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禁制重重
作者:容九      更新:2023-11-07 21:05      字数:4834
  在柳扶微的认知里,只要找到本尊将他带出心域,心魔即破——正如那回捎戈望一般。

  然而,当她真的对上司照的眼,被他的瞳色震住。

  向来漂亮的琥珀色瞳仁,此刻却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如正在崩塌的幻境,万物都滚成旋涡……

  冲破心潭的时候,她终于看清他心树的全貌——枝干皲出无数道裂缝,中间空了一个大洞,除了情根君之外,其余根须都被统一的铺上了一层冷酷且黯淡的红光。

  柳扶微心头一颤。

  她想起学入心域时,自己曾问过郁浓:“究竟什么是心魔?”

  “心魔是住在人心深处的恶魔。贪念、妄念、怨念甚至是……仇恨,都有可能生成心魔。”

  “那便是执念?人人皆有之,何必小题大做。”

  “心魔可远不止是执念。就好比人被欺负时,心中会生出‘他为何不去死’诸般想法,这可称之为恶念,但恶念大多不会持续,更不易付诸于行动……除非此人天性凉薄,抑或是被欺负得太狠、太痛或是太久才会转为执念,即使是执念,尚能控制时,都不能被称之为心魔。”

  “也就是说,心魔源于痛苦?”

  “心魔未必源于痛苦,但生成心魔的人必定痛苦。”

  “那么,是否进入心域后将处在执念中的本尊拉出沼泽,心魔便可消解?”

  “有些心魔能够化解,有些,则不能。”

  “如何辨别?”

  “心树囊括人心七情六欲,若灵慧之根健在,至少突破心魔的能力仍存……便如同你,恶根虽长,心潭却因被善念所浸润,终不至奸恶,但……还另有一种枯竭之树,若见此树当由其自生自灭,断不可再接近。”

  “接近了会如何?”

  “蚍蜉之力焉能撼树?或被其吞噬,或共堕地狱。”

  司照身上漂浮着丝丝缕缕的黑气,触碰之处麻麻地发痛,她抱着他的手支撑不住地一松,继而那道最大的旋涡扑袭而来,她竭尽全力睁开眼——

  一刹那,震耳欲聋的声响化作沉沉的寂。

  天地恢复了宁静。

  柳扶微感到浑身湿漉漉黏糊糊的,是因被窝太过焐人,她还维持着紧贴太孙殿下的躺姿,汗珠沾湿了彼此的衣裳。

  她喘息了好半晌,发觉天还未亮。

  在心域之中像跋涉了三日三夜,现世只过了不到几个时辰。

  心跳像一只鼓槌“咚咚”敲个不停,脉望的光若有似无地耀着司照,他的睡颜如同温玉。

  这样的殿下……怎会心树枯萎至斯?

  甚至于,他的心魔还是她?

  她不住唤他几声,见他仍未醒转,心下一急便去推他。一凑近,见他锁骨下似有黑痕,遂掀开他的衣摆细看,居然贯穿至胸腹乃至胳膊。

  这又是什么?

  这串符文虽一个字也没看懂,却玄乎得令人心惊,她鬼使神差地坐起身,正待下床拿盏

  灯过来,忽尔腕间一紧,继而身子一倾,整个人被重重摁回床板上。

  他的指腹捏着她颈下,不重不轻:“你……又要逃哪儿l去?”

  “……”

  ……殿下的记忆,好像和她不大一致?

  她又明白过来:她比殿下早醒,前一瞬息他究竟陷在何处,她自是不知。

  “殿下,我……没要逃,我只是太热了,想透口气……”

  司照像是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一瞬之后,似承受着头疼欲裂,额角青筋暴出,涔涔冷汗自他下颌滑落:“透气?”

  清晰的触感自掌传来,是她的体温,他像陡然惊醒:“微……你怎么会在这儿l?”

  “殿下中了心魔……你可还记得?”

  司照眸中的雾像被她的话拨开,他想起了入睡之前见过父王,父王同他说,世上不会有人敢爱他。

  此后他像跌进黑暗中,噩梦交织在一起,生死刹那,悲欢瞬间,所有经历往复,直到他栖息在仅余她的世界,再不肯往外迈出一步……

  司照低眉看着她,她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影,灼热的身躯贴着自己。狭隘的空气中萦绕着她的气息,氤氲着极端的吸引力,他竟还嫌不够近,身子不受控制地下弯,想更用力将她揉进怀中。

  她感觉到他的紧绷,手覆上他的眉心:“我方才借了脉望,入了你的心。”

  他动作一止,倏地变了脸色:“谁许你胡来的!”

