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番外六
作者:蜀国十三弦      更新:2023-05-26 10:14      字数:3350
  长明灯未灭, 橘黄的灯光落在公主幼嫩雪白的面颊,微风扫过时,宛若金色的蝴蝶在头顶颤动着薄翅轻盈翩跹。公主从睡梦中惊醒, 双眼迷迷糊糊地睁开, 看到熟悉的阿娘和玉嬷嬷, 这才想起自己看到哥哥吐血, 吓得晕了过去。“阿娘……”公主小声唤。婉妃替她擦去额头细汗,柔声道:“温凝醒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快同阿娘说。”公主摇摇头,眸中泛起湿意, “阿娘, 漂亮哥哥呢?爹爹把他怎么样了, 他是不是死了,爹爹将他打死了吗……”婉妃摇摇头,叹声道:“漂亮哥哥没事, 你父皇心疼你, 没有再罚他。”公主咬着唇:“那哥哥人在哪?”婉妃说:“他在自己的屋子里养伤。”公主的眼神明显黯淡下去。婉妃忙道:“你父皇见他身手尚可,安排他进内操军了, 平日无事的时候,就让漂亮哥哥来陪你玩耍可好?”公主点了点头,目露欣喜,可杏眸一转, 泪光就泛了上来。小小的人儿不知怎会如此多愁善感,眼泪顺着红红的眼尾滑下去, 没入鬓边毛绒绒的碎发里。“可他做了太监, 阿娘, 他这辈子都只能是太监了。”五岁的公主,已经知道太监与父皇和其他男人的区别。梦里的漂亮哥哥,就是从蚕室出来做了太监。可在现实当中,即便她很努力,很努力地每天蹲在蚕室外等待,也无法改变这个残酷的事实。婉妃抚摸着她额头,想到白天发生的事情,仍是一阵后怕,“温凝,你把爹娘吓死了。”公主怔忡地转过头,抹了抹眼泪,“阿娘对不起。”婉妃揉了揉她脸颊,含泪摇摇头道:“哥哥是无辜的,温凝为哥哥求情没有错,可是无论发生什么,温凝都不要去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知道吗?”公主想说好,可是喉咙卡住了似的没有说出口。从小阿娘便教她与人为善,可也不是遇到所有人遇到危险,公主都会拿身子去挡,除了漂亮哥哥。梦里是哥哥保护她,醒来公主就要保护哥哥。公主不点头,婉妃只好无奈地说:“温凝受了惊吓,早点休息吧。”公主眼睛亮了亮,窜出一点星光:“温凝早点睡,就能早点好起来,早点好起来就可以早点见到漂亮哥哥了对吗?”婉妃替她掖好了被子,笑着说:“是,温凝快睡吧。”公主迅速地闭上眼睛,抱紧了小被子,把自己裹成一条蚕蛹,蜷缩到床里头去了。春夜犹有寒意,婉妃披了一件绵氅,同玉嬷嬷一道去了内操军的庑房。留下那少年的性命,还让他进内操军,已经是皇帝最大的仁慈。婉妃清楚皇帝的脾气,他有帝王的独断专行和残忍心性,认准的事情轻易不会改变。今日她与温凝一同求情,皇帝也许会饶过他一命,或赶出宫去,或打发回菽北苑,但万不会有如此安排。真正改变他心意的,是温凝不顾危险去为他挡那一棍,而少年更是毫不犹豫地将她护在身下,那样千钧一发的时刻,但凡有一息的迟疑,温凝都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今日的情形,他大可选择活命的机会出宫,即便是动了苦肉计的心思,这样的人也只会以自己的前途和性命为先,而不会舍身去救旁人。少年从未见过温凝,却奋不顾身救她两次,皇帝恐怕也是看到这一点,才默许少年在内操军中历练的同时,陪伴和保护公主。至于温凝为何时常梦到那个少年,也许就像顾延之私下同她说的,“婉姐姐,你相信前世今生么?这世上,或许当真有宿命存在。”那少年是公主的救命恩人,婉妃眼下能做的,只有带着最好的金疮药来,祈盼他能够早日痊愈。……梁寒住在一间最偏僻的庑房,后背的创伤与头部的疼痛让他根本无法安眠,即便粗略上了药,也不能缓解半分。额头的冷汗湿了枕头,手底的薄被几乎要抓破。今日之事原本简单,他只要往月安宫领赏,说不准能破例换来贴身保护公主的机会。可公主那一句梦境彻底触怒了皇帝,宫中严禁巫蛊厌胜和装神弄鬼,公主又是皇帝的掌上明珠,皇帝不会容许一丝一毫的隐患留在公主身边,即便他救了公主。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借用苦肉计保住性命,留在宫中。他低估了皇帝的杀伐决断,也低估了公主的胆量。一个陌生的小姑娘,说日日梦到他,原本便是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可一见他受责,小姑娘竟想也没想就挡在他面前。她不是不怕,反而怕得要死,伏在他后背的时候,躲在他怀里的时候都在颤颤发抖。