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方池并不知道自己的这通电话给老父亲带来了多大的心里冲击,顾老父是五分震惊三分不可置信两分见了鬼，还夹杂着一分欣喜若狂。

  挂断电话后，顾老父看向旁边明明听到他们对话却一脸镇定的妻子,问：“你说,这小子是什么意思？”

  顾妈妈一脸淡定,连视线都没有从报纸上挪开,道：“这不很明显，儿子有了心上人呗。我就说你操什么心思，现在的年轻人自己都有主见，和我们当年的包办婚姻不一样了。”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顾老父在妻子面前很委屈：“怎么是包办婚姻了？”

  顾老父不服气：“他今年都30了，哪里还是年轻人了？”

  过了一会儿,顾老父又嘟囔：“他要是真有喜欢的姑娘,倒是和我们说个清楚,过年的饭还吃不吃……免得我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闹出笑话来。”

  顾妈妈被丈夫念叨得放下了报纸，说：“你啊，别瞎操心思了,过年该吃饭就吃，你和老姜不也十几年不见了？就当两家大人吃个饭,他们小孩子不要强求,有缘分的自然会在一起。真没缘分，就当个朋友也挺好。”

  “哎。”顾老父叹气：“你说这小子会追人吗？别臭着一张脸,把人家姑娘吓跑了……”顾老父又开始忧心忡忡，恨不得跑到海都市在线指导儿子追人。

  “这种事情不用教。”顾妈妈稳如泰山：“遇到喜欢的人，恨不得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心里怕化了,再不开窍的人都会开窍的,只要他是真喜欢。”

  不得不说,顾妈妈还是很懂自己儿子的。一代寡王顾方池对自己第一次大概率也是唯一一次的追人计划十分慎重，他虽知梁承可能不太靠谱，但对于“追人不能太着急”这句建议还是表示很赞同。

  于是顾方池出现在姜茶附近的次数多了起来，只是姜茶没察觉。

  不过由于张盼的事情落定尘埃，姜茶在产科的轮转生活又恢复了正常，继续着006的社畜打工人日常。

  查房结束回大办公室的时候，姜茶听见孙嫣和旁人八卦：“这次医院只赔了五千块，那个顾方池可真厉害啊，院长怎么说都要把他留下来当法律顾问吧？”

  “不过这样的话，王……是不是很快就回来了？”

  孙嫣撇嘴：“没闹大，她大概不会受影响吧，等过阵子风声小了估计就回来了。”

  “那你和姜茶不是还要回到她手下去？”

  “谁知道呢。”

  “哎，姜茶，你怎么看？”

  姜茶正走着自己的路，她在想着张盼的事情，也在想着朋友黄姝的事情，突然被cue，疑惑：“什么？”

  孙嫣问：“我是说，你希不希望王……回来？”提及王凤红三个字的时候，孙嫣压低了声音。

  姜茶莫名其妙：“这和我希不希望有什么关系？”

  孙嫣白了她一眼：“要是她回来，咱俩还要受苦，要是她不回来，我们两个不就能换个带教？”孙嫣对于现在的带教老师很满意，这个带教老师总是面上带笑，不似王凤红总是冷着一张脸。

  不过姜茶因为之前配合顾方池调查的事情，一直没有再分新的带教，如今事情落定，要么王凤红回来继续带她们，要么这几天就会给姜茶分一个新的带教老师。

  孙嫣这么问，姜茶就不知如何回答她了。

  姜茶也不喜欢王凤红，王凤红在临床工作多年却一直被压着不得晋升，因此积攒了满身怨气，久而久之这种怨气就撒到了学生身上。姜茶之前跟着她的时候，差点加班到猝死，当然不会对她有什么好感。

  可人是复杂的，姜茶跟过她，所以也知道王凤红对于病人是如何尽心尽力，甚至有时候王凤红还会把自己的饭卡拿出来，让

  一些家庭困难的病人家属去医院超市买东西。

  王凤红对得起她的职业，也对得起她的病人，可最终伤害她的却是她的病人。

  姜茶诚恳地道：“王老师在这件事中没有过错，能回来是件好事。”如果每一位医生在遭受这种事情后，都能够得到应有的公正，而不是被迫离开临床工作，那么这个世上被寒掉的心会少一些，能够继续得到帮助的人也会多一点。

  所以有时候，一个靠谱的法律顾问和一个愿意力挺员工的医院真的难能可贵。

  “假模假样。”孙嫣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答案，还想抓着姜茶损几句，却在拐角撞上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人。

  “王……王老师。”孙嫣吓得脸色惨白，不知自己刚才说的话被听到了几句。

  王凤红却没看她，直直地看向姜茶：“你跟我来下。”

  姜茶愣住了，一来是没想到王凤红突然出现在这，二来是不知道她找自己有什么事情。

  孙嫣却松了口气，催促她：“王老师叫你，你快去啊！”

