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番外十四
作者:蜀国十三弦      更新:2023-05-26 10:14      字数:4833
  冬日的风寒意凛冽, 纵是公主天生体暖,赵熠也不忍心让她陪自己一道跪着。赵熠侧头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外面冷, 温凝快回去吧, 四哥自己跪着就好,不用温凝帮忙。”公主摇了摇头,认真道:“我不是帮四哥,我是自己也要嫁人。”赵熠哭笑不得:“温凝还小呢, 还不到嫁人的年纪。”公主想想也是,现在跪也没用, 阿娘和玉嬷嬷都说姑娘们一般及笄前后才会嫁人, 她才十一岁, 还想多陪阿娘几年呢。但是早些求爹爹, 爹爹是不是也能早些答应呢?赵熠十分好奇, 抿唇笑问:“温凝是瞧上谁家的公子了?四哥倒是很想知道。”话落的档口,皇帝从养心殿内走出来,面色比平日还要威严几分。公主还未回答赵熠的问题, 后者已经俯身叩首拜下去:“儿臣恳请父皇成全。”赵熠的身子比公主低了一截儿, 檐下的风直接呼向了公主的面颊。公主虽不冷,却也禁不住这么吹,刘海吹乱了还怎么见哥哥!于是也赶紧跪趴下去。“混账!”皇帝蹙紧眉头,冷哼道:“自己跪还不够, 还要拉上你妹妹, 你倒是会算计!”赵熠吓得赶忙抬头否认:“儿臣不敢。”说罢赶紧拉着公主起来, 低声道:“温凝你先回去, 听话。”公主眨了眨眼睛, 她还想看看热闹呢。赵熠见她不起身, 倒显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无奈地望向皇帝,拱手道:“父皇明鉴,顾氏温良恭俭,才德兼备,儿臣心仪许久,还望父皇成全。”皇帝当然知晓顾氏有好女,婉妃的妹妹在京中也颇负才名,不是一般的大家闺秀。前些日子皇帝考虑太子妃人选时,王青还提过顾氏一句,当时他还好奇这顾家女儿为何年过二十还待字闺中,敢情这是等着嫁入东宫,将来母仪天下呢!赵熠自然想到这一层,赶忙解释道:“顾氏温柔娴静,谦和端庄,顾家满门清正耿直,绝非攀附权贵之辈,还望父皇明察。”公主听到四哥夸自家人,也跟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皇帝虽在气头上,这点倒是不得不承认。顾淮和顾渊这两兄弟的确清直中正,顾渊若是有心攀附,不会到今日还只是个小小的五品少卿。顾渊养出的儿子也才华出众,顾延之在今年的秋闱高中解元,明年春闱应当也能不负众望。皇帝叹息一声,顾氏若当真品貌俱佳,倒也不失为太子妃的人选,可这事儿也复杂。娶妻当娶贤,年岁大些倒是无妨,可顾氏毕竟是婉妃的妹妹,往后让公主是唤她嫂嫂还是唤她姨母?何况顾延之日后势必是要入内阁的,顾家已经出了一位宠妃,若是再出个太子妃,难保日后不会变成第二个张家。更令皇帝气恼的是,自己最看重的儿子竟也沉迷女色,堂堂一国太子为了个姑娘跪在养心殿门前,简直丢尽颜面!“你既执意如此,便在此处跪着吧!”威严冷漠的声音落下,赵熠面色白了几分:“父皇三思!”皇帝正欲拂袖离去,右腿忽然挪不开步子,垂眸一瞧,小丫头顶着一双湿漉漉的杏眸,抱着爹爹的大腿小声啜泣。皇帝气笑:“是你四哥要娶太子妃,他还没哭呢,你哭什么?”公主吸了吸鼻子,哭得小脸红红的,“爹爹答应四哥吧,我姨母很好的!”“有些事情你不懂。”皇帝抬脚,公主便揪住父皇的龙袍,道:“我姨母那么好,爹爹都不让四哥娶进门,日后温凝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爹爹是不是也不肯答应呢!”皇帝目光微触,倏忽想起公主幼时为了给一个少年求情,不惜以身挡棍棒,后来那少年入了内操,皇帝也听说公主去瞧过内操练兵,只是后来政务繁忙,皇帝很快便将此事抛诸脑后。眼下都过去五六年了,公主不提这一茬,他几乎都要忘记那个名唤“祈萧”的少年。“爹爹!”公主带着哭腔的声音将皇帝的思绪拉回来,“爹爹别急着走啊,爹爹最是圣明,您见见我姨母就知道了,除了我阿娘,温凝保证全京城都找不着那么好的!爹爹再考虑考虑!”姑娘的声音又尖又利,皇帝被她吵得头疼,按了按太阳穴,掩唇咳嗽几声。