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一百零一发表
作者:写离声      更新:2023-05-21 09:18      字数:3915
  皇帝寝殿中锦帷沉沉,龙涎香烟气里夹杂着『药』味在殿中弥漫,随随一走进殿中,便从正午走进了黄昏。皇帝卧病在床,便在御榻上接见她,他披着明黄衣袍,靠坐在一堆织锦被褥和隐囊中,只『露』出蜡黄干枯脸和手,像是鲜花丛中埋着一截枯木,上元节那场刺杀对他打击不可谓不,本就病骨支离,这儿更如风中残烛。变化最大是他眼神,随随记元旦大朝时见到皇帝,他双眼仍旧精光慑人,眼下却像鱼目一般晦暗,和这屋子一样透着昏沉沉死气。随随不觉有些恍惚,了神上前礼:“末将拜见陛下。”皇帝微微颔首:“萧卿免礼。”他示意中官赐坐,注视了她一儿,缓缓道:“今日请萧卿入宫,一是感谢萧卿救命之恩。”随随忙礼道:“陛下言,末将救驾不及时,让陛下受惊了。”皇帝摆摆手:“萧卿大义,不必过谦……”他说着向中官使了个眼『色』,不一儿便有内侍捧了几卷帛书来。皇帝道:“这是朕两处宅邸田庄,一处在大宁坊,一处在城南郊外,虽偏狭简陋,庶几可供萧卿入京时落脚之用,总比驿馆舒适一些。”偏狭简陋自是谦词,大宁坊距蓬莱宫不过一坊之地,坊中皆是贵臣王公宅邸,那里宅地有钱也买不到。随随道:“末将愧不敢当。”皇帝道:“这只是朕一点心意,萧卿切莫推辞。”顿了顿又道:“另外朕已经与宰相商议好,与卿加开府仪同司,中书门下已在拟诏书,还需再等几日。”开府仪同司是从一品散官阶,加赐给功勋卓着臣,萧晏也是四十多岁时才加官,而萧泠才二十多岁已位极人臣,虽然救驾有功,也有些过了。随随心微微一沉,皇帝一见面又是赐田宅庄园又是给她加官,必不是知恩图报这么简单。皇帝暗暗观察萧泠神『色』,发现这年轻将领脸上非但看不出丝毫意忘形迹象,反而微『露』沉『吟』之『色』。他心中不由暗暗叹息,若子有她一半沉稳和警醒,他也可以放心把江山交给他,不至于走到如今这步田地。随随耐心地等待着下文,皇帝沉默有时,终于屏退了在旁伺候中官和宫人,轻轻叹了口气:“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萧卿全。”随随目光微动:“陛下言,陛下尽管吩咐,末将无有不从。”皇帝道:“眼下这里没有旁人,你不必叙君臣之礼,是以你父亲当年好友身份,和烨儿父亲身份请托你。”随随心头一凛,已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她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皇帝道:“本来不知你番特地入京是为了什么,如今大致猜到了,是为烨儿当年事,对不对?”他口吻也似寻常长辈一般,慈蔼平和,循循善诱。随随没有否认,到了这时候,虚与委蛇已经没有必要,她干脆地承认道:“陛下英明,末将次入京确是为了故子之事。”皇帝叹息道:“难为你过了这么多年还对事耿耿于怀。”随随道:“故子待末将情深意,末将无以为报,只能略尽微劳。”她不等皇帝说话,接着道:“末将恳请陛下将子谋逆案、秋狝刺齐王案与谋害故子一案交有司审理,还亡者一个公道。”皇帝脸『色』微变,沉『吟』道:“桓熔犯下十恶不赦之罪,论罪当诛,朕不包庇这逆子。”随随知道这后面必有个“不过”等着。然,皇帝接着道:“不过烨儿之事已过去多年,旧事提徒劳无益,只令亲者伤上加伤,痛上加痛……”他顿了顿道:“皇后至今不知烨儿死因与桓熔有关,若是知道他们同胞手足相残,恐怕受不了这个打击。既然罪人注伏诛,又必这揭开当年就疮疤?请你看在烨儿份上,就放手吧……”随随垂着眼帘默然无语,高广大殿中寂然无,只有帐角玉铃叮当作响。这几乎是她一中最艰难决。良久,她终是躬身一礼:“末将恳请陛下还故子一个公道。”皇帝脸『色』微微一沉:“若是烨儿泉下有知,一也不愿见到母亲再为他哀恸神伤……”随随抬起眼眸,平静地注视着皇帝苍老面容:“陛下究竟是担心皇后娘娘哀恸神伤,还是担心皇后娘娘知道陛下明知害死故子是谁,还替凶手遮掩隐瞒?”皇帝神『色』一凛:“放肆!”“萧泠,你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吗?”他脸『色』似暴雨将至天空,“你知不知道,凭你刚才那番话,朕可以治你个大不敬罪?”随随道:“末将惶恐。”话虽如说,她神『色』依旧淡淡,丝毫不见惶恐畏惧之『色』。皇帝阴沉着脸凝视她许久:“朕本不需要同你商量。”随随下拜道:“只求陛下还景初一个公道,末将粉骨碎身亦无怨言。”乍然听见长子表字,皇帝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颤。他勉强支撑着身体像暴雨中土山一样倾颓下来,脸上愠『色』渐渐褪去,浑浊双眼中泪光隐现。过了许久,他低道:“朕对不起大郎,只是朕知道时候木已舟,皇后悲痛欲绝,那段时间二郎是她仅有慰藉……”随随冷冷地看着他,默然不语地听他为自己找借口,他替二子遮掩,不过是因为当时多方考虑,二子更适合当这子罢了,桓烨死,究竟有没有他纵容甚至引导呢?