  她被他话中冰冷吓了一跳,正待解释,他已撑直身搭着她的脉,并仔细观察她的肤色:“可有哪里不适?”

  柳扶微她没有想到这会是他恢复清明的第一反应,鼻尖莫名泛酸,“我没事,倒是殿下你,你身上这些字符是怎么回事?”

  他本能拢回衣襟:“没什么。”

  “骗人,我明明都看到了……”

  他似有所察,“你看到什么了?”

  柳扶微本想说她看到了他与风轻的赌约,然而张口时,肺里像是猝不及防地被扎进一根致命的针。

  她呆了一瞬,起先只当是进心域的后遗症,正要换个说法,只是浅浅吸了一口气,便又感到脏腑尖锐的刺痛。

  “我……看到……”

  想说风轻,“风”字说不出口,想说赌局,“赌”字也说不出口,就连被他的情根捞住之事都表达不出……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捏住她的心脏和喉口,她越较劲就越疼,瞬息的功夫,憋得脸色发紫,视线模糊一片。

  司照见她的泪水在眼眶直打转,真当是她误入自己的心所致。想为她渡送功德,又唯恐再让她沾染到自己的戾气,他手悬在半空:“心脏还是肚子疼?你说你进了我的心,可有发生什么?”

  她发现当她不想去提风轻时,体肤的痛苦便能瞬间缓解。她咬了咬牙,脆生生地问:“殿下的心魔为什么是我?”

  话出时两人均怔。

  她是为自己能够开口了,他则是长睫一颤,脸上维持着一贯强硬的镇定:“

  我,没有。”

  “我是在罪业道上找到的你。”终于能够吱声,她自然要尽力说清,主动欺身而上,一眨不眨地望住他,“本来还以为是因殿下心中有我,可再一想,这不对啊,若非让你感到痛苦,我又怎么会成为你的心魔呢?殿下,你可莫要诓我。”

  司照陡然一僵。

  第三局赌的是真心,若让局中人提前知晓赌约,便算违背公正,会发生怎样的后果实在难以估量。

  且……若她知道他与堕神的赌约,会否避之不及?

  理智告诉他待尘埃落定告诉她不迟,可情感上……他竟生出了另一种念头:倘若能让她在我身边一辈子,就算欺瞒她一辈子也是值得。

  柳扶微已亲眼见过他的往昔,偏偏有话说不出,想诱他坦白点什么,看他欲言又止,心急如焚道:“殿下要总是这样三缄其口,下次你生心魔,我再一头雾水闯入,万一发生更危险的事……”

  “既知危险,不许再去。”

  “那你告诉我呀!我为何会成为你的心魔?”

  司照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喉间的腥气:“因为你,总在离开。”

  她始料未及地一呆:“我几时……”

  “当日,我盼你留在知愚斋,你却毫不犹豫种下心种,后来你破开天书,我想让你留下,你亦头也不回。”司照说这些话时,她一次次离去的背影在脑中循环往复,声音仿佛有暗潮涌动,“选妃时,你也总想离开。”

  “只是……”她震惊了,“因为这个?”

  “只是?”戾气自骨头缝中抑制不住地往外冒,司照反问,“你可知你逃一次,会酿成多大的后果?”

  若换作是之前,柳扶微听到这个定会觉得是一种暗暗的威胁,不反驳几句都皮痒难耐。可见过了太孙的往昔,她依稀能够体味到,他只是失去了太多太多太多,他是真的害怕自己会离开。

  “那我不离开不就好了?”她轻轻拽住他的袖子,哄着他,“过去……是我任性,才伤了殿下的心。但以后,我一定好好的留在殿下身边。你心里还有什么不痛快,或是有什么需要我的,都可照直说。”

  说着不忘搂住他的脖颈,摇晃着附上软糯的甜言蜜语:“殿下,你的话我听在耳里,必定好好放在心底……”

  两人距离不过寥寥,她上襦穿着冰丝绸,肚兜的红色系带清清浅浅蹭在他心上,像一条细细的小蛇,专往他情|欲里钻。

  司照浑身上下,绷得硬邦邦的不止是手背青筋,唯恐她再靠近一点就会察觉,忙将被褥盖过自己的下半身,不自然地挪开眼:“我并未,让你为我做什么。”

  “当真?现在不说,下次要是又无意间惹怒了殿下,那我可不会认的。”

  他眸色暗了下去,眼尾一寸红深了两分:“不要再去见左殊同。”

  “……”

  她在殿下心中究竟是个什么形象?

