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我嫉妒了(新)
作者:容九      更新:2024-02-02 18:38      字数:5779
  雨潦草得像黏濡的蛛丝,空气中透着潮。

  左宅的书房不算大,炭燃片刻屋即暖,炉上的罐咕噜噜冒着泡,米酒香气弥漫。

  左钰执木镊,一点一点往煮罐内加干果枣子。

  柳扶微紧盯着他煮酒的步骤及动作,略微失神。

  从前在逍遥门时,每每遇到寒潮,大伙儿l会一起围炉煮酒,阿娘知她喜甜,就会单独给她开一小灶台,加入各种时令鲜果,末了,也会这样丢了一小块黄糖,合盖焖煮。

  他看上去……不像假的左钰。

  左宅门前看到左殊同时,柳扶微就觉难以置信:闷葫芦怎么可能会是风轻?

  但殿下既说鉴心台所现是左钰……

  她忽尔又想起令焰消失前最后一句话:也只有你的眼睛,可以看到神尊大人的转世之躯。

  那时她看到的风轻幻影,又好似当真是左钰……

  柳扶微心情紊乱到手心冒汗。

  要说,那个自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左钰会是风轻,她自是万万不信。转世之躯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她至今未懂,但也不是没见过妖祟附体,万一风轻在左钰身上动了手脚也未可知……总之,既然人来了,当也没有再缩回去的道理。

  是以,一进书房,她就以受冻为由让左钰点炉温酒。

  眼下看,煮酒的顺序和手法,包括最后一步拿汤匙盛糖的小动作都如出一辙……

  柳扶微又恍惚起来。

  莫非是鉴心台弄错了?总不能是殿下当时眼花看错吧?

  她这一心惦着辨别真伪,落在司照眼中,就跟目光黏在左殊同身似的。恰逢酒壶上桌,左钰轻声提醒她一句“小心烫”,柳扶微还未开口,腰上那根不老实当腰带的缚仙索在她腰际挠了一挠,痒得她差点没接稳杯子。

  她不知缚仙索是心随主人,还当是司照故意,偏头瞪去,司照则沉着眸睨着左钰:“金桔煮玉清露,左少卿果真是有闲情逸致。”

  左钰坐下身道:“臣这里少有客来,敝庐只有些家乡小酒,望殿下莫要嫌弃。”

  说话间,提壶斟满杯。

  柳扶微发现他双腕皆缠着布带,不觉问:“左钰,你受伤了?”

  “嗯,前两日查案时无意间伤到,小伤,不必太紧张。”

  柳扶微本来还真没紧张,叫左钰这么一答,倒张口结舌着像是在紧张了。

  司照冷笑一声:“查案之余还能犯案,左少卿还真是能者多劳。”

  “若殿下口中的‘犯案’是这个……”左钰自袖中取出漏珠,平放于桌面,“臣,认罪。”

  虽浑然不是认罪的语调。

  “敢问左少卿,认得什么罪?”

  “依大渊律,毁他人婚事者,未遂不加功者,徒一年。”左钰道:“已遂,当看后果,轻则徒刑,重则流刑。”

  司照问:“若是利用职权之便蓄意勾结邪魔外道,又当如何判决?”

  左

  钰放下酒壶,道:“罪加一等,论罪当诛。”

  柳扶微惊得一跳,下意识轻拽了一下司照的衣袖。

  “我既然做了,没什么不能认的。原本是想等阿微顺利离开长安后再回来认罪。殿下既已发现,打算如何发落?”

  左钰说话的口气与往日一般无异,听上去也似乎没有要与柳扶微私奔的意思。

  但她听得莫名愣住。

  司照却是厌了这种打哑谜的对话方式,“为何非要拆散我和微微的姻缘。”

  “以伴读之名选妃,以护人为名请旨,以庇佑为由求娶,又以求娶为由禁锢……”左钰举杯饮了一口酒,反问,“这场姻缘究竟是天赐良缘,还是殿下恃强凌弱,殿下心里难道没数?”

