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第四十九章:三千功德 “左少卿是她兄……
作者:容九      更新:2023-05-29 13:10      字数:5503
  火塘里的炭火哔哔啵啵燃烧着。

  左殊同平静起身朝司照施了一礼:“臣办案心切,失言处还请殿下见谅。”

  司照当然不愿在这里搭这种太孙架子,正待回一声“无妨”,又听左殊同道:“只是扶微是戈小将军从袖罗岛带出的,此节若不能说清,臣恐埋下隐患。”

  “扶微”这个称呼令司照微微一顿,尽管他已料到左殊同与她是旧识,仍问:“未知左少卿是柳小姐的?”

  左殊同沉默了一瞬。

  只此一瞬,司照回想起在神庙时柳扶微提过“儿时抢走我的母亲”“我因他受人挟持”等字眼,再看向左殊同,倏然心领神会:“左少卿是她兄长?”

  “她同殿下提过?”

  司照:“只是随便一猜。”

  卓然暗自腹诽:不同姓氏都能往兄妹方向猜?

  司照未就此解释什么,淡淡道:“既是兄妹,有什么开不了口的?”

  左殊同沉默一瞬:“臣,算是她的继兄。有些事,就算臣开口,她也未见得会悉数相告。臣想知道,扶微不懂武功,也与玄阳门毫无瓜葛,太孙欲要破阵,何故非得捎带她?”

  卓然被左少卿突如其来的僭越腔调吓了一跳。

  屋内静可听针落。

  司照神色不改,道:“要分散青泽的注意力,需有人以扩音符适时说出十七年前的真相,我身边别无帮手,柳小姐自告奋勇,这才同往。”

  此话,算是为柳扶微的异常之举兜了个底。

  但左殊同能从中品出几分敷衍之意。

  不论真正缘由是什么,想到太孙令其表弟退避后方,却带她进入天地熔炉阵犯险……

  左殊同嘴角微微下压,本就冰冷的气场又降了降:“殿下既不愿多说,臣不勉强。”

  他知多问无益,躬身要退下。

  司照袖中手抵着指环,眸底更黯。

  正如当时他怀疑过柳扶微一般,左殊同也有同样的顾虑。

  失踪数月,突然出现在袖罗岛,于情于理,确应详实缘由,才不致让她被妖徒利用。

  问题就出在,她就是妖徒本人。

  尽管他到现在,都觉得诸多关于阿飞的传言并不属实,但眼下卓然也在,若是当场说出她就是袖罗教新任教主,到时诸方介入,后果不堪设想。

  况且,即便只有左殊同,他在知悉真相后会愿意帮她隐瞒么?

  身为大理寺少卿理当秉公执法,更不应借职务之便包庇亲眷。

  好在,他这名存实亡的皇太孙无需事事呈禀……

  司照的心因自己的这份念头一凛,又想起自己本就是抗旨擅离神庙之身,天地熔炉阵之变应当也已传到宫中,若再掀波澜……

  踱至门边的左殊同手刚搭上门闩,道:“殿下有否想过,就算玄阳门有诸多施为离不开青泽引导,但他们如何确信,得到阿飞手中的神器,即可召唤天地熔炉阵?”

  司照本低垂的眉睫一抬。

  实则,在戈望心域时,他就隐隐察觉出哪里不对,但当时太多变故接踵而至,醒来之后淡薄的五感亦不足以令他深思。直到此时左殊同提醒了这么一句……

  左殊同道:“臣恐青泽背后,另有主谋,这个主谋,恐怕与袖罗教有关。”

  司照心神一凛。

  左殊同尚未留意到太孙殿下的神色,语意艰难地道:“此案关乎天书,朝中已专派靖安司及国师府前来共查,一旦彻查下去,扶微也必将视作重要证人。她被掳至袖罗岛期间,我不知究竟受过何等伤害,但我不希望她再因此受到伤害。她始终昏睡不醒,若然殿下能将所知提前相告,臣……”

  话未说完,司照打断道:“始终昏睡?可看过诊了?”

  左殊同一怔之下颔首:“几位军医都说她并无大碍。臣忧心,她会否在袖罗教期间也被种过心种一类的邪物,青泽陨身她也受伤,此等伤害寻常医者难以看出,需得请国师府……”

  司照站起身:“我去看看。”

  左殊同身形一顿。

  卓然也愣了一下,道:“现在?殿下,您伤势未愈,若出府衙,需得……”

  “不必告知任何人。”司照道:“烦请左少卿带我去见令妹,现在。”

  柳扶微昏迷后一直住在驿馆中。

  州府府衙离驿馆不算远,为免人注意,左殊同令卓然找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一到馆中,两人三步并作两步直入她所居的客卧,刚遣下跟旁伺候的人,司照即搭上她的腕。

  左殊同看出太孙殿下的凝重之色,道:“如何?”

  司照稍稍撤指,开口道:“左少卿可否回避片刻?”

  左殊同嗅觉敏锐:“有何不便之处,殿下尽可言明。”

  司照沉吟道:“既然不便,如何言明?”

