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第四十四章:魔种可取 “你答应过会听……
作者:容九      更新:2023-05-29 13:10      字数:5630
  与现世中入魔的人不同,心域中的魂本为一缕识念,不论附在何处,从旁看都看不出区别。

  柳扶微毕竟是摁着戈望的心闯入的。

  越接近本体,跃动的节奏越大,从而辨认出他即是戈望本尊。

  既是入魔,迷失自我才是常态,唤醒人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去唤他名字。

  果不其然,戈望抬眸的这一瞬间,诸多幻境统统化作一滩黑水,黑池畔生出了心树——是棵地拔参天的大树,树身被千千万万条黑须所包裹,在阴森的灰烟中摇曳,已看不出本貌。

  戈望整个人的面貌体态还维持在青泽之死的浑浑噩噩之中,他步步逼近,如临大敌。

  司照单看他持刀的姿态,朝前迈出一步:“戈将军,我们此来……”

  没说完,戈望浑然无觉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

  司照和柳扶微齐齐一怔:他只看得到她一人?

  戈望走到近处:“我出手,是因我本以为,死的会是我。”

  是在答柳扶微问的第一句话。

  她才旁观过青泽之死,心中愤懑未平:“将军何故自欺欺人?你知道你不是青泽的对手,才会以言语相激……”

  “不是……”

  “那你为何不告诉青泽,他的阿姐没有放弃他?因你心中也信了那天书的预言,所以不惜掐灭他的生机!”

  他的音调陡然一提,“我没有!”

  这一吼,生生吼来一阵疾风,将她逼退好几步。

  司照搀稳她,感受到急遽冷却的空气,道:“先别激怒他,这里一草一木似乎都受他心绪所扰。”

  柳扶微这才想起,若戈望崩溃,心域也将崩塌。

  所幸戈望并未继续发飙,而是抱头回蹲。

  司照问:“他是不是并未清醒?”

  “看样子是。”柳扶微回忆着袖罗教藏书洞关于解决心魔的相关笔札,上前道:“戈将军,当初你答应过我要将情根归还的,可还记得?”

  戈望两眼迷茫,浑然没听懂她的话。

  司照:“什么叫‘答应过你’?”

  “……误会,回头解释。”

  还真不算误会。

  找戈望要情根这一出,在雪林中她握住陋珠的那一刻,她就已想起了大概。

  前因虽然模糊,但她那时确是拦下了戈望的马车,表明自己的身份、出示了郁浓的信物:“郁教主离开你时怀了两个月身孕,你们的女儿叫橙心,是在辛未年七月出生,只是,如果将军不归情根,她是活不到十七岁生辰了。”

  彼时她本不指望戈望会信她。

  这种跑人跟前,随便说个出生年月说你和旧情人有孩子,怎么瞅怎么像要逼对方喜当爹。

  所以在戈望赤红着眼,抖着嗓子问她郁浓如何死的时候,她确感意外:“她为你补心后,身子就大不如前,你们的女儿也是因此不见天日。”

  既是要戈望乖乖交出情根,她也就毫不客气:“当年若不是我郁教主为将军您补心,您早已是个死人了,既多活了二十年,如今我代她将情根讨回,应不算个亏本买卖吧?”

  令她意外的是,戈望居然没有拒绝。

  只是现在……

  他看上去似乎没太认出自己。

  这就棘手了。

  柳扶微踱到树旁,试着观察一下内部结构,尚未触到树干,就被一股灼热的戾气烫得手一缩。

  树内隐隐卡着一颗黑色种子,司照道:“心种究竟是何物所炼?”

  “心种,是将自己的一瓣心炼为种子的样子,种入人最深的执念中。”

  “可有拔除之法?”

  “拔除不难,翻土取出,损其根茎就好。但现在……”柳扶微指了指几步外浑浑噩噩的戈望,又一指树畔黑气,“他完全认命,任凭魔气缠身,我就是想强行将心种抠出来,也得找一丝缝隙才好下手吧。”

  司照对此间规则不熟:“可否告诉他外边的情况?”

