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九十九发表
作者:写离声      更新:2023-05-21 09:18      字数:4343
  赶去安邑坊的路上,随随向马忠顺问清楚了大致经过。桓煊的伤在背后,应该不至于伤及腑脏,且那个凶徒受了重伤,想必那一击已强弩之末,应该不会砍伤骨骼。但征战沙场的人知道,外伤最凶险的不失血,伤口溃烂和七日风。她问明情况便不再说话,只不停地催马向前。已过寅时,上元的灯火燃尽,冷月变成苍白,好像褪了『色』。出了这么大的『骚』『乱』,灯会自然已散了,百姓陆续归,有和亲人失散的,在街上大声呼喊着,在寒夜里越发显得凄凉。夜风吹拂着随随的衣裳,吹『乱』了她的鬓发,可她身上的血腥气仍旧浓得化不开,按理说她今夜杀了那么多人,早该嗅不出了,可那铁锈般的气味仍旧萦绕在鼻端。叔母声嘶力竭的咒骂和疯狂的笑声又回『荡』在她耳边:“的煞星……杀孽那么重,难怪亲人一个个被你克死……”“沾上你的人有好下场……”“克死了双亲,又克死了先太子……”今连他也……随随目光一凝,发现自己想偏了,桓煊又轮不到她来克,老也不能这样不讲理。她策马疾驰,一人一马快得几乎只剩残影,仿佛只要够快就能把那些恶毒的声音甩脱。安邑坊很快就到了,并不见桓煊的踪影,街上一片狼籍,一队金吾卫正在清理。随随的心猛地坠到谷底,她一勒马缰,这时道旁一骑匆匆迎上前来,个王府侍卫。侍卫在马上向她抱拳一礼:“启禀萧军,殿下伤得重,仆等不敢他送回王府,只能先他就近抬到坊中正觉寺里,仆给萧军带路。”随随心弦一松,这才发现自己关心则『乱』,外面寒地冻的,总不能让个伤患趴在冰雪地里。“医官请来了么?”她一边问,一边与那侍卫打马向坊门行去。侍卫道:“已经叫人快马加鞭去请医官了,但从东内到这里有段路,殿下血流不止,仆等先从东市找了个大夫来,和宋副统领一起替殿下清理伤口、敷『药』止血。”随随点点头,这些侍卫跟着桓煊南征北战,处理外伤很有经验,就算她在场也做不了更多的事了。这时候马忠顺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三人到正觉寺前下马,随随跟着那侍卫径直进了禅院。正觉寺座小寺,此时有不少被凶徒砍伤的百姓在寺里救治,廊庑下躺着不少伤,寺主自己的禅房让出给桓煊治伤。即便贵为亲王,桓煊也独占一整个院子,厢房里有他伤患,侍卫们在廊下守着。庭中满横七竖八的脚印,积雪被踩成了雪水,随随从廊下绕,径直踩着雪水淌过去,皮靴进了水,湿透了足衣,她似乎全未察觉。程徵也在廊下,远离侍卫们站着,风灯在他脚下投下长长的影子,本就消瘦的身躯越发显得伶仃。看到随随,他上前行礼,脸上满愧疚之『色』:“萧军……”随随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便即收回视线,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对上她视线的刹那,程徵的声音顿时卡在了喉咙里,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萧泠,她平日无论对他对侍卫们,态度一直温和的,甚至有些上下,尊卑不分。可她方才那一眼,寒冷肃杀,仿佛幽州滴水成冰的严冬。以前即便知道她战功赫赫,刀下亡魂不知凡几,可他始终不能她与那个十五岁堆京观的战神联系在一起,直到此刻,他才窥见随和外表下真实的她,只一眼,便叫人从骨子里出寒意来。有一瞬间,程徵甚至怀疑若齐王有个三长两短,她会杀了他陪葬。随随快步走进禅房中,在蒲草编的屏风外停住脚步。屋子里弥漫着草『药』的气味,混合着血腥气,这随随熟悉的气味,每次下战场,兵营里总充斥着这样的气味,可她从心底出恐惧来,双脚仿佛灌了铅,无法再往前迈一步。