  既无前因,亦无后果,左殊同自不会轻易松口:“殿下至少应该告诉我她的病况。”

  司照缓缓站起身,看向左殊同:“去年,柳小姐在被袖罗教劫走之前,是否中过换命之术?”

  左殊同瞳仁骤然一缩:“是,殿下从何……”

  “更多的,恕我无可奉告。你若想救她,务必回避,期间若有擅闯者,需拦下。”

  屋内的烛火熄了一盏,左殊同的目光在她那张苍白的面庞上停留片刻,抬手施了一礼,道:“臣就在门外。”

  旋即迈步而出,稳稳带上门。

  司照坐回床边,掏出袖中脉望,慢慢接近她的身。

  但看脉望如死水微澜一般泛出淡蓝的色泽,再探她脉息,多了生机。

  司照温眸顿时泛出一抹惊色。

  当日在神庙,他猜到过她口中的那个换命者就是她自己。认出她后,他不是没探过她脉息,当时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妥之处,便以为换命之事并未患及她性命。

  如今看来,是脉望之故。

  司照一时举棋不定。

  脉望之力固然无穷,确是祸世之灵力。对于她而言,纵然戴上时一时能够续命,却会一点一点侵蚀她的意志,削薄她的命格,届时她神魂为之取代,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更别说,国师府的人将至,若把脉望戴回她身上,焉能不被察觉?

  可若不戴……命在旦夕。

  搭着她手腕的掌心不由地收紧,柳扶微好似吃痛地一蹙眉。

  他下意识收手,道:“柳小姐?”

  但她依旧未醒,只含糊呢喃了一句,不知梦见了什么。

  屋内昏灯将明将灭,如同她呼吸,如同他心跳。

  司照只静半刻,摘下腕间“一念菩提珠”,搭于左手,右手则交握住她的左手。

  她的手修长白皙,十指尖尖带着珠泽,握在手中很是柔软。

  若她人还清醒着,怕是不会这般安静。

  也只是一个闪念。

  司照左手食指中指拢并,阖眸念道:“以我功德力,如来加持力,及以法界力,普供养而住。”

  床帐凭空生风,一簇极淡的红光自他眉心生出。

  他想起三年前初入神庙,七叶大师曾道:“此道修行,所攒功德,可赎你将犯之罪。”

  那时,他并不知自己将犯何罪。

  漫漫阿鼻道,他孤独一人,日复一日除恶灵、救生灵,攒下三千功德。

  他始终不晓为何而攒。

  “以我功德,供于汝身。”

  红光宛如一条血线蜿蜒而下,自他掌心流淌进她的掌心。

  原本,不论是三千罪业,抑或是三千功德,本属己身。

  偏生如此巧,她的青丝正正绕与他情根之上,以此为纽带,竟可授之。

  胸口那朵蔷薇又烫了起来,司照不由得抿紧唇线,心中竟也生出了一丝荒唐之意——

  我将功德尽予于她,都不知是否可抵消她祸世命。倘若不能,那我此番究竟是救世,还是应了罪业碑的预言,在助纣为虐?

  忽听到外边一阵动荡,似是灵州刺史在对左殊同道:“少少卿大人……神策军统军苏将军来了,他将、将整个府衙都围住,说是要、要见太孙殿下……”

  红光散去,司照收回了手。

  他将脉望收入袖中,看她犹在梦语,实也无暇细听了。

  他为她掖好被角,起身,再不回头。

  左殊同正要上前拦人,司照推门而出。

  与此同时,铿锵有力的脚步声自廊外而来。

  来人披甲挂刀,不请而迈入屋中,一开口,浑厚的嗓音带着三分戾气:“臣苏奕,来请太孙殿下,回宫。”

  幽幽竹林遮天蔽日,一地摇曳的暗影。

  微风轻轻拂来,没闻到清新的草木气息,云也朦胧的不真切。

  柳扶微大抵料想,她这是又置身于一出梦境里了。

  一回生,两回熟,到了第三四五六回,她都能饶有兴味的左右观瞻了。

  她看见一株参天古树,有一人闲闲落在树干上,一身灰袍斗篷,只露出一双雌雄莫辨的眼。

  第一眼略感陌生,待走到树下仰头近观,方始认出——这人竟就是自己!

  这……应该是属于阿飞的梦。

  不同于窥视别人的灵域,这一刻,她只觉得自己就像是灵魂出窍一般,注视着那个一点儿也不像自己的阿飞,正缓缓从身后捻起一个弹弓,竖起食指信手转溜了一圈,随即握稳,对准另一个方向。

  柳扶微扭头顺着目光看去,那厢居然是……青泽还有……戈望?!

  柳扶微陡然想起,这正是她劫走戈望,欲取回郁浓情根的那日。

  她放他离开之后,想到还有几句话没说清,便折返回去,谁曾想就撞上了青泽对戈望下手的那一幕。

  正当青泽亮出魔种时,阿飞笑出声:“他可是我先看上的猎物,阁下想做螳螂么?”

  而青泽不知是看出了她手中那把弹弓不同寻常之处,竟一眼认出:“阿飞?”