  司照脸色一青。

  柳扶微立马道:“左钰,此事非是你所想,我是真心想嫁给殿下的。”

  左钰正色道:“你以为你心中所想,焉知不是他人设局筹谋?殿下深谋远虑,自当谋心。”

  “……”

  司照不怒反笑,“就算是我处心积虑谋得微微,哪及得上左少卿,以兄长之名在自己的妹妹身上下了道契?”

  没确认眼前这人是谁的情况下,听殿下就这么说出来,柳扶微睫毛颤了一下。

  左钰方才那浑身犟气倏然间一止,面上浮现出困惑之色:“什么道契?”

  这回不等司照开口,柳扶微抢声道:“我胸口上有个花状血纹,应该是和人结了道契。”

  左钰眉头蹙起:“你怎知是道契?”

  “就是……看着像嘛。”她说着去解衣襟前的扣子,不等司照伸手去拦,她已掀开露出胸口处的那朵彼岸花纹,“就是这个……”

  下一刻,司照将她披子用力一拢,冷声道:“说就行了。”

  “……知、知道了,殿下你能不能先放手,让我来问啊……我想自己问。”

  她这样好声好气地商量,司照不愿拂她的意:“嗯。”

  柳扶微让自己镇定下来,转眸看向左钰,试着将对方视作风轻,“你当真不记得这个道契了?”

  左钰眉头紧蹙,像是始料未及一般惊诧:“我……全无印象,你是从何处得此道契?”

  她直愣愣盯死他的眼睛:“难道不是你给我的?”

  “怎会是我?”

  听左钰矢口否认,就连司照都怔了一瞬。

  柳扶微继续试探:“可我从小到大接触过的修道者,也只有哥哥你了呀。”

  “……但我全无此印象。”

  眼前这人的反应,会因为她唤他一句“哥哥”身形僵直,倒也像是左钰会有的反应。柳扶微本就不笃定的心又飘散了两分,“你再想想呢?会不会是游太湖的那次,你不是淘到一本奇怪的《参同契》,还拿小鸭子试练来着……你不会趁我睡午觉的时候,偷拿我练过手吧?”

  “切莫胡言。”左钰的脸色居然肉眼可见红起来,“《参同契》是在白帝城里看到的,而且太湖游船

  那次父亲母亲都在,我怎么可能对你……”()

  太湖游船那次阿娘和左叔是全程陪同,没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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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不是那年,我们在莲花峰后山打鹿一起掉入陷阱那次,我记得我烧昏过去了……”

  左钰摇头道:“那回踩陷阱的人是你,后来是我拉你上来的,发烧也是回到逍遥门之后了……”

  这也没说错啊。

  柳扶微又忍不住问了几个少时同左殊同的经历,左钰一一对答如流。

  司照眼睫低垂,安静地听。

  每一句只属于微微与左殊同的曾经,都如猝了妒火的针,被戳得生疼。

  直到柳扶微道:“那就是,破庙……我被绑架那次……”

  她终于提到了这件事。

  之前每一次说起,左钰总会含糊其辞,或说没有,或说记不清。

  如若眼前这人是风轻,附体也拥有记忆的话,那么他至少会说出一个答案来。

  然而左钰在听到这句之后,眼神蓦地一黯,“阿微,你的意思是,逍遥门灭门之时,我在你身上结道契?”

  左钰忽尔扯开自己的衣襟,胸膛体肤尽显,根本没有道契。

  柳扶微看得心口一窒:“我……”

  浓浓的愧疚之意席卷,她想她应是冤枉了左钰。

  于是低头,轻声说了句“抱歉”,偏头同司照道:“殿下,我们可能是弄错了,我身上这个道契,应该并非左钰所为……”

  然而对上司照的目光时,正正对上了他眼中阴郁,如淤泥满塘的死水。

  这才后知后觉:是了,我一心惦着试探左钰,居然又无意间忽略了殿下听后会是什么感受……

  ————(二更)——————

  这四方桌,三人各坐一侧,左钰在左,殿下在右,而她简直像是卡在楚河汉界的那块地——既不愿左右为难,也没有自立为王的本事,但无论靠向哪头都有可能被另一边炸成炮灰。

  她正斟酌着如何好好说话才能让他们偃旗息鼓。谁知左钰揪住她的话根:“殿下携阿微来此,质问我道契何来,莫不是怀疑阿微对你不贞?”