  “不行。”

  “为何?”

  难得赶上太孙殿下的盲点,柳扶微道:“那我试给你看。”

  于是对着戈望煞有介事道:“戈将军,您有所不知,你被青泽种下了心魔,玄阳门已乱作一团了,望将军能配合我一起拔除魔种。”

  戈望比常人迟缓了好几拍:“青泽……不是已经死了?”

  “他死而复生,如今他欲要报仇……”柳扶微看他双眼半睁半闭,声音都加大了,“将——军——听得到么?”

  戈望幡然一个激灵:“是了,他要报仇,他要我抵命……”

  她又变着法将外边的情况转达,结果大差不差。

  柳扶微冲司照甩了个“看吧”的得意眼色。

  向来宽宏大度的太孙殿下,被她这一眼瞥出了一丝小小情绪。

  他下意识揉揉眉心,发现在这地方揉哪都是白揉,放下手:“他对于青泽、郁浓还是有反应的,可否让他知道,当日青泽并无害人之意?”

  柳扶微无奈耸肩:“再加深他的愧疚感,岂不是越陷越深?”

  “你怎知他是愧疚?”

  “他陷在这儿,难不成还是反复回味自己多么英勇无敌,一刀砍死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小舅子?”

  “你能感知他的心绪?”

  “我就是因为共情能力强,才进得了人心。”

  他一反常态流露两分莞尔之色,“没看出来。”

  “没骗你。”柳扶微看他如此说,“闯心时不说十分感同身受,两三成也是有的。不过人的情绪本就容易相互影响,稍有不慎,某些执念透到自己身上……我教……我是说袖罗教曾有一任教主,就是因为闯了不该闯的心域,结果出来后自戕而亡了。”

  “你现在有受戈帅影响?”

  “我才不会被影响呢。”柳扶微蹲到灵树边,试着拿脉望去戳,“什么天书,什么预言,我只知道,没有发生过的事,就是没发生,已经发生过的事,才是事实。”

  她的侧脸被雾气笼得朦胧,像是微微出离于世情之间。

  一转头,又恢复如初,“哎,也不知道我们进来多久了……”

  司照收起出了神的双眸:“还有半炷香。”

  “咦?怎么算的?”打进入心域,她对时间的感知就模糊了。

  “我是……”

  是捂着她的耳进来的,掌心触着她的颈脉,不过他到底没告诉她自己一直在默数她的心跳,只道:“究竟可否拔除心种?若不行,当及早离开。”

  她伤脑筋地挠挠头,看向不远处浑身上下满颓丧的戈望:“我需得先想明白,他明明难过,为何非坚信青泽会屠戮生灵呢?”

  “也许,只是不愿意面对。”

  “嗯?”

  “就像幻林中,你不也想过抛弃你的念影么?”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抛弃或是挽回,往往是一念之差。”司照兀自分析,“若能减轻他的愧疚,或是转移他的怨念……”

  经他这么一点,柳扶微还真想到了什么:“有了!”

  她重新踱到戈望跟前:“将军?哎,我仔细想过,其实此事将军并未做错。”

  这截然不同的态度同第一声质问简直判若两人,不止是司照,戈望也愣了。

  她正儿八经道:“青泽本就是妖,他们本就生性残忍……”

  戈望闻言,一反钝态:“阿泽……虽为妖,心性却是至真至纯、至勇至善,他卫灵州多年,从未做过一件有损生民安危、人间道义之事!”

  “您这是被他们给骗了呐。”柳扶微做出一副不忍直视状,“他哪里会爱灵州、爱百姓?他会留下,纯粹是为了郁浓,当然,郁浓留下本也不是因为喜欢将军,实在是情根在您身上,哪知将军怎么都不肯归还情根……”

  “一派胡言!”戈望抖如筛糠,“这么多年阿浓始终以真心相待,那日日夜夜、点点滴滴我都铭记于心……她对我是真心的!”

