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她的家人
作者:蜀国十三弦      更新:2023-05-26 10:13      字数:3840
  夜晚秋风起, 檐角的纱灯凌乱地摇曳,整个兴庆街笼罩在无边的萧瑟里。三更的梆子敲响,门房忽又听到低沉的“笃笃”声, 心觉奇怪, 赶忙穿好衣裳出来开门。来人披一身墨色斗篷, 遮盖住里头鲜亮的朱红曳撒, 身姿颀长,皎如玉树, 有淡淡的檀香味传至鼻尖。“您是?”玉指一抬,斗篷帽缓缓落下,婆娑灯影下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面容, 一瞬间宛若雪落黑山, 白梨堆枝,是那种不染尘埃的美。门房看痴片刻,这才反应过来, 赶忙躬身行礼, 恭声道:“掌印万福金安。”梁寒目光微冷, 略一抬手道:“不必多礼,顾老可在?”门房赶忙说在内院,一路哈腰引人入内。顾家自顾淮出事后, 几乎是门可罗雀, 谁都不想惹上麻烦,以免牵连自身。即便如今顾家出了贤妃和户部侍郎, 可碍于魏国公和皇后的面子, 也甚少有人登门拜访。尤其这大半夜过来, 还是那位权势滔天的司礼监掌印, 门房心知定然是顶顶要事, 否则怎敢劳烦老祖宗亲自移步。门房片刻不敢耽误,更不敢让老祖宗在门外等候、自己先行进去禀告。一面领着梁寒往内,一边唤来回廊上看守的小厮,让他速速前去禀报老爷和公子,那小厮见来人一身贵气,赶忙应了一声,拔腿便往内院奔去。顾延之七月底从湖南回京,才听说梁寒被杖脊停职。他是聪明人,又经父亲顾渊提醒,也能想清楚其中的道理。贪墨一案折损了魏国公不少亲信势力,对方如何肯罢休?所以想出这个法子来压一压东厂的气焰。陛下自然无意重责,否则四十杖下去,命都能去掉一半,哪能这么快复职。不过经过此事,顾延之倒是有几分佩服梁寒的手段。朝中不少人都站在魏国公一边,可顾昭仪与太后不和,如今贤妃回宫,又被皇后视为眼中钉,顾家和魏国公一派的关系大概没有缓和的那一天。贤妃承的是皇恩,而梁寒是陛下的人。将见喜献给梁寒,也是表明了他的态度。一个平平无奇的丫头,能得老祖宗的青睐,夜夜在颐华殿伺候,就连停职也带在身边,活像离不开似的,这一点是他全然有没想到的,简直是意外收获。当然他在明面上不会刻意接近,免得落人口舌。这事儿贤妃在陛下那边解释过,说丫头是自己迷路跑去的,梁寒当然很不高兴,否则也不会给他安排这个苦差。来回一趟半年之久,当真是磨砺人,顾延之回来的时候身上都脱了层皮。原本便是温润清瘦的长相,刚回来那几日,整个人几乎瘦到脱相,妻子蒋氏与母亲孟氏心疼不已,老太太更是怜惜得直喊乖孙。所幸回来之后论功行赏,得了不少好处,否则蒋氏得一直在他耳边哭哭啼啼。夜半三更,顾延之屋内早已灭了灯烛,睡梦中却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蒋氏睡眠浅,立刻惊醒过来,顾延之也缓缓睁开眼,无奈地趿鞋下床。一推门,刚想问何事如此着急,那小厮喘着粗气,连话都说不清:“司……司礼监掌印过来了,已经往内堂去了!”顾延之微微一惊,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赶忙折身更衣。