  他……居然真的唯恐自己会和左钰私奔?!

  他又道:“不

  是要你们永不相见(),但与我成婚前(),不许再见。”

  语气不容置喙。

  柳扶微怔怔看着他,感到他周身气韵与幻境中的殿下简直判若两人。

  郁浓的告诫犹言在耳,她居然有些担心,若是和殿下理论会否再次激起他的心魔。

  见她不语,他眸中现出恼意:“怎么?你就那么想要见他,就连这都不愿答应我?”

  柳扶微心中五味杂陈,迟疑道:“我……只是想说,他既是大理寺的人,难道我们成婚,也不请他喝喜酒的么?”

  “我并非此意。”

  她想起那棵千疮百孔的心树,终究顺了他的话意:“好……我答应殿下不会单独约见左钰,即便真有什么要事,也会叫殿下一起……如若是他找我,我也会告知于你。这样,可以么?”

  明知她是因自己的心魔而妥协,提这样的要求,无理且趁人之危。但在听得她允诺时,司照竟感到了一丝得逞的安心。

  安心过后,又泛过一阵酸涩,昏暗中,他的戾气悄然淡下:“我……已问过卫岭,左殊同没有大碍。”

  她闻言,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面上作出不大关心的模样:“他能有什么事?我自然信得过殿下。”

  “微微,我的心魔……本非因你而起,只是我在罪业道修行时,沾染过亡魂怨气……”他无法详述,也恐她因此自责,耐心道:“待成婚后,我会重返神庙,确保心魔不会再生,只是他日再有类似情状,你莫要犯险,不妨告诉卫岭,他自会请人过来为我驱逐心魔。”

  “嗯。”

  “脉望不可久戴,待我找到一线牵,再斟酌……”

  “好。”她痛痛快快摘下,递给他,“殿下保管,我需要时找你拿,也很方便。”

  她一反常态的乖觉,温言软语流淌过他的心尖,直熏得他心中燥热。

  女儿l家一身腻汗,此时惦着沐浴更衣,她问:“既然殿下烧已退,那我先,回去?”

  看她这一身薄裳湿透,一双玉足未着寸缕踩在地板上,他胸口沉沉的发闷:“你想这样出去?”

  “没关系,披件外套就好……”

  才撩开帘帐,被他拽回去,他将她盖个严严实实,自行下了榻:“不准下来。”

  她只得缩回脖子。

  他这回倒非有意强留,想差人备好换洗的衣裳来,趿鞋时身后一个声音骤然传来:“阿照,你此番未免过分了。”

  司照与柳扶微齐齐一惊,他循声回首,面色一白:“皇爷爷?”

  天将将亮时,圣人听闻了东宫闹剧,得知太子在太孙这儿l说过一些不堪入耳之言,急匆匆赶来。

  一到门前时见卫岭支支吾吾,隐见拖延之意,不免担心孙儿l病恙。于是径自入殿,怎料才入内寝,就听到司照说的“不准下来”。

  他本以为皇孙儿l对这位柳小娘子只是正常好感,但这反复违背祖制规矩,甚至将她强虏到自己的床榻上,不许她下榻,再联想此前众说纷纭,言道皇太孙为爱痴狂,包括昨日不惜打伤大理寺少卿将此女从柳府一夺入宫,简直每一条都正正对上。

  老皇帝一边觉得略有些对不住柳常安,一边又欣慰——说不定有生之年曾孙的诞生指日可待。

  柳扶微正纠结着是不是要裹着被子下床行礼,老皇帝手一虚抬,喟叹一声:“孩子,你受苦了,不必多礼。”

  柳扶微:“……”

  司照:“……”

  等到柳扶微罩着披肩,回到偏殿里,兀自纠结了好一会儿l,放弃了回去无谓解释的想法。

  罢了。

  都误会到这份儿l上了,圣人如何想,好像不是当务之急。

  相比之下更让她揪心的是她无法提到风轻。

  她越想越不对头,试着提笔写字,果不其然,但凡她试图在纸上写与风轻有关字句时,尖利宛如长针的异物感就会涌进心房和大脑,吐息都成难事,遑论落笔。

  为什么?

  在心域里也是,在风轻要开口时直接对她消了音……

  既不让她听、也不让她说,心树枯竭、心魔是她……

  柳扶微心头一凛——

  莫非,第三局赌局,是和自己有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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