  柳扶微继续道:“将军何必自欺欺人?她既是你的女人,就应该无条件的站在你这边,岂可盗取天书呢?说不定她一开始接近你就是为了天书,又说不定,那青泽和她本就是一腿……”

  戈望陡然怒吼一声,一股煞气劈面而来,司照眼疾手快带她往后一跃,堪堪避开。

  与此同时,她朝树看去,感到一股力量欲要顶开外边的魔气,她适时将手中的刀掷入树干,炸开团团黑气。

  煞气散开,灵树露出了本貌。

  是一棵胡杨。

  刀锋将缭绕的黑气吸附,树下根茎逐渐清晰,乃是戈望七情六欲。

  柳扶微五指一拢,宝刀瞬间回到手中,乖巧地变幻为指环。

  这一套动作可谓行云流水,司照盯着她指尖戒,眸光微动。

  她摊开手:“看。”

  掌心中躺着一枚血红色冰晶。

  正是魔种。

  丝丝缕缕煞气慢慢剥离戈望的躯壳,直到倒竖的头发落下,他已变成苍髯如戟,沧澜浮面的中年模样。

  当心域中的人恢复本貌,便是恢复了本知。

  戈望低低看着自己的双手,环顾四周一圈,目光最终才落回到她身上。

  “你是,阿飞?”

  柳扶微这才上前一步,“我方才所言全是假话,您切莫要放在心上。戈帅心中执念过重,无论我如何说,你都听不进去,这才……”

  这才想到用别的情绪取代。

  人也许可以承认自己卑劣,从而自悔自恨。

  若然发现在乎的一切都是一场骗局、一场笑话,一刹那的怒足以冲破愧疚。

  ——再给他安一顶绿帽子,效果加倍。

  那厢浑然没有从这突如其来的大起大落中缓过神,司照摇头道:“胆大妄为。”

  加剧戈望负面情绪,一个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柳扶微道:“不是有你兜底嘛。”

  司照目含谴责:“我在此处接近虚无,兜得了什么底?”

  忽听戈望道:“殿……下?”

  两人循声侧首。

  司照:“戈帅看得到我了?”

  戈望目光难免有些古怪:“殿下为何会和这妖女一起?”

  “……”

  她还愁自己妖女的身份说啥都不可信,这下简单,司照三言两语道清外部局势,道:“我们正是为此闯入戈帅心域。”

  柳扶微立时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取回郁教主的情根出去救橙心。”

  戈望却道:“青泽成魔影是因我而起,待我阻止此祸,再取如何?”

  见司照斜瞅过来,她忙扶额:“我那日同将军说取情根会死的话,是骗你的。你被刀扎了一口子,大夫拿线给你缝合,难道会因为日后拆线就死么?”

  戈望始料未及:“那你当时为何如此说?”

  自然是为了帮郁浓鸣不平,吓你的咯!

  柳扶微道:“我若不能确保您的真诚,岂敢将橙心托付给您?”

  戈望眸中泛极为复杂的情绪:“你可否告诉我,阿浓为何到死也不愿告诉我,我们有个女儿?”

  还好意思问。

  郁浓不将你大卸八块就不错了,你还盼着她带孩子认爹?

  戈望的呼吸急促起来:“她让你来找我,可有让你带什么话给我?”