蒋氏只见他行色匆匆,连她问是何事都没有空闲回答,便听到“哐”一声门响,顾延之已经出去了。顾渊卧病在床十余年,一直药汤不断,偶尔被孟氏搀扶着下去走一走,也仅能如此。今夜原本已经睡下,听闻梁寒过府的消息,赶忙拖着病体起身,让孟氏搀扶着去了内堂。踏入门槛,一道清瘦笔挺的背影落入眼帘。梁寒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顾渊赶忙躬身拱手,朝面前人作了一揖:“不知掌印深夜前来,有何要事?”梁寒伸手扶住他手臂,“顾大人不必拘礼,坐。”顾渊离朝多年,已经许多年未曾听到这声称呼。他与梁寒素未谋面,却听过此人的声名和手段,加之女儿回宫一来是陛下的意思,二来也有梁寒力排众议的功劳,自然更是要以礼相待。孟氏收到顾渊的眼色,忙俯首行个礼,退出内堂。紧跟着顾延之也匆匆赶来,梁寒抬首掠他一眼,唇角勾了勾,不明意味的一笑,让他心中有些忐忑。他有些坐立不安,干脆默默站在父亲身后缄口不言,先瞧瞧情况再说。梁寒却抬眸望向他:“顾侍郎此番赈灾辛苦,差事办得很是稳妥。”顾延之讪讪一笑,谦逊地拱手应了声多谢。户部侍郎也是三品官职,在梁寒面前却不得不低头。历朝司礼监全盛时期,民间传谣称“一个坐皇帝,一个立皇帝”,后者说的便是这执笔批红的司礼监掌印。即便如今陛下圣明,很多事情都是亲力亲为,但梁寒的身份依旧等同内相,即便是魏国公和内阁重臣也要礼让三分。梁寒慢悠悠地饮了口茶,道:“咱家今日来是为三件事。”顾渊捂唇咳嗽两声,面色有些苍白,“掌印请说。”梁寒道:“令兄顾淮谋反一案有了些眉目,咱家还想问顾大人一句,昔日那韩敞可有识得的善于模仿字迹的能人?”顾渊一听到兄长的名字,立时呼吸急促起来:“您是说,东厂在暗查我兄长的旧案?这事儿还有沉冤昭雪的可能?我兄长一辈子刚正秉直,光明磊落,万不可能是那欺君犯上之人哪!”梁寒淡淡嗯了声:“陛下正有重查旧案的意思,先前咱家也在暗中查找韩敞的踪迹,只可惜找到之时人已经没了,此案仅剩的疑点,便是那枚失踪的印信,还有当年模仿顾淮顾大人笔迹之人。”顾渊与顾延之相视一眼,两人蹙眉沉吟半晌,顾延之先道:“我从前在白鹿书院读书便是伯父引荐,倒是有几位先生是韩敞的故交,是否擅长模仿字迹不知道,不过书院先生的字的确写得极好,一撇一捺都能写出千变万化来,叫人佩服不已。”顾渊有些心急,连连点头:“的确如此!莫非那些人里头便有与韩敞暗中勾结之人?”梁寒眸光微垂,“只可惜当年那张假传的诏令被先帝一怒之下扔进炭炉,早已经焚毁了。”顾渊脸色更白几分,额头已经出了汗:“这该如何是好?”梁寒忖了忖,心里已有了主意,道:“顾大人莫急,只要那人还活在世上,咱家自有法子能将人找出来。”顾渊浑浊的眼眸亮了亮,赶忙起身朝他揖了一礼:“一切劳烦掌印了,若我兄长当真能够沉冤昭雪,我顾家真是无以为报!”梁寒低笑一声道无妨,“陛下宠爱娘娘是一方面,替忠臣洗清冤屈也是一方面,谈不上咱家的功劳。还有一事——”顾渊被顾延之扶着落座,“掌印但说无妨。”梁寒笑道:“您家那位老太太久病难愈,咱家正好认识一位女大夫,谈不上华佗在世,却有着手回春的本事,倒是不妨一试。”顾渊面上激动难掩,已不知该说什么好,顾延之也面露喜色,连声道谢。梁寒抿了抿唇,又从袖中取出那块蝴蝶佩,放在案几上:“顾大人记得这个么?”顾渊怔怔地拿起那枚玉佩,双手已经不受控制地乱颤起来:“这……这是婉儿的?”