的踪迹。

  那之后七年，长礼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所有人都放弃寻找长礼，认为他已经死在了地球上某个地方。

  长乐这么多年最后悔的一件事。

  就是父亲失踪前一晚，她还在和父亲争吵。

  她和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明天你要是走了，我就当没你这个爸爸。”

  没想到，这一句，竟成了父女两人之间最后一句话。

  两千多年漫长的时光里，长乐无数次回忆起这个瞬间，都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为什么非要把脾气撒在父亲身上，为什么不能坦白地说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爸，我真的只想让你再多陪我一天，就好，11岁的生日，我想和你一起过。”

  …

  长乐拿无名指轻轻拂了拂眼角。

  仰起头，看了看纯白一片的天花板。

  费蒙教授一怔，苍老的声音问她：

  “……霍兰德，是你家人对不对？”

  长乐抿抿嘴角，勉强带一丝笑意：

  “应该不是。”

  “……应该？”

  长乐舒了口气，反问道：“您说霍兰德在一百多年前拯救了帝国，是指太阳病毒事件吗？”

  费蒙教授点头，“没错，就是太阳病毒事件，那是星历6年的事。后来是英雄找到病毒来源，研究出了疫苗，才拯救了全帝国人的性命……那是星历8年。”

  太阳病毒事件于星历6年爆发，星历8年结束。

  如果父亲长礼就是霍兰德，他至少应该在星历8年就已经来到帝国。

  根据“地球时间：帝国时间=20:1”的比例计算，帝国的星历8年，等于地球时间2240年前。

  这个时间，长礼甚至都还没有出生。

  连长礼的父亲，也就是长乐的爷爷也都还没有影子。

  所有知道调味料配方的人，在那个时间都还不存在于世界。

  ……时间对不上。

  长礼也许不是霍兰德。

  费蒙教授：“不……不是吗？”

  “不是。”

  长乐答道。

  费蒙教授眼睛顿时失去色彩，下一秒又恢复光泽，说：“就算不是，你和英雄也应该有某种联系……毕竟，英雄的菜的味道，和你的一模一样。”

  长乐笑了笑：“但愿如此。”

  “您能给我讲讲那位英雄的故事吗？比如……皇室为何要抹去他的存在？甚至连……连人们的记忆都被修改？还有，英雄临终前拼了命都要找的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多年来，长乐第一次连续问别人这么多问题。

  费蒙教授端起茶杯一口饮尽，“可以请你再帮我倒杯茶吗？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长乐去沏茶间隙，他兀自说道：

  “早在帝国建国前，英雄就已经是西盟星球上的英雄了。”

  “那是旧历365年前后，也就是历史上第一次科技革命的时间，在英雄的带领下，帝国成功建造第一艘光速宇宙飞船，还有大量的星际殖民探测器……如果没有这些星际武器，仅凭当时西盟星上少数几百万人和落后的科技水平，断然没办法向宇宙进击。”

  “西盟家族靠着这些远超其他星球科技水平的星际武器，逐渐征服了大大小小五十万星球。自第一艘光速宇宙飞船诞生，西盟家族只用了几十年，就建立了强大的星际帝国。”

  “星历元年，帝国建国，英雄万众瞩目，开国皇帝亲自为他颁发开国元勋的勋章，将他视为帝国唯一不可替代的英雄。”

  “建国后，英雄便不怎么出现在公众视野了。有传言说，英雄接受皇帝勋章之后，当天夜晚就被人暗杀，已经去世。”

  “但这也许是谣言。后来太阳病毒爆发，英雄再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拯救了全帝国。正是他研发的太阳探测器，首次成功在太阳登陆。也正是以此为开端，帝国开启了第二次科技革命。”

  “不仅如此……就连在今日贵族们已经习以为常的基因改造技术，也是在太阳病毒事件的影响下才得到发展的。”

  “这一切……一切都是英雄的付出。如今帝国所有的子民，都应该牢牢记住英雄的名字，如果没有他，今天帝国境内所有星球将不存在任何生命。”

  “可是……可是英雄的存在，就这样被抹掉了……！这是帝国的悲哀，是悲哀……！”

  费蒙教授越说越激动。

  长乐将茶递给他，他再次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水不但没带来食道的疼痛，反而点燃他倾诉的欲望。

  他接着说：

  “我出生在星历10年，从小听着英雄的事迹长大。我7岁的时候，英雄住到了我家隔壁。那是我人生最幸福的时光，能和英雄为邻，是我这辈子的荣誉，我就算死了，也不会忘记英雄。”

  长乐抿了抿唇。

  算下来费蒙教授至今也有110岁了。

  “变故发生在星历20年，正好是一百年前。”

  “具体情况可能只有皇室的人才清楚……那一年，西盟家族内部发生变故，时任皇帝的反对派发动暴力政变，屠杀皇室宗亲，开国元勋……和当时皇室有关的人全部被他们残忍屠杀了……”

  “后来反对派成功篡位，一直掌权至今。当然，反对派也是西盟家族内部的人，自那时起，帝国虽然还叫西盟帝国，掌权的人却早已经换了一批。”

  “英雄……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当时的反对派，也就是如今的皇室，给抹杀掉的。”

  “我还记得英雄被反对派带走的那一天……”

  “那一天，一向稳重的英雄，忽然像发了疯似的跑出家门。10岁的我那时什么都不懂，不知道英雄即将面临危险，只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便跟着他跑了出去。”

  “我跟着英雄跑到帝国中央花园，那里有一片绿色曼陀罗园地，入口处有一面等身高的椭圆镜。”

  “我远远地看见，英雄流着眼泪，不断喊着两个字。英雄面前的椭圆镜里，似乎有一个人，但我看不清是谁。”

  长乐轻声问：“他喊着哪两个字？”

  费蒙教授艰难地思索一番，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什么词来着……就在我脑袋里，可我现在好像说不出来……”

  他一顿，接着说：

  “我还看见，英雄伸手想要去触碰镜中的人，触碰到的却是冰冷的镜面……看到英雄痛哭流涕的样子，我忽然想起来，英雄时不时会自言自语。”

  长乐屏住呼吸，问：“自言自语？”

  费蒙教授点了点头，仰头看着天花板，眯起眼睛想了想，随后肯定地说：

  “是的，英雄时常自言自语。”

  “说，他必须回家，还有人在等他，他不能死在这个星球上，他一定要回家。”

  “我依稀记得，在那面椭圆镜前，英雄跪在地上说，他拼了命也要找的人就在眼前，可是他却回不去，只能跪在这里哭……”

  说到这里，费蒙教授眼前一亮，提高分贝道：

  “……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我想起来，英雄在镜子前流着眼泪，不停地对镜子说着两个字。”

  “什么字？”

  费蒙教授双眼含泪，声音哽咽道：

  “他说，‘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