宋九郎方才已听见外面动静,向屏风外道:“可萧军来了?”随随这才回过神来,绕过屏风走到榻边。桓煊『裸』着后背趴在床上,双目紧阖,脸『色』因为失血苍白,长睫『毛』蝶翼般覆着,几乎有些孩子气。背上的伤口已清理过,一道尺来长的刀伤从左肩斜至脊骨,深处可见白骨。鲜血血不断地往外涌,宋九正用干净丝绵吸去血水,他的脸上满冷汗,顾不得擦。随随嘴唇动了动,问宋九道:“情况怎么样?”宋九道:“殿下服了草乌汤,伤口已经清理过了,暂且敷了伤『药』,可伤口实在太深,血止不住……”“医官什么时候能到?”随随问。宋九道:“回禀大军,少说有半个时辰……”随随看了眼桓煊脱了『色』的嘴唇,斩钉截铁道:“来不及等医官赶到了,得赶紧缝合。”转向大夫道:“有针和桑皮线吗?”大夫忙脚『乱』地打开医箱:“有,有……”随随看那大夫只有二十来岁年纪,问道:“大夫行医多久了?”小大夫赧然道:“回禀大军,小人出师满一年了……”随随默然。宋九惭愧道道:“附近受伤的人太多,几医馆的大夫全出诊了,只能先找这位小大夫救急……”随随又问那大夫:“缝合过伤口吗?”小大夫用袖子掖着额头上的汗:“小……小人缝过一次……”随随点点头:“有劳。”小大夫抽出根弯针,用镊子夹着放在灯焰上烫,冷不防一抖,那针掉落在案上。他赶紧捡起来重烫过,抖抖索索地穿上桑皮线,然后咽了咽口水,颤微微地朝桓煊皮肉里扎去,奈何一抖,针扎偏了半寸,竟捅进了伤口中。桓煊虽然服了草乌汤,疼得颤了颤。小大夫越发不敢下针。随随捏了捏眉心,无可奈何道:“我来吧。”战场上有时候等不到军医来医治,这些处理外伤的段多少得会点,她替人缝过几次伤,有一次给军医打下,赶鸭子上架地缝过一次肠子。虽然她的针线不太好,好歹比那初出茅庐的小大夫稳一些。她深吸了一口气,凝神屏息,左捏针,稳稳地刺入桓煊的皮肉中。宋九在旁看着,发现每次针扎进齐王殿下的皮肉,她的眉心会微微动一下。到最后一针缝完,随随的中衣已经被冷汗浸透。她用袖子掖了掖脸上的汗,洗去上血污,看了看蜈蚣似的缝线,暗暗叹了口气,她的艺长进,早知道就跟着高嬷嬷好好学学。她有些自暴自弃,自我安慰似地道:“至少血止住了,难看点就难看点吧。”宋九郎立即奉承道:“不难看不难看,小人就见过这么俊的伤。”这可萧军亲缝的,殿下醒来不知有多开心呢。桓煊实醒着,在那个庸医把针捅进他伤口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那个庸医熬的草乌麻汤也不太可靠。不过也多亏那麻汤不可靠,绥绥替他缝针时,他自始至终醒着,他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指轻轻擦过他的肌肤,针穿透皮肉的疼痛仿佛也带着丝丝缠绵。最后一针缝完,他甚至有些意犹未尽。他眼皮撑起一条细缝偷偷觑瞧,只见烛火的光晕中,她的鬓发被汗濡湿贴在脸侧,越发衬得人像玉石雕成。她端详自己的成果,难得『露』出赧然的神『色』,桓煊见多了她运筹帷幄、气定神闲,只觉这偶尔泄气的样子也分外爱人。他的心尖像被柳丝轻拂了一下,仿佛沾满了柳絮,绒绒痒痒。他正想着怎么悠悠醒转过来,便听宋九道:“萧军有要务在身边吧?这里有仆等守着,萧军去忙吧。”随随道:“不急,我等殿下醒来再走。”桓煊立即把眼睛闭得紧紧的。随随不经意地向床头一瞥,只见他的睫『毛』微微颤抖,显然在装晕,无可奈何地『揉』了『揉』额角。就在这时,门外响起阵脚步声,医官终于到了。来的曾在秋狝时为随随治过箭伤的郑奉御。他看见随随时愣怔了一下,宋九郎忙道:“这位萧大军。”郑奉御忙道久仰,眼中依旧有些困『惑』。宋九道:“萧军已替殿下缝好了伤口。”随随看了眼那七扭八歪的针脚,又瞟了眼佯装昏睡的男人,悠悠道:“在下艺不精,不拆开让奉御重缝一遍。”