在他提出让出储位时候,皇帝或许已经对长子大失所望,开始考虑另立储君了。随随道:“陛下明察秋毫。”皇帝不再说话,只是垂眸望着自己干枯双手,半晌,他抬起眼来,看着随随道:“朕答应你,将桓熔交给大理寺和御史台秉公审理,朕不『插』手。”随随下拜道:“末将叩谢陛下全。”皇帝又道:“你和郎事,朕已经知道了。”随随并不惊讶,他们事算不多机密,只要有心查,很容易查到,即便皇帝原不知道,子事败后也一把她和桓烨拖下水。她抿了抿唇道:“事与齐王殿下无涉,殿下对末将身份一无所知。”皇帝颔首:“朕知道。”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朕总共只个嫡子,郎以下六郎、七郎年纪也小。”随随明白他意思,子被废杀之后,桓煊便是当仁不让储君。皇帝又道:“郎和大郎不一样。”随随脊背一僵。皇帝接着道:“大郎本是闲云野鹤『性』子,他当初虽是为了去河朔才提出放弃储位,但这也是他心之所向,他温和仁善,与世无争,储位于他而言从来都是负累。郎不一样,因为一些缘故,皇后待他并不亲近,忙于政务,也鲜少过问他事,阮后爱静,不喜小儿在旁烦扰,他能长现在这模样,凭全是自己心气,他是有抱负有志向。”他顿了顿,直视着随随双眼道:“这孩子走到这一步不容易。朕意思,萧卿可明白?”随随当然明白他意思,桓煊这时候或许因为求不而不甘心,甚至为了她头脑一热连到手储位都往外推,但偿所愿后难保不后悔。况她也没有与他继续纠缠下去意思,她毫不犹豫道:“末将一尽心竭力辅佐陛下与齐王殿下。”皇帝见她眼神磊落坦然,这才点点头道:“那朕便放心了。”他『揉』了『揉』额头道:“说了这几句话,又有些乏了。”随随便即起身礼告退。从宫中出来,她径直回了都亭驿。到驿馆,她屏退了侍从,关上房门,从箱笼里取出个狭长檀木盒。这是赏梅宴那日入宫谒见,皇后交给她《『药』师经》,她带回来后便将放在箱底,一直没有打开。她打开匣子,取出经卷,抽开丝绦,小心翼翼地展开。她轻轻摩挲着一金字,绢帛触手微凉,散发着淡淡沉檀香气。随随一看书迹便知这卷经并非桓烨所写,但字迹隽秀而内具筋骨,抄经之人这笔字不在桓烨之下。皇后说这是故子爱物,大约是哪位书家或名僧手笔。她并不信佛,知道自己杀孽,也从不向神佛寻求慰藉。可时却一字一句默默读着桓烨留下经卷,像是要驱散心头不安。皇帝说话也不无道理,当年真相犹如一柄利剑,一旦公之于众,必伤到他敬爱戴母亲。她执意求一个这样结,到底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心中执念?她翻来覆去地将经卷读了几遍,可是经文中不有答案,逝者也不给她答案。随随静静地坐在案前直至日落,余晖照到经书上,微尘在光中缓缓沉浮,最后夕阳也褪去,屋子被暮『色』沉沉笼罩,外头传来竹竿敲击铜钩音——是驿仆在廊下点灯。随随捏了捏眉心,将经书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收回檀木盒子里。就在这时,帘外响起侍卫音:“大将军,程公子求见。”随随把檀木盒放回箱底,这才道:“请他去堂中坐。”前桓煊受伤昏『迷』,她一直在正觉寺中守着,待他醒后,她回驿站小睡了两个时辰,便跟着宫中来使去东内觐见,一直无暇理程徵事,正抽个时间叫他过来说话,不他自己来了。随随走到堂中,程徵起身礼:“属下参见大将军。”随随道:“程公子请坐。”又让侍从奉茶。程徵见她如礼遇,心不由微微一沉,齐王受伤他难辞咎,若是她还将他当作下属,必严厉谴责,甚至惩处,她这样客气地待他,便是不打算留他了。他垂下头,又施一礼:“属下不自量力,连累齐王殿下受伤,请大将军责罚。”随随道:“程公子言了,你并未入幕府,是座上宾客,岂有责罚客人之理。”顿了顿道:“出手相救是齐王殿下,便是要谢,也该谢他。”程徵默然低下头,眼眶微微泛红:“在下知错。”侍从端了茶床茶具来,随随撩起袖子替他斟了杯茶:“程公子有打算?若是留在京中考进士科举,在下可略尽绵薄之力。”她说着从案头拿起一个匣子,打开盖子,却是满满一匣子金锭和两封荐书。随随道:“请程公子笑纳。”程徵将盒子往前推了推:“程某受之有愧。”顿了顿道:“程某打算四处游历游历,看看大好河山,开阔眼界胸襟,两年后再回京赴举。”随随点点头:“程公子若是来魏博,要来寒舍一叙。”说着将两封荐书从匣子里取出来,把匣子推回到他面前,笑道:“区区盘缠之费,望程公子笑纳。”程徵沉默良久,拜谢道:“多谢大将军赏赐。”这便是与聪明人说话好处,用不着将话说透说尽,他已经明白她意思。上元夜她明确告诉他不能去勤政务本楼附近,可他还是去了,即便是因为关心她,一个违抗命令并且因为私情影响判断下属,她都不再留。随随道:“祝程公子前程似锦。”程徵再拜答谢,退了出去,却没有带走那匣金子。随随也料到他多半不收,轻轻叹了口气,命侍从将那匣金子收回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