他口中的“婉儿”,便是顾昭仪顾婉宁。荣宠过后,不过一年便在冷宫凄凉死去,草席裹尸丢去了乱葬岗,连尸身都寻不到。这枚玉佩,顾渊怎会不记得?女儿兰亭出世那一年,老太太亲自找的匠人,将一枚完整的蝴蝶佩切成两块,一块给了婉宁,另一块给了兰亭。两块玉虽然对称,但在纹饰上还是有细微的差别,梁寒带来的正是当年婉儿拿走的那一块。自婉儿离世之后,这块玉佩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想到今日竟落入了梁寒手里。“这是婉儿的遗物?”顾渊语声微颤。梁寒默了默,指尖抵在桌上沉吟片刻,不紧不慢道:“是顾昭仪的遗物,不过,也是留给她女儿的信物。”顾渊眉头皱得极紧,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女儿?”顾延之急道:“您是说,堂姐的女儿,我堂姐还有个女儿?”顾渊紧紧盯着梁寒,仿佛害怕错过任何一个表情。梁寒颔首道:“当年在冷宫中,顾昭仪生下女儿之后,没过多久便去世了,那孩子交给了从前施过恩的一个宫婢送到宫外抚养长大,如今已经十六岁了,这枚玉佩当年便放在姑娘的襁褓之中。”顾渊嘴唇颤抖不已,心中的震撼早已无可复加。“婉儿竟还有个女儿……那孩子现在在何处?”梁寒道:“那姑娘在外面吃了些苦头,后来入宫做了宫女。”“就在宫里?”顾渊和顾延之几乎是异口同声。梁寒道:“贤妃娘娘和顾侍郎或许对顾昭仪印象不深,可顾大人和令夫人是看着顾昭仪长大的,如若见到那姑娘,应当会觉得与她母亲有几分相像。”顾渊泪湿衣襟,指尖捏得发白,眸光也愈加迫切。“那孩子,下官能否见一见?她无爹无娘,在外头一定吃了不少苦,幸好找到了,往后咱们顾家定要好好补偿她!还有,老太太平生最疼爱的便是婉儿这个孙女,若是知道她还有个女儿尚在人世,老人家这辈子便没有什么遗憾了。”梁寒心弦绷紧了一瞬,面容却依然沉静从容。默了片刻,低声说道:“顾淮一案还未平反昭雪,此刻揭开她的身世并不是恰当时机,这些日子宫内不太平,还望令夫人暂且莫要频繁出入内宫,若是被太后那头瞧见端倪,终归对那姑娘不好。”顾渊忙连声道是,“还是掌印考虑周全,姑娘在外这么多年,也不急着这一天相见,安全稳妥才是首位,下官和延之定当守口如瓶。”梁寒唔了声,“顾大人放心,姑娘既是顾家人,也是先皇的公主,咱家自会护她周全。”一盏茶喝到最后,顾延之欲往里添,梁寒却拂手,起身道:“半夜多有叨扰,多谢顾大人的茶,咱家便不多留了,这就告辞。”顾渊哆嗦着腿艰难起身,将他送至回廊,千言万语都无法表达谢意,双腿一屈便要跪地,却被梁寒止住。“顾大人不必如此,往后咱家摊上事儿,说不准还要请顾大人帮忙。”唇角牵出三分笑意,说出的话也漂亮极了。堂堂掌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深得陛下赏识重用,哪会有什么需要他顾渊帮忙的地方?心中这样想,嘴上还是立即应承下来,“掌印若有需要顾家的地方,下官一家即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梁寒抿唇一笑,一双凤眸光华万千,继而拱手道:“夜深露重,顾大人早些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