  姜茶再一定睛，王凤红已经转身走向办公室，她顾不得多想，三两步跟上去。

  这件事情对于王凤红的打击很大，她天生嘴角朝下，不笑的时候显得很凶，她今日仍是冷着一张脸，却叫人觉得这份凶狠是她最后的壳子，实则已经心灰意冷，不想计较。

  “王老师。”姜茶跟着她进来，站定后叫她。

  办公室原有人要进来，但大家看到王凤红，都悄悄溜走了，于是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了王凤红与姜茶两个人。

  “坐。”在只剩下两个人之后，王凤红的态度反而变得和蔼。

  “我之后不回来了。”王凤红突然说出这句话，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只是姜茶不知道她为何对自己说这句话。

  “之后你应该是跟着李老师。”王凤红长长地抒了口气，似乎要将胸腔里那股要强好胜的气给抒尽。

  “你跟着我的时间也有两三个月，我没来得及教你什么，之后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来问我。”王凤红不是个傻子，她知旁人落井下石，也知姜茶被无辜牵连。

  但在这件事中，她王凤红不无辜吗？

  事已至此，王凤红不想再去争什么，想明白这一点后，她豁然开朗，也愿意在离开之前给一点仅存的善意。

  王凤红紧紧盯着她，那双锐利的眼睛中写满人生的风霜，她告诫姜茶：“我要离开临床了，在离开之前，我作为你的老师，也给你三个忠告。”

  “一，不要对病人投入太多的感情。无论病人把他们的遭遇说得多么悲惨，都不要同情他们，一切按规章制度办事。”

  “二，不要尽信你的同事，他们是你的战友，也是你的竞争对手。”

  “三，保护好自己。”

  ……

  王凤红说这句话像是给姜茶，又像是给自己听：“或许，当一个医生最重要的，是怎么做一个不出错的医生。”

  “我走了，你要是见到顾律师，帮我谢谢他。”

  虽然王凤红这些天不在医院，却并非不知道医院里发生的事情。

  姜茶的心情很复杂，因为在她所有遇到或是耳闻的医闹事件中，这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没有医生被砍伤，最终也和家属达成了和解协议。

  可是真的如此吗？

  下午。

  科教科的老师来了一趟，在把实习生拉出去点名之后，胡老师特意把姜茶单独叫到一边。

  胡老师问：“最近怎么样？生活上学习上都还习惯吗？”

  “挺好的。”姜茶只想默默无闻地度过自己的规培生涯，却不想因为几次突发事件成了科教科老师的重点关注对象。

  “嗯，那就

  好，有什么问题及时沟通。”胡老师问：“最近你是跟的哪位老师？”

  “之前跟着王凤红王老师，现在跟的李兰老师。”

  今天上午刚结束的时候，姜茶就分到了新的带教老师，是产科主要负责教学的李兰，现在也在带孙嫣。

  姜茶觉得没什么，不过孙嫣好像很不开心。

  “李兰老师挺好的，她一直负责教学工作这一块，你如果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和她及时说。”

  “好的谢谢老师。”姜茶对于换带教老师这件事情没有太大感觉，毕竟她是无情的打工机器，在哪儿都是干活。

  不过李兰为人和气，叫人做事之前总会说一句“好得伐”，像是商量的语气，在学生间的口碑比王凤红要好很多。

  因为黄姝溺水后，正在海都市大学附属医院住院，姜茶担心她一个人心情不好，和李兰请了一个小时假，抽空去3楼看了她一眼。

  李兰说：“你去你去，不过今天晚上你留下来值班，好得伐？”

  值班虽迟但到。

  不过姜茶早有所预料，她这段时间因为张盼的事情，没怎么在科里干活，如今事情已经了结，她重新回到科里做牛做马是正常的。

  姜茶从办公室出去的时候，顺手把病历本带到护士站。

  医院的妇产科规模不大，因此病房，待产室，产房都在一层楼，每当姜茶从走廊走过的时候，都能听到不少家庭伦理纷争。

  很好，今天又是断情绝爱的一天。

  姜茶到3楼病房的时候，黄姝正在看书，她的神情柔静，即使被旁边小孩的哭闹打扰，也没有露出丝毫不悦的神情，反而和声细语地宽慰。

  黄姝学的是儿科，共同好友聊起天来都说，也只有黄姝那样温柔的性子，才能忍着在儿科干下去。

  可如今黄姝都要被逼得自杀了。

  这里是脊柱外科的病房。

  黄姝落海的时候大约是碰到了礁石，导致脖颈受到了撞击，万幸海水做了缓冲，没什么大碍。

  不过顾方池建议先在医院住着，没必要赶着回去干活。

  姜茶走近的时候，听见黄姝和旁边的小孩家长聊天。

  那是位年轻的妈妈，对于自家小孩的吵闹表示了歉意，并递来一个橙子，以此打开了话题。

  “你这年纪轻轻的，脖子怎么了？”