罢了,顾家不比张家百年荣宠,两者不可同日而语。魏国公权势滔天,野心勃勃,结党营私,霍乱江山,反观顾家满门清流,顾淮高风峻节,顾渊为官这么多年也勤勤恳恳,十分清廉,光禄寺油水多,从未见他贪过分毫,而婉妃在后宫虽盛宠不断,却从不邀宠,也是难得。赵熠虽年轻,但在很多方面像极了他这个父皇,隐忍坚毅,勤勉自律,该果断的时候果断,该狠绝的时候狠绝,在用人当面也独具慧眼,放在历朝历代,这些都是属于一位贤明君主的特质。即便没有他这个父皇,以赵熠的心智手段,迟早也能打破外戚专权的局面。沉思许久,皇帝冷冷扫一眼阶前之人,道:“今年除夕的保和殿大宴,让她进宫陪婉妃一道过去,给朕瞧瞧。”“多谢父皇!”赵熠登时欣喜若狂,可在皇帝面前不能表现得过于明显,于是压抑住心底的激动,再次俯身叩拜。皇帝冷哼一声,垂头看上腿边的小姑娘,眉梢一挑:“你还有事?”公主是个伶俐人儿,知道爹爹正在气头上,能答应四哥实属不易,这时候再添一剂猛药,怕是要吐血不止,于是甜甜地笑起来:“没事啦,谢谢爹爹!”等到真要跪的时候,再过来叭!皇帝回了养心殿,赵熠起身将公主扶起来,眸中流露出感激的神色,“温凝,四哥这次多亏有了你。”公主大大方方拂手道:“应该哒,互相帮忙嘛!四哥对温凝好,温凝自然也要帮四哥,不过日后温凝有什么要求四哥的,你可不能推拒啊!”赵熠笑道:“这是自然,这事真要成了,往后温凝想要什么四哥都会给。对了,你还没有告诉四哥,瞧上谁了?”公主垂眸腼腆笑了笑,轻声道:“温凝还小呢,谁也没瞧上!”随即轻快地跑下了汉白玉阶,“四哥记得我的事便好!我先走啦,回去把四哥的好消息告诉阿娘!”……皇帝回到养心殿,揉了揉眉心,指向王青道:“去,把梁寒给朕叫过来。”王青俯身应下。须臾,一身墨色织金绣过肩云蟒袍的少年从殿外缓缓踏入。少年身量颀长,背脊如松柏挺直,蟒袍为此次立功特赏,十几岁的少年也完全撑得起来,清冷之上又添成熟矜贵之气。再观那冷冽眉眼,仿佛霜花冰雪凝聚一处,凤眸微微上挑,给这样冰冷苍白的面容添上几许昳丽,然眸色却极黑,双唇极薄,最是薄情冷厉的长相。平日里常在身边晃荡的身影,忽然多出几分陌生遥远之感。走近再看,竟与记忆中月安宫外被杖责的清瘦少年容颜慢慢重合。皇帝从未在人前失态,可今日却实实在在地怔愣许久,以至于梁寒喊了几声“陛下”都未听到,最后还是王青从旁提醒,这才回过神来。传人过来也就是细瞧一眼,并没有什么大事,随意问了几句朝中事务,梁寒一一禀报,皇帝也听得心不在焉。梁寒是功臣,如今也是皇帝的左膀右臂,皇帝却从未如此细致打量过他的相貌,如今越看越觉得相像,当初那少年放到今日,大约也是梁寒这般年纪吧。还未说到几句,皇帝忽然猛烈咳嗽起来,一方明黄绢帕上落了鲜红血迹。皇帝面色苍白几分,将那帕子紧紧攥在手中。梁寒瞥一眼那帕子,即便看不到内里玄机,也大致能猜到一二,拱手道:“岁末天寒,陛下保重龙体。”沉冷的语调,是他一贯的风格,即便是关心的话,也听不出半点温情。皇帝早已习惯他如此作风,堂堂东厂提督不需要那些没用的情感,更不需要谄媚逢迎的本事,只要差事办得周全妥当即可。没有旁的事情交代,皇帝便拂手让他退下。梁寒欠身应下,折身欲出大殿,身后却冷不丁传来肃正沙哑的声音:“祈萧。”皇帝望着少年的背影,不由生出试探之心。不得不承认,他能力极为出众,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可他也极度危险,漆黑的凤眸中透着凶险的气息,皇帝明察秋毫,却似乎无法洞察他的内心。梁寒的脚步顿了下来,皇帝慢慢眯起眼。少年转过身,一如既往的冷静自持:“臣在。”皇帝心中一惊,祈萧就是梁寒,梁寒就是当年的祈萧。震惊的同时,也同样唏嘘不已。他本以为梁寒和那几个档头一样,都是曹忠精心培养的义子,因而年纪轻轻便坐上东厂三档头之位也不算稀奇。没想到幼时那个清瘦单薄的少年,短短几年间竟已经成长到如此之快,如今完全可以独当一面,甚至比曹忠更加出色。皇帝见他并不隐瞒,反倒如此大方坦然,倒显得自己小人之心。可皇帝毕竟是皇帝,什么场面没经历过,见此状也只是微微一讶,低低笑了声:“方才瞧见你的背影,竟有几分像朕见过的一个孩子,恍恍惚惚竟将那孩子的姓名喊了出来,原来你当真便是祈萧?”