话音未落,便看见那双睫『毛』颤了颤,他肩颈的肌肉随即绷紧。好在郑奉御检查完伤口道:“不必,萧军缝得很好,不用让殿下再吃一遍苦。”郑奉御又向那市坊请来的小大夫要了汤『药』方子扫了眼,皱眉道:“你这麻汤方子不对。”他狐疑地看了眼桓煊:“殿下一直在昏睡么?”宋九郎已经发现中猫腻,轻咳了两声。郑奉御点点头,沉『吟』片刻,让『药』僮去把补气血的『药』汤煎上:“虽然伤口已缝合好,为免崩裂,最好暂且先别挪动。”顿了顿道:“受伤后最怕的便七日风,若能安然度过这七日,便有大碍了。另外殿下失了不少血,这几个月须得好好卧床静养。”宋九郎道好,虽然禅房简陋,也只能先凑合着了。桓煊失了许多血,又挨了随随这半吊子大夫的针,起初装睡,装着装着真的睡了过去,也不知不那庸医的麻汤起了作用,再醒来时已翌日黄昏,小小的禅房里满霞光。片刻茫然后,他想起这哪里,立即往榻边望去,只看见高迈。老总管焦急道:“殿下醒了,伤口疼得厉害么?”桓煊明知道萧泠不可能守在他床边,可仍旧难掩失落:“无碍。”高迈道:“高嬷嬷在蓝田,殿下请恕老奴自作主张,叫人去请她回来。”高嬷嬷年纪大了,人又在蓝田侄,知道此事定会惊慌失措。桓煊点点头:“等伤势好些再告诉她。”他望了眼蒲草屏风,欲言又止半晌,最后忍不住问道:“她什么时候走的……”高迈明知故问:“殿下说的谁?”桓煊知道这刁奴又使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在这时,屏风外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可殿下醒了?”桓煊慌忙闭上眼睛。皂角的气息随着一阵微风卷进屋里,有她身上那熟悉的气味。高迈颇有深意地瞥了眼主人,向随随行礼:“萧军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殿下,已经两宿合眼了,赶紧去歇会吧,这里有老奴照看着就行了。”随随道了声“无妨”,便在榻边坐了下来:“我等郑奉御换了『药』再去睡。”高迈道:“老奴去廊下看看『药』煎好有……”随随刚从廊下经过,正要说什么,老总管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好似一只狡黠的老猫。随随立即察觉到什么,狐疑地看向桓煊,只见他双目紧阖,睫『毛』轻轻颤动。“殿下醒了?”随随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桓煊装也不,不装也不,只好“嗯”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萧军为何不眠不休守着我?”随随道:“因为我的缘故连累殿下受伤,这我该做的。”桓煊眉心顿时一蹙:“我救的又不萧军。”看他有这精神,伤势看来有大碍了。随随一本正经道:“那末便告退了。”桓煊脱口出:“等等……”随随忍不住浅浅一笑:“程徵我部下,殿下救了他,便帮了我。”桓煊气顺了些,眉头一松:“我不要你谢我。”随随道:“我知道。”桓煊又道:“我的命本就你救的,便你也该当……”高迈在廊下连连『揉』额角,他并不有意偷听他们说话,奈何禅房壁板薄,毫不费力就听得一清二楚。就凭他们殿下这张嘴,别说挨一刀,就再挨十刀也别想赢得佳人芳心。桓煊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张嘴不讨喜,从枕侧拿起一物,一盏巧夺工的金丝掐琉璃莲花灯,只有小拳头大,可以袖在袖中。“今岁答应你放河灯,又放成,”他垂着眼帘,双颊微微透出红晕,“灯你先拿着吧。”随随看着那盏晶莹剔透的花灯,指动了动,又攥成了拳。就在这时,只听高迈在门外高声道:“启禀殿下,东内来人了。”