  “不小心磕着了。”黄姝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避重就轻道。

  看到黄姝精神状态尚好，姜茶不由得松了口气。

  正在这时，黄姝也注意到了姜茶，“茶茶？”

  黄姝脸上的笑终于有了几分真实感，她极为感激地道：“谢谢你，茶茶。”

  姜茶进来的时候穿着白大褂，引起了病人的热切关注。

  “医生，我什么时候做手术啊？”

  “医生，我明天早上第几台？”

  姜茶只好解释：“我不是骨科的医生，你问下管床医生。”为了避免更多窥探的目光，姜茶把四周的帘子拉了起来。

  “别担心我。”坐在病床上的黄姝握住她的手：“我真的没事了，我就是……”她露出难为情的神色，小声道：“一时想不开……”

  “现在顾律师和我说可以不用赔钱辞职，就……太好了。”

  “他怎么和你说？”姜茶问。

  “他问我是什么想法，如果最后和解不成走法律程序愿不愿意……”

  “那你怎么想？”

  “我当然愿意。”黄姝肯定地道：“我是绝对不会再待下去了！我想……回家了。”

  黄姝的脸上有一瞬间的黯然：“我并不适合这座城市……”她轻轻地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之前觉得如果留不下来，回老

  家就像是被淘汰了，可现在觉得……”

  “呵，其实老家那边医院开出来的工资和我这边差不多，如果我回家的话，应该会舒服很多吧。”

  黄姝嘴里的老家不是姑苏，而是北方的一个城市，她高中的时候借读在姑姑家，和姜茶做了三年同学。

  “我的父母老了，我一个人再待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黄姝说：“茶茶，我很羡慕你，在我眼里，你一直都很优秀，在高中的时候你是风云人物，现在也是天之骄子。”

  姜茶这才注意到，黄姝住院后并没有把她的父母叫过来。

  在这场和医院的战争中，黄姝是孤身一人；不能责怪她会有轻生的想法，如果她没有遇到姜茶和顾方池，她要如何反抗医院的高额违约金？

  正应了黄姝自己所说那句：“我进退两难。”

  忽而提起高中，姜茶只能想起夏天的冰汽水和冬天的烤红薯，穿着校服的同学踩着铃声冲向食堂，还有十七岁的黄姝分了她半块三明治：“茶茶，你吃三明治吗？”

  那时候黄姝是她的同桌，她们还没有现在的烦恼。

  “都过去了。”姜茶安慰她：“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好，或许我规培完会回姑苏也不一定，适合自己的才是最重要的。”

  病房里突然起了新的骚动，好似有医生来查房了。

  姜茶拉开了帘子，是位高个子男医生，在病房里转了一圈，最后来到黄姝和姜茶这里。

  他在看见姜茶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勾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把板子夹到胳膊下，问：“你是……本院的？”

  姜茶下意识地站起来，也在那一刻对方看到了姜茶的胸牌，道：“原来是规培的师妹。”

  他在问过黄姝后，和姜茶寒暄了两句，得知她是八年制的学生后，笑得更真切了：“那大家确实是师兄妹的关系，我也是八年制的。”

  海都市大学医学院的学生不会去除了自家附属医院以外的医院实习，所以医院里很多自家的学生，有时候老师问起来，都会下意识地问一句：“是五年制的还是八年制的？”

  规培虽然是自己找的，但是大家会倾向于去自家附属医院。

  这时，姜茶也注意到了对方的胸牌：主治医师应逐。

  应逐看上去不过三十岁上下，虽说放在从前三十岁主治是八年制的常规路线，但近几年的要求水涨船高，大家都卷生卷死，三十岁前的主治也不容易了。

  姜茶是与应逐一起出了病房门的，她现在还在上班状态，不好在这里呆太久。

  在走廊上，应逐突然叫住她：“师妹，可以加个微信吗？”

  “哦，好。”正当姜茶掏出手机的时候，她一抬头，瞧见顾方池双手插在风衣口袋，紧抿着唇，阔步走来。

  “滴——”是微信个人二维码扫成功的声音。

  姜茶并没注意到，在顾方池出现那一刻，应逐脸上的笑消失了，不悦地看向这个意外来客。

  而顾方池的脸色同样不好看，他不说一话，不动声色地隔开应逐和姜茶，道：“应师兄又在要别人微信了？”

  顾方池知道自己说这话很没风度，只是他忍了又忍，没忍住。他与应逐本就有三年前的旧怨，知道应逐是个什么德性，如今又见应逐对姜茶“下手”，顾方池的火气蹭蹭往上冒。

  姜茶默默地收起手机，突然觉得这气氛变得些许难熬。好在走廊上又出现了第三位医生，他一瞧见顾方池和应逐，赶紧走过来把两个人拉开。

  他瞧见顾方池也很惊讶：“顾师兄怎么来了？是有朋友在这住院吗？”

  顾方池嗯了一声。姜茶这才知道，原来顾方池从前是脊柱外科的。

  应逐就是三年前被顾方池按到监控死角打了一顿的骨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