梁寒勾唇,拱手淡声道:“臣在内操军中用的是‘祈萧’的名字,而后去了东厂,‘梁寒’这个名字是曹督公给微臣起的。”他随口扯了个慌,横竖如今已经死无对证。改回原本的姓名,一来“祈萧”是阉人之名,他并不喜欢,二来以自己后来的身份,根本无需面对普通宫监几年一次的验明正身,唯一的知情人庄平已经被他暗中处置,世上再无人知晓他的秘密。皇帝抿了口茶,略略抬眸,随口问道:“朕记得,当时公主一直念着你,如今可还有此事?”梁寒凤眸微微一沉,想到公主幼时常常夜间来他的庑房,公主不笨,绿袖也知道提醒,因而也会花点银子打点看守宫门的宫监。拿钱办事,没人敢泄露主子的秘密,否则按照公主来的时间和频次,一旦传扬出去便是石破天惊的大事。他进东厂的那几年,也都是夜间翻入月安宫,只待上片刻离开,并无一人察觉。皇帝如此问,梁寒也只是淡淡摇头:“臣卑贱之身,多年未见,公主怕是已将臣忘得一干二净。”皇帝松了口气,也慢慢想通。小丫头喜欢漂亮的皮囊,幼时不懂事才会那样护着一个阉人,况且小孩子不记事,遇到新鲜的人和事,三两日便能将从前的烦扰抛诸脑后。退一万步讲,祈萧终归是宦官,即便她惦记,那又能如何?丫头长大了,自会明白太监与普通男子的区别,到时候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还能上赶着去贴。思及此,皇帝心情松快了不少。年底的保和殿大宴,众人皆知太子到了娶亲的年纪,不少朝臣命妇都带上了自家嫡女,可婉妃身边的顾兰亭,无疑是最为耀眼的一个。薄施粉黛,淡扫蛾眉,妆容看上去清丽雅致,比起身边那些浓妆艳抹、衣着华丽的高门贵女,更显得端庄娴静,沉稳得宜。皇帝十分满意,年后便为赵熠与顾兰亭赐了婚。太子大婚事宜多半是内府督办,皇帝与婉妃免不得费心操劳一番。四月二十大婚过后,皇帝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又因抬轿的宫人脚底一个趔趄,皇帝当场受惊晕厥,自此卧床不起。这么多年来积劳成疾,外在的强势终于遮盖不住内里的虚空,合眼之前,皇帝扫过病床前一众妃嫔和儿女,浑浊空洞的目最终落在自己最疼爱的小公主身上。皇帝伸出枯瘦如柴的右手,抚摸着她泪痕斑斑的面颊。公主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早已经泣不成声,口中直唤“爹爹”,却不知皇帝咽气的前一晚,已经暗中派遣梁寒前往江南处理近日爆发的流民动乱。皇帝病中忧思过度,脑中反反复复都是公主幼时舍身护人的场景,再三思量之下,终于做了这个决定。流民问题是大晋痼疾般的存在,一旦碰到天灾,江南流民便是最为棘手的地方问题。此事交给梁寒去做,一来皇帝放心他的能力,二来此去江南路途遥远,若事情办得成,至少也得一年半载才能还朝,若办不成,最坏的结果便是大晋少一位能臣,却也可从此彻底断了公主的念想。建宁三十五年夏,皇帝驾崩,太子赵熠即位,改年号为隆景。夏尽冬至,春去秋来。公主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散落的刘海梳上去,露出白皙光滑的额头,头顶双髻也梳作京中闺阁女子最为时兴的元宝髻,一枚精致的赤金双蝶钿花缀于发间,面若三春粉桃,杏眸流转间,满城盛景皆失了颜色。只是先皇驾崩后这一整年,宫人们都很少见到公主笑了。公主年岁渐长,有了自己的瑶华殿,平日要么去月安宫陪伴婉太妃,要么便往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除此之外,便是日日遣人前往东缉事厂打听梁寒的消息。可一年多了,回禀的宫人总是无功而返。公主靠在殿外秋千上坐了一整日,一直到夜晚明月高悬,才恹恹地踩着满地月霜回到殿中。熄灭灯烛,满室皆是浅浅的月光。公主有些困倦,随手拉上拔步床边帷幔,抱着自己的小被子侧身欲睡,可眼前却倏忽亮起星星点点的光芒。夏末秋初的最后几只萤火虫,在她枕边轻轻扇动着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