  ……这闷葫芦还嫌殿下手里的把柄不够多,搁这口锅继续浇油是不是?

  柳扶微警惕之心一旦放下,躁郁之心便控制不住了,“我都说了,是我想知道这道契何来……”

  “你既不知何来,为何认定是我?”左钰反问。

  她竟被问住。

  如若左钰与风轻并无瓜葛,那鉴心台所现又该从何解释?

  殿下自不可能无中生有……

  总不能说,她心中所爱便就是左钰吧?

  柳扶微被这荒诞想法吓得差点闪了舌头,她努力保持镇定:“我、我说过,我不认得其他修道的朋友,不就过来一问么?再说今晚的事……橙心还是小孩子爱跟着胡闹,你是小孩子么?”

  稍顿了一下,想着还得为这场东窗事发的“逃婚”圆个场:“现今长安祸事频生,

  ()  少卿大人既是如鸿剑所择的主人,总不能连自己肩负的责任也抛诸脑后了吧?至于我,我的婚事就不劳您操这份心了。”

  这番话,刻意提及“如鸿剑择主”,既是当着殿下的面同左钰划清界线,也希望司照能念着当初赐剑的本心,莫要真治他的罪责。

  谁知今夜的左钰犟劲不熄,道:“阿微,我从做你兄长那日起,便应承过母亲,将来你长大成人,成婚生子,为妻为母乃至寿终正寝,我必尽兄长责。”

  有那么一时片刻,柳扶微当真忆起莲花山中少年左钰朝自己躬身施礼的笨拙模样。

  可这些话此时说出,却让她觉得异常难受,再也克制不住地握拳捶桌:“不要在这种时候和我提阿娘……这个世上最没有资格提娘的人,就是你左殊同!”

  酒罐都差点被她掀倒,司照恐她被烫,一手扶住酒罐,另一手握住她的肩:“微微。”

  左钰宛如被人点了穴道一般,僵坐未动。

  他不知该说什么。

  确切地说,他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才更像左殊同。

  他自是夺了左钰舍的风轻。

  早橙心送来漏珠时,他就察觉到司图南在柳扶微的闺房内。他那番似是而非的暧昧话语,本就是存心而为之,好加重皇太孙心魔。

  风轻知司照必来算账,本欲借此机会让他“重挫”左殊同,好让柳扶微与他决裂。未曾想,她竟会随皇太孙一同前来,观她态度,显然对自己起了疑心。

  风轻不知何处出了纰漏,但今夜还不是摊牌的时机。

  他不得不先打消她的疑心。

  这段时日他附人身,早已看遍左殊同生平记忆。再者,左殊同灵魂共体,他通过感受左殊同的心绪做反应自是手到擒来。

  可方才那最后一句,不是出自他风轻的口,而是企图夺回意志的左殊同。

  尽管风轻及时稳住心神,将心猿那一缕魂摁了回去。

  然则话已出口,柳扶微亦然被激得失控,这一刻,纵然是通晓人性的神明,也不知当作何回应。

  这一世的飞花明明只是个凡人女子,竟让他觉得比飞花更加难懂。

  风轻察觉到司照的目光,索性转眸回视:“殿下乃是天书之主,与脉望之主成婚,会有什么后果,你可如实与阿微说过?”

  司照浅瞳若深。

  他从方才起就缄口不言,似在斟酌什么,风轻觉出一丝审视的意味,加重语气道:“长安现神灯,若又是冲着皇太孙殿下而来,你可有想过身为你的枕边之人,会遭遇多少磨难,会否……旧事重演?”

  柳扶微:“左钰!”