  阿飞嘴角一翘,将弓弦拉满:“眼力不错。”

  青泽将戈望随手撂一边:“袖罗教新任教主,短短上任不到半年,便将各处散妖收入麾下,在下自是如雷贯耳。”

  “既然知道,阁下还不让道?”

  青泽冷笑一声:“为什么要让,也许在下和阿飞教主是一路人也尚未可知?”

  阿飞:“我只数两下,一。”

  “你可是在追查七年前的逍遥门绑架案?”青泽目光深沉道。

  阿飞心里咯噔一声。

  她自接任教主之位来,是利用过教中情报之便去查逍遥门灭门案,始终没有确切线索,就连青泽庙都是她亲自去探寻,可谓做得极其隐蔽,最诡异的是,众所周知逍遥门惨案乃是灭门案,眼前这人为何会说出绑架二字?

  青泽是趁她怔神之际出的手。

  照理说,以她半桶水的身手不能与青泽相提并论。巧就巧在她为了逮住戈望,早早就在这一带下了功夫,且白日的青泽尚不能恢复魔影之身,理所当然败下阵来,三两下就被她事先所设陷阱给网住了。

  阿飞在揭开他面罩时愣住了。

  因他鬓角边有一缕雪白的银发。

  郁浓曾和她说:如果有一天,有个右鬓有一抹银发的男子来找你,你记得手下留情,他可是我的弟弟。

  阿飞终于反应过来:“你是青泽?”

  青泽阴森森问:“你如何得知?”

  阿飞不答,她本来就怀疑当年绑架自己所在之地是在青泽庙,知晓眼前人即是青泽,冷冷问:“你怎么知道七年前的绑架案?”

  滚滚黑煞之气自她指环透出,眼见对方真动了杀气,青泽冷笑一声道:“我既是那庙中的供奉者,这么多年来但凡是在庙中发生的事,又有哪一桩逃得过我的眼睛。”

  阿飞一字一顿问:“犯案者,是谁?”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呢?”

  这种情况谁拿捏了对方的秘密,谁就掌握主导权。

  阿飞道:“一炷香之内你若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就会杀了你,并亲自毁了你的庙。”

  毁庙这种事可不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

  大概是传闻中的阿飞教主被渲染得足够邪门,又或是此刻的青泽因自己凡人之躯投鼠忌器,于是冷冷呵了一声:“仙门。”

  “哦?哪家?”

  “玄阳门、星渺宗、楼一山庄这几大仙门的掌门,皆参与其中。”

  阿飞自然不会轻信。

  “这就怪了,仙风道骨的半仙,绑架一个孩子做什么?”阿飞拿了一柄短刀在青泽的脖颈处来回游走,“啊,我知道了,你是看戈望将军同他们关系好,为了策反我故意编故事吧?”

  “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要绑架孩子,我只记得我看到的脸谱怪下,有四人是梅不虚、谈川、吴一错,还有一个应该是他们的头目,但他隐藏的极好,我也不知他是何人。”青泽眸光一转,“另外,那日被绑架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两个,其中一个孩子的母亲赶到庙外,在梅不虚提出二选一的情况下,那母亲指名要救哥哥。”

  青泽好像从阿飞僵直的身形看出更多头绪来,眼神从忌惮变得有些肆无忌惮,“阿飞教主若有入灵域的本事,是真是假,只要你敢进入我的心域,自然一看便知。”

  梦境被劈得四分五裂,散在一片浑浑噩噩中。

  柳扶微游离于半梦半醒间,耳畔彻响着咚咚心跳。

  后来有否去青泽灵域一探究竟,她是想不起来了。

  但那之后,她的确眼睁睁任凭青泽将魔种种入戈望体中,未出手制止。

  这只有一种可能——

  只有进过青泽的灵域,看到了当年发生的事,才会放了青泽,默许他后来的举措。

  那么她……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

  难道当年酿成逍遥门惨案的罪魁祸首当真是……仙门?

  千丝万缕的线索在虚无中缠在一块儿。

  四散的情丝绕、几大仙门齐聚玄阳开除妖大会、启天地熔炉阵开天书、手握神戒的妖主阿飞、被攻的袖罗岛、仅余的人质柳扶微……

  当中种种,绝非青泽一人可为之。

  “所有秘密,我会一起埋葬起来。”

  “你也到此为止吧,阿飞。”

  青泽赴死时的忠告,在此刻犹如惊雷。

  有没有一种可能,始作俑者……就是她?

  渤海国王子的情丝绕是她所种,手握脉望的消息也是她散播出去的,提前清空了袖罗岛……只为闹大此事,只为让澄明带戈平攻上岛来。

  所以当时橙心才会问她:“为何你出一趟岛,就什么都变了,你把所有人都赶走,现在连我也不要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那时谈灵瑟才会说:“不是教主您说的么?尽管由着玄阳门捅破天,在你眼中也不过是小小伎俩。”

  如果要报仇,凭她一己之力,就算是粉身碎骨,也绝无可能撼动几大仙门。

  但她遇到的是魔影青泽。

  明明可以一开始就将郁浓临终嘱咐告之青泽,明明可以尝试去化解青泽的仇恨。

  但她没有那么做。

  只因她知道,青狼的恨,能够成为自己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