  柳扶微直觉这会儿要是说没有,戈望准得再疯一回。

  司照朝她做了一个“一炷香已至”的口型,暗示她速速离开。

  柳扶微斜睨了一眼古杨槐,想到郁浓的情根近在咫尺,便对戈望道:“郁教主曾问过我,若换作我是她,我会如何?我说,若是我的心上人伤了我或者家人,不论任何理由,我都不会去疏通这其中情理,也不会甘心让伤害我的人这样百岁无忧。噢,郁教主当时还说我小心眼呢。”

  当时郁浓的原话是:小阿微,你果真是睚眦必报的小坏蛋。

  司照听到此处,眉梢所有所思的一扬。

  “将军,我想有些话,她不说,是因为她知道即使她不说,将军也能明白。”柳扶微道:“诸般是非曲直,这么多年,将军心中难道没有答案么?郁教主临终前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橙心,但我想,如果她知道青泽亡魂不安,也一定会难过的……”

  戈望浑身一震。

  她趁着这当口,猝不及防的一探手,一下就将地底下的那根郁浓的情根抽出一截来。

  戈望以手拽心,“你……”

  柳扶微:“此根我非拔不可,得罪!”

  司照自是第一时间欲握她的手腕,柳扶微仗着自己在此域内的身手倏忽躲过,“心种已然取出,救橙心刻不容缓!”

  “那也应先将她从天地熔炉阵救出!”

  “要是之后他不让我进来,又或者玄阳门另有后手你应付不了怎么办?”

  “你不信我。”

  “殿下你一身是伤,玄阳门上上下下全都防着你,我就算想信,也得看清情势吧?我又没有话本里那种只需要说漂亮话就能结好果的命,当然得先抓住自己能抓住的!”

  她说得飞快,却字字句句,透露一颗无法轻信任何人的心。

  司照目光一凝,语气不觉缓下来:“你答应过会听我的。”

  “我……”她一时语塞,忽尔听到上空中仿佛有人在唤“表哥”,声音自遥远的地方而来。

  司照:“是兰遇,快回去——”

  “去”字音一落,天地倒转,现世触感徐徐归来,风声、雪声夹杂着兰遇的惊呼声……

  五感恢复的那一刻,柳扶微眼睫一抬——竟见一道刀光晃过,继而是戈平的嘶吼:“你杀我父帅,拿命来——”

  她根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一柄短刀堪堪捅向小腹!

  一只手挡住了部分的力量,是司照,他在戈平这一刀出手的瞬间就徒手握住刀刃,反手夺刀,将戈平一掌推开。

  太孙殿下的速度虽快,毕竟随她一道清醒,到底慢了一小步。

  好在刀上血痕,只没入小半寸余。

  司照拿未受伤的手摁她伤口。

  兰遇被反手绑在地上,看柳扶微刺伤了,眼泪哗哗流得很是浮夸:“哥,他们突然闯进来,我一直喊你们你们也不醒……”

  屋中不止戈平,还有支洲、澄明等玄阳门长老。

  戈平赤红着眼道:“我没想到殿下你也会受蛊惑,同妖人一起谋害我父帅!”

  司照看了一眼床榻上的戈望,笼罩在他身上的黑雾已经褪去大半,人还没醒转。

  眼下不是和戈平对峙的时机,他回头去看柳扶微的伤,发现她血奇迹般地止下来了。

  司照下意识看向那枚指环,问她:“撑得住么?”

  她疼得冷汗涔涔,一时忘了脉望有愈合之力:“我要是说撑得住,殿下不会丢下我吧?”她拉住他衣角,“一般当你和人动手时我会被趁虚而入,那就撑不住了……”

  大概是被她给传染了,他居然道:“不是信不过我?”

  “……我一向最信殿下。”

  她眼睛一眨一眨的,又耍起了赖。

  他一抬指,后知后觉感到掌心一阵尖锐的刺痛,正是方才空手接白刃新豁开的划口。

  这时,只听澄明道:“殿下亦受妖人迷惑,我们得速速救人!”

  几人一拥而上,然而人都没靠近,就被一道凌厉掌风齐齐拂退,一站定,竟是浑身僵硬不得动弹。

  “究竟是谁在惑乱人心,我想应该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司照起身,面向澄明,眉宇间透着一股洞察的平静:“青泽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