  司照没有直接回答,而道:“左少卿既许诺微微尽兄长之责,当年你们被绑架于破庙之中,为何最后是她独自下山?”

  这一问,不止风轻,就连柳扶微都下意识屏住呼吸。

  怎么又说回破庙了?

  司照目光不移。

  风轻眼睑垂下一片阴影,他知左殊同所瞒

  为何,平静道:“此事,无可奉告。”

  司照颔首:“那么,少卿所问,我也无可奉告。”

  “无论左少卿如何质疑,”他牵起她的手,站起身,“我必娶微微。”

  柳扶微怔怔地由着司照拉她离座,没走出几步,又听他道:“少卿所认罪状,我已铭记于心。若还想抢婚,尽可一试。”

  出左宅时,雨已止歇。

  右卫军齐齐整整等候在外,卫岭迎身上前,见司照脸色不佳,忙又退回。

  司照果然不急上车,只牵着柳扶微沉默往前,她当他还恼道契无主,轻声道:“殿下,我这道契来由当真是……没什么印象,现下看来此事多半与左钰无关……”

  司照问:“为何会对左殊同说,他没有资格提你的母亲?”

  “……”柳扶微干笑两声,斟酌着答:“他……他爹抢走我阿娘,我不乐意他提,这不是很正常的么?”

  “你爱憎分明,若当真憎恶他,不会与他一起长大。”

  她好像被这句戳着哪里了,慢下步子。看司照回头,她浅吸了一口气,状似轻松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那时……我娘来救我们,那些牛头马面总不能一下子把人都放了……”

  “绑匪提出只能放走一人。”司照沉声道:“你娘,选了左殊同?”

  柳扶微长睫垂下,漫不经心地点了一下头:“嗯。”

  今夜发生太多的事,她知自己心境乱得够呛,怕整理不好还得加剧殿下的心魔,只能尽力不让心中那股酸涩蔓延,“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话未说完,他右手一拉,将她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很轻。

  “殿下?”

  他收紧手臂,没说话。

  卫岭忙示意周围的右卫军背过身去。

  她仍旧不明,可这怀抱为她挡住了夜里的风,她听着司照的心跳,跳得比她还快,就好像是……和她一样难过。

  一霎时,委屈之心终于找到了安放之所,她默许自己的眼泪滚入他的衣襟。

  须臾,司照松手:“我刚刚,嫉妒了。”

  她以为自己幻听。

  他一字一顿,说得艰难,“之所以急着拉你出来,是怕你们互诉衷肠,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她全然不知作何反应。

  “微微,我嫉妒左殊同。”

  “嫉妒他拥有我不曾有的……你的过去,嫉妒他在你心中无可取代的位置。”

  “嫉妒你在他面前可以肆无忌惮,任性妄为。”

  “更嫉妒……鉴心台上,你心中满满当当都是他。”

  柳扶微从来没有想过,在距离亲迎日不到一日的夜晚,皇太孙会在她哥哥家门口,对她说:我嫉妒了。

  他的声质沙哑且冷冽,匿着一股无名的哀伤。

  但眼神却柔和得像在同她告白。

  “我心中诸般卑劣,本想瞒你一世。”

  她怔怔问:“那,为什么不瞒了?”

  “谁让左殊同,有事瞒你。”

  “啊?”她没听懂,“他瞒我,是他的事,和殿下……什么关系?”

  檐下微风夹杂着一两滴雨珠,落在她的脸上。

  他的指尖在她额前停顿片刻,拂净:“因为,我不想你的人生总都在悬而未决中,等待尘埃落定。”

  她心跳漏跳了一拍。

  像流星透疏木,像走月逆行云。

  不远处的风轻,望着檐下的人,如鸿剑嗡嗡抖动。

  属于神明的灵魂式微,被禁锢的人魂呼之欲出。

  风轻的手摁住心房的位置,笑着自语:“这样也好。我要的,从来不是这个你。”

  他的目光注视着柳扶微,低声道:“马上,就会把真正的你换回来的。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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