她的眼神充满恐惧,却又异常坚定。养尊处优、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会保护他这样一个卑贱之人?梁寒喘着粗气,咬碎后槽牙,冷冷一笑。只怕是瞧上这一副没用的皮囊,若是剥开这层皮肉看到他骨子里的烂创,她会唯恐避之不及。可最令他困惑的,还是自己未及细想地、本能地保护她的行为。毫无疑问,他一直是冷心冷血之人,万事逃不开衡量和算计,他不会愚蠢到舍弃自己的性命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心下思忖着,外头忽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很轻,也很和缓。这一条长廊的庑房都住着内操军的宦官,人人都是练家子,稍有动静都会被发现。似乎料到他懒得回应,敲门声响了三下,“吱呀”声便传至耳边。梁寒伏在床上,鼻尖嗅到淡淡的兰花香,是今日在月安宫闻过的味道。脚步一前一后,都放得很轻,不是小孩子。婉妃慢慢走近,侧首瞧了瞧那面上没有一丝血色的少年,还未开口,少年却闭着眼沉声道:“奴身子不便,无法向娘娘叩首请安,望娘娘恕罪。”婉妃有些诧异,随即恢复了神色,望着他被鲜血洇红的后背,叹了口气。被皇帝惩治的下人,就算有人来医治,也不会给上好的金疮药,少年后背包扎凌乱,也许是医师怠慢,又或许是不喜人近身,才自己上手随意处理了。婉妃手里攥着白玉瓶,望着少年温声道:“本宫过来,是想对你说声谢谢和抱歉,陛下有他自己处理事情的方式,本宫不便多言,可你舍身救公主,这一点本宫和陛下都瞧在眼里。温凝是个糊涂孩子,在陛下面前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可她的心里是想待你好的,希望你不要因此怪罪她,如若你想和她做朋友,本宫随时欢迎。这是南疆上贡的金疮药,疗效应该不错,让玉嬷嬷给你换药可好?”玉嬷嬷接过金疮药,正要上前,梁寒却道不必,“深夜天寒,娘娘千金之躯还是早些回去吧,奴自己来便好。”婉妃劝道:“背上的伤口,你自己瞧不着。”梁寒吁出一口气,低声拒道:“奴微贱之身,莫要污了娘娘的眼睛。”少年有自己的尊严,不愿旁人看见自己的伤口,婉妃轻叹了声,让玉嬷嬷放下药瓶,然后道:“你好好养伤,药给你放在春凳上了。”婉妃离开后,屋里恢复了最开始的沉寂,枕边烛火羸弱,仿佛下一刻便要熄灭。良久,梁寒终于瞥一眼身侧的白玉小瓶,忍痛支肘起身。很早的时候,上位者为了达到服众和震慑的目的,种种酷刑应运而生,他们享受折磨的乐趣和高高在上的感觉,享受蝼蚁一般的人在他们脚下扭曲和挣扎的快感。后来,不仅仅上位者如此,高人一等者如此,甚至平民百姓、顽劣孩童在面对比自己弱小的人或生灵时都会产生这样的快感。从小到大,父亲对母亲的残暴手段他看在眼里,恨在骨髓里,直到亲手将其剥皮拆骨,指缝间粘稠而滚烫的血液与抽出的森森白骨将他所有的理智吞噬,那种令人兴奋的快感甚至令他舒适到战栗。身上的纱布有些粘连皮肉,他咬牙猛然扯开,刚刚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开来,殷红的血液自伤口汩汩流出,手边没有可用的工具,他注意到枕边的那一盏残灯。火焰在皮肉上灼烧和跳动的感觉,一定美妙至极,他如是想。一边将身上的纱布撕开,一边将灯罩取下,让火苗一点点靠近,新鲜的烧灼感渐渐逼近皮肤,滚烫和疼痛交织捆绑,他浑身震颤起来,呼吸仿佛在这一刻停滞。火苗亲吻伤口的一刹那,木门蓦然“吱呀”一声打开。梁寒手抖了一下,警觉地望向门边。小小的人儿立在那,睁大了双眼愕然盯着他,嘴巴微张,手脚不知怎么放才好。梁寒心里闪过一丝慌乱,不过转瞬即逝,而后不动声色地将那烛台放回原位。公主吓得魂都没了,哥哥在做什么……哥哥自己烧自己?她咽了咽口水,好半晌才回过神,急急忙忙跑到梁寒床边,“哥哥,你又流血了。”梁寒懒得说话,深更半夜,他不需要她亲自跑过来,告诉他这样一个但凡有眼睛就能看到的事实。公主咬咬唇,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温热柔软的手掌覆上后背,梁寒登时大颤,猛然攥紧那只并不带有侵犯性质的小手。他不适应任何人的触碰。公主皮肤幼嫩,稍稍一捏紧就泛了红,哥哥没有用全力,捏得不是很疼,可是公主委屈地掉了泪,